一之26
冬夜漫長,林鳳致五更天退了值出宮門的時候,天幕上兀自黑沉沉的。沒有月亮,繁星便分外燦爛,長街積雪反射着淡淡的藍光,寒冷而蕭瑟。他沒有打轎,也未帶隨從,自己提着一盞紙燈籠,慢慢沿着街道走去。白雪上新凝的層冰,在靴底發出輕微的碎裂聲響。
心思飄忽走了一程,忽然擡頭,才發現走岔了路,不是回寓所的道,卻是不自覺走到魚石街上來了。這裡正是俞汝成的宅第所在,林鳳致在京城三年,這條路不知走過多少次,已經熟悉到連道旁青磚都能數出來。甚至,在一開始師生初遇的時候,俞汝成還曾叫他搬到自己宅中居住,被林鳳致婉辭之後,又替他在附近賃下潔淨寓所,半強迫式逼他搬來。林鳳致也住了一年有餘。如果沒有那些噩夢,師生關係一直不破裂的話,也許會一輩子這樣挨近住着,密切往來。
他默默走過俞府大門。曾經門外車如流水馬如龍的豪宅,這時業已被查封,門首一片死氣沉沉,連門匾都被摘去了,惟餘門口兩個石獅子還如舊樣。林鳳致並未停步,只是對自己輕輕苦笑了一下,埋頭繼續前行。卻忽聽身後有聲音喚道:“鳴岐兄?”
他回過頭去,星光下只見一個便服長衫的士人在後向自己拱手。他怔了一怔,脫口道:“吳兄?”原來這人卻是曾經的俞黨心腹,因舉報有功而免遭處分,卻至今在家掛職思過的翰林侍讀學士吳南齡。
吳南齡本來只是三十出頭的壯年,如今大約是受到仕途有礙的打擊,面目竟憔悴了許多,倒還是保持着平日溫文爾雅的笑容,走近來道:“巧遇巧遇,昨日我還向貴寓下了邀貼,偏生鳴岐兄有公幹。”林鳳致也向他拱手回了禮,道:“確實巧遇。昨夜小弟上值去了,本待回來拜訪,不意這麼早就相遇吳兄。”吳南齡笑道:“哪是早?待罪在家,日間也不方便出門,只好趁天未亮出來散散心。倒是鳴岐兄既然值宿大內,怎地退得恁早?如蒙不棄,去寒舍喝杯早茶暖暖身子如何?”林鳳致微微一笑,道:“那便叨擾了。”
兩人客客氣氣說着話,一時彷彿又回到了共同供奉翰林院的同僚朋友時光。吳南齡頗是熱情,搶過林鳳致手中的燈籠替他打着,兩人並肩往回走。原來吳南齡的私寓離俞汝成的宅第也不甚遠,卻正在昔日林鳳致住過的小寓旁邊,兩人還做過一年半的鄰居。
路過林鳳致昔日住過的寓所時,吳南齡有意無意地道:“這間寓所,自你搬走後便一直空着,至今還沒有重賃出去呢。”林鳳致默然,擡起頭來看了看那所小宅院緊閉着的門。門旁隱約還似留着當年掛有自己官銜牌子的痕跡,門牆內一枝翠竹兀自斜伸出來,被積雪壓得幾乎拂到頭頂。
他閉了閉眼,依稀想起門內翠痕滿地,紫藤花架下還設有自己最愛的棋局。夏日攜一壺香茶閒閒喝着,涼風動袖,十分愜意。恍惚記得當日有人說過:“喜歡不?我便知道這宅院合你脾性。”是誰說的呢?心中現在只剩下淡淡的悵惘,竟連恨意也疏疏落落了。
走入隔壁吳寓,因爲熟識,沒進客廳,直接到書房坐了。吳南齡喚起還在打盹的家人,先衝一壺釅茶,再燙酒準備幾道早點來。他的夫人與林鳳致倒也熟悉,並不避嫌,親自下廚做了鳳尾燒賣和薺菜三絲春捲,配着另幾道京城小吃端了過來。吳南齡笑道:“鳴岐大約也有半年沒來過了罷,虧內人還記得你的口味,知道你愛吃蘇式細點。”林鳳致一時無語,只能道謝。吳夫人怕他們有什麼要緊話說,送了酒菜之後,便將家人也帶出去了。
酒過三巡,林鳳致道:“吳兄有何話說,此刻便請開口。”
吳南齡哈哈一笑,道:“鳴岐兄還是老脾氣,單刀直入,想同你多敘幾句舊都不成。”林鳳致道:“昔日早已割棄,敘舊徒增傷感,何苦來哉——兄昨日特意相邀,想必也不是請小弟敘舊的。”吳南齡敬了他一杯酒,說道:“這也不然。此刻所要說的事,也算敘舊,也算論新。鳴岐可想知道,那個人,當日同你恩怨究竟爲何?眼下又下落何方?”
林鳳致惕然變色,欲言又止,半晌道:“朝廷欽犯,吳兄倘知下落,便當首告。其他的事,還望慎言。”吳南齡笑道:“鳴岐!如今私寓之中,言語出弟之口,入兄之耳,何必還謹慎如此,僞飾如此?好罷,弟也一貫知曉兄臺多疑,怕失言有所不妥,所以不敢說得——爲了使兄臺放心,便請見一見此人。”忽然起身向書房內套間的小門拍一拍手,說道:“鳴岐已經來了,請出來罷!”
套間門上垂着的梅紅軟簾一掀,自隔壁走出一個人來。
林鳳致也不由自主站起身來,看見門簾掀起時,霎時間臉色發白,一顆心跳得幾乎躍出腔子,竟不知道自己是驚惶還是期待。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呵呵笑道:“鳴岐,好久不見!”一個熟羅長衫的青年漢子自內間出來,笑着向自己拱手見禮。
林鳳致繃緊了的心忽然鬆弛,一時竟覺得微微出了身冷汗。這些情緒自然不曾表露出來,只是一笑:“原來是孫兄。”隨即臉色一肅,喝道:“孫萬年!你是欽犯,還敢潛回京城,意欲何爲?”
在吳南齡家中出現的這人,赫然正是當日矯旨救出俞汝成,又隨同他一道攻打皇宮的首亂份子、重要欽犯孫萬年。
孫萬年叛亂之前的官職是翰林院侍講學士,也算是較高品銜的清貴侍臣。但他的面貌與其說是文臣,倒不如說更像武將,醬紫的一張麪皮,濃眉斜插,頗有幾分威武之氣。他性子直爽,聽得林鳳致呵斥,並不驚懼,反而大笑,向吳南齡道:“原來鳴岐還是這般嘴狠!”吳南齡笑道:“鳴岐,鬆遐兄冒死潛回京城,可是特地奉命見你來着,此刻又無外耳,何必恁般做套路,大家坐下來好說話。”
林鳳致心頭隱隱知覺這個“奉命”,必非自己願聞之事,卻不坐下,冷笑道:“吳大人,窩藏欽犯可也是死罪。下官倘若不去出首,怕也要連坐,二位見諒了。”孫萬年大笑着走過來,拍拍他肩,道:“這可不然,鳴岐,你若想出首,也不說出來了。我敢來見你,便是因爲恩相吩咐過:‘子鸞貌似刻薄,其實最是多情重義,你們二人與他無怨有恩,必然無妨。’——鳴岐,孫萬年今日便把性命交付給你了。你愛怎地,儘管去做。”
林鳳致心頭有如狂風呼嘯而過,一片混亂又一片空白,臉上卻是冷冷一笑,道:“多情重義!小弟可不敢領此美譽。”孫萬年嘆道:“鳴岐,恩相看着你長大,我們多年知交,還不明白你性情?你是夠心狠,卻也太良善。恩相滿門遭禍,連吳兄都避嫌不敢出頭收殮,聽說全是你一一收拾安葬,還做了水陸道場超度?恩相聞後甚是傷感,同我說道:‘當□□死秋姬,我銜恨不葬。此刻想來,好生對子鸞不起。’”
林鳳致只覺無比荒謬,原來自己陷害死了人家滿門三十餘口,無非收殮超度一下,便成了“良善”?冷笑道:“我是惺惺作態,買個良心平安而已,就毋須謬讚了——他逼死我母,我殺他全家。血海深仇,無可消釋,別的話都不消說了。”
孫萬年有點着惱,慍道:“鳴岐,到今日地步,你還恁地固執!你害恩相滿門抄斬,難道不是錐心泣血之痛?就是這樣,恩相悲痛之極,也願意同你釋恨講和,你怎麼便一直耿耿於懷?你難道至今不懂恩相對你的心?”林鳳致喝道:“他對我有什麼心?污辱我、玩弄我、逼迫我、囚禁我,讓我走投無路、求死不能的心?”
吳南齡見他們說得有些僵,於是隔桌伸手按住林鳳致,勸道:“鳴岐,你先坐下,不要氣急——你若記得我同鬆遐也曾出力幫過你,你便賣個人情罷。”林鳳致也覺得激動得無謂,於是復又坐下,道:“是,當日若非二位,我也不能生出俞府。此恩此德,並不敢忘。”
孫萬年也過來打橫坐了,搖頭道:“鳴岐,老實跟你說,要是早知你出來便會鬧出這般大事,孫萬年斷斷不會幫你逃出恩相府上。所以你也可以不記恩,只管跟我狠罷。”吳南齡正色道:“這卻不然,便是知道鳴岐竟會如此,當日情形……委實是恩相做得太過,鳴岐那般光景,也不由得我們不幫。”
林鳳致笑容微帶悽慘之意,喃喃道:“九月十五之後,他囚禁了我有半個月……你們若沒有幫我,一切事也都完了。實話說,我如今也覺得,倒是不曾出來,落得乾淨。”孫萬年不覺“哦”了一聲。林鳳致道:“我那時去死不遠,如今雖生猶死。說起來,總之只欠一死,人生至此,還有什麼話可說?二位若想爲他說話,大可免了,我並不想同他釋恨講和。”
孫萬年又有點惱了,拍桌道:“說你不懂,你當日跟豫王合謀逼恩相退兵的時候卻又懂得很——你以爲我們不知道那定是你的主意?你是明知道恩相無論如何不能看你死掉,才故意演那一出!恩相豈不知你弄假,可是看見刀□□你胸口,明知是假的也忍不住方寸大亂,功敗垂成……你真不懂?還是裝不懂?還口口聲聲說什麼那時‘去死不遠’,他壓根兒不會害死你!”林鳳致冷笑道:“是了,我懂,他是不會害死我——還沒玩夠我呢,怎麼捨得讓我就死。”
這句話是昨夜豫王說的,林鳳致也不知怎麼便會順口說了出來。說出之後,心內羞辱不覺又加了一層,聲音卻放緩和了,道:“孫兄,吳兄,其實小弟最感激二位的地方,倒並非助我逃出俞府之事,而是在翰林院中三年相待情分。”吳南齡也不由“哦”了一聲。林鳳致眼睛不看他們,幽幽道:“本朝風氣不正,小弟又命逢華蓋,動輒遭人輕薄取笑。記得昔年才入翰林院時,頗有幾位僚友當面背後譏評我面貌。當時二位義正詞嚴同衆人說道:‘鬚眉男子,豈以色相見評?’這一句公道話,小弟是永生銘記的。”
他端起一杯酒,一仰頭飲幹了,苦笑道:“鬚眉男子,又豈甘心妾婦事人?世上盡有生不如死之事,他不忍我死,我也不會感激。”
孫萬年忍不住道:“那你如今……”吳南齡向他急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把話頭岔開。林鳳致已知其意,冷然一笑,道:“如今又是一回事——我的屈辱往事,反正二位盡知,所以我也不怕直說:如今有人拿我取樂,那我也未嘗不可當他是取樂。總而言之,都無所謂了。”
他這話說得神態冷淡,語氣卻頗是輕浮。孫萬年氣得拍案而起,大罵:“鳴岐,你也太不成話了!恩相的好意你不接受,如今倒是……倒是……還說什麼堂皇話,你如今難道不是甘心妾婦!”吳南齡連忙又按住他,免得他一激動衝上去跟林鳳致廝拼,勸道:“如今的事,暫且不提!鳴岐,你的意思大家理會得,不然當日我二人也不會冒着恩相嗔怪私下放你離開。可是,你若當恩相對你只是玩弄的心思,那便大錯特錯了。”
林鳳致冷笑,吳南齡正色道:“鳴岐,這樣的話說來自是悖亂荒誕,你也未必愛聽。但是我二人跟隨恩相最久,他素日對你的光景,甚至在你還未曾來京應舉之前,我們都已經有所知曉了——他那般對你,確實過分。可是他心中本來並非輕賤於你,而實是愛你。”
林鳳致繼續冷笑了幾聲,道:“對,愛我的身子,也能算作 愛罷——罔顧人倫、悖逆綱常、禽獸不若的愛,也算是愛罷。”
吳南齡長嘆一聲,道:“落到最後那般人倫慘變,你會這麼想也難怪。可是最初,確實不應該這樣的。”
孫萬年想要插嘴,卻被他以手勢止住了。吳南齡頓了一頓,道:“鳴岐,若我記得不錯,你是幼年時便跟隨恩相讀書。後來恩相因爲得罪了你們族中學生,被迫辭館,從此跟你分開,直到你上京應舉才又重逢,分離了整整八年。是不是?”林鳳致道:“是,那又怎樣?”吳南齡道:“你可知道那八年裡面,他斷斷續續一直在尋你?他中舉得官之後,不久便外放布政司——那時我已跟隨恩相——還特意調來蘇常一帶的學籍戶籍查詢,不料只隔了兩年,你已經不在本地,據說是遊學去了。恩相爲此極是懊惱,對我說道:他永世難忘離開虞山之時,你在江邊拜送的光景。當時便曾發誓,倘若僥倖得志,一定回頭來接你撫養成人。早知一去就人事全非,那當初無論如何也應該帶你入京,便不至於分散了。”
林鳳致不由得心頭微微泛起酸楚,道:“幼年時他確實待我極好,親如父子,我並不曾忘記。”
吳南齡嘆息道:“那個時候,我也只當恩相是將你作兒子一般的看待。後來恩相在京任職,每屆都不忘翻閱舉子名冊,只盼有朝一日看見你來應舉。可是等到你當真來的那一年,因爲你在別處入了學籍,又自己改了表字,恩相又怕是同名同姓,看着名冊遲疑不敢確信,想先邀你過來認一認。誰知派人連邀三次,你都是回個拜帖,人卻始終不來。你可知當時恩相有多氣惱。”
林鳳致道:“科場尚自未入,先去拜謁宰相,豈無嫌疑行跡?小弟少年意氣,也不消說了。”
孫萬年忍不住道:“何止意氣!簡直就是傲慢無禮。若是別個舉子膽敢如此輕慢,你以爲能討得了好?只因爲是你,恩相一忍再忍,甚至還笑着對我們說道:‘怕便真是子鸞,他從小便是傲氣的。’——結果你不肯去拜謁,反過來要一品大員,降貴紆尊親自到你的下處去訪你。這般眷注,這般恩情,你也不當作一回事!”
林鳳致微微恍惚,心中自然清楚記得那一幕:陰暗逼狹的客棧下處,甫入京師的少年正溫習功課,拿着一卷書朗朗讀着。忽然一回頭,才見有人已站在門口靜靜望了自己半日。揹着光看不清他神情,只聽見他稍帶激動的聲音:“子鸞,果然是你——總算找着你了!”驚疑意外之下棄書拜倒,一聲“夫子”剛剛出口,那雙手已經扶住了自己肩頭,帶着微顫的溫暖。
那樣的喜悅和欣慰,應該是單純無雜質的吧?明明是師生父子的感情,卻如何會變味,如何能變質?
吳南齡長嘆道:“之前我們一直沒有見過。直到你中舉後,在恩相府上第一回見到你,那時我就明白了,爲什麼這些年恩相一直對你念念不忘——你自己大概不懂,因爲你也沒有好好看他望你的眼神。”林鳳致咬牙道:“他離開的時候,我才十歲!有什麼值得念念不忘?”
吳南齡搖頭道:“我們怎麼知道?可是……你不是一直暗自怨恨他納了你母親麼?其實恩相併非有意要納秋姬,卻是因爲秋姬的面貌實在像你,出奇像你。因此恩相在南京任上遇見她的時候,驚喜欲狂,不顧官箴給她脫了籍,此後獨寵專房——當然誰也料不到她便是你母親。而卻是因此,我們一看見你,就明白恩相爲什麼恁般看重你。這決不是簡單的師生父子之情。”
林鳳致聽他提到母親,心如刀絞,厲聲道:“我不管他怎麼想!不管怎麼,畢竟我們便是師生,便如父子!如何能有那等悖亂無道的念頭!”
孫萬年大聲道:“以前你說這樣的話,倒是有理,可是如今——你也看看你做了些什麼事?……”吳南齡急忙攔阻:“鬆遐!”孫萬年卻還是嚷了出來:“已侍先帝,又事今上,你還不夠悖亂無道!”林鳳致冷笑道:“正是,正是,卻不知如今和當初有什麼相干?如今反正一來我無法迴避,二來——”他斂眉一哂,悠然道:“世上的事,擋不過兩個字:樂意。”
孫萬年質問道:“那你當初爲什麼不樂意?”林鳳致道:“不樂意便是不樂意,有什麼道理好講?”
他手中把玩着酒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忽然嘆了口氣,說道:“成,反正大家都直白說了罷。你們的意思,無非就是:既然我如今都能辱身降志,以色侍人,當初爲什麼便不肯從他?既然我天生便該是給男人玩弄的命,爲什麼便不能供他玩弄,以報自幼及長他待我的深恩厚德,或者用吳兄的話來說,待我的一片相愛之心?
吳南齡道:“鳴岐,‘玩弄’這話,說得重了——不過你既要直白說,索性便告訴我們罷。你的心思一向難測,若非如此,恩相也不會總是擔心失去了你,以至慾令智昏,操之過急……反而將你越推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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