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35

永建三年這一年年底,京城格外的寒冷,連續幾日大雪,鋪天蓋地降下一片素白,將新皇登基的喜慶色彩都彷彿掩蓋盡了。直到久違的冬日終於驅逐了滿天霾雲,撒下溫熙的光芒時,滿城的冰凝雪積仍是了無融化之意,倒給龍樓鳳闕平添了幾份清冽風景。殷螭坐在自家水榭裡,對着凍得鏡面也似的湖中發呆出神的時候,便在想:以前就怎麼從來沒記得,自己的豫王府也有點蕭瑟的景緻呢??

大約是因爲,自己在王府裡呆的年頭實在不長,十八歲纔出宮開府,二十一歲又接繼大統。其間的三年裡,也是常常往宮中去小住一兩日不定,對這所當年號稱京中第一豪宅的王府,根本不曾留過心思。沒想到人生繞了一個大圈,最終自己的命運卻將是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府第終老——當然,這時候不能再叫做王府了,因爲自己的名號,業已被廢黜,成爲“庶人殷螭”。?

被廢黜,被圈禁,卻居然得到了擔保,今生決無性命之虞,殷螭也不知道該不該信任,然而決不感謝——所以明知那個向自己一力擔保的人便沉默着站在門外,明知他身體虛弱禁不住寒風,卻就是惡意地讓他等待着,固執不肯回頭去招呼。?

可是那個人到底不是肯吃悶虧的,等了半晌之後,便不待許可自行走了進來。殷螭也不理會,聽他的腳步聲到了身後,忽然道:“我現下明白,你那回爲什麼生出跳湖的念頭了——我那時就不應該攔你!”?

那人只是輕聲笑了一下,說道:“被關住不得自由,無論是怎麼樣,都是難堪——你還記得這等小事,那麼也該記得,當初並非你攔住了我,而是我自己,掙扎不肯便死。”?

殷螭終於回過頭來,只見林鳳致袖手立在身後。他今日並未穿官服,卻是一身湖水綠的長袍,拖掉的墨綠大氅隨便搭在臂間,臉色被寒風吹得有些蒼白,在綠衣映襯下卻更顯得皎潔如玉。殷螭覺得自己也夠百無聊賴,居然見到這個本該恨得牙齒癢癢的人物時,還心思恍惚了一下,想起他這身打扮卻是自己一直留在記憶裡的——當年初逢,自己在東宮外面第一次調戲他的時候,那一身衣着便依稀如此。?

當初他笑吟吟地刻毒譏刺,這時仍是淡淡微笑着和自己對視,又加了一句:“你想求死,我決不攔你,只是,你若是連我那時的志氣都不如——”殷螭厲聲道:“你休想小覷了我!”林鳳致點頭道:“我自然不敢小覷了你。”?

他又走近一步,伸手出袖,將一把小巧的銀壺放在臨窗桌上,壺身落下時輕輕晃響,顯然內中裝有水液。殷螭問道:“鴆酒?”林鳳致道:“不,解藥。”?

殷螭愣了一愣,纔想起他說的是以前給自己喝的絕嗣藥的解藥,於是冷笑一聲,道:“到這份上還給什麼解藥?消遣我麼?”林鳳致正色道:“我並不想絕你一輩子後嗣,你的妻房姬妾也盡在府中……”殷螭冷笑道:“我又不愛睡女人,你留着自己用去!”說了這話,想想又補了一句惡毒的:“可惜,你被我弄到如今,怕是隻能被男人要了罷,還有本事要女人麼?我看你也得絕嗣一輩子!”?

林鳳致居然對這般羞辱並不在意,只是慢慢嘆了口氣,道:“不錯——我這輩子,是不會娶妻成家了。”他神色似是淒涼,卻又無奈,輕聲又道:“大約我天生,便是孤星照命,從前沒有父母,將來也不會有妻兒,人家團聚之樂,總是無緣。既如此,我便爽落落一個人來去,倒也乾淨。”?

殷螭只想狠狠挖苦兩句:“你自找!背叛了我,活該一世無人陪伴!我看你將來還找得到比我對你更好的?”可是這時候心腸正惡毒着,恨不能林鳳致活得越不自在越好,他一世沒人陪伴更是求之不得——萬一自己這挖苦成了激將,他一怒之下真去找個對他好的伴兒,就算女人搞不了,以他這姿色找個男人也不是難事,豈非白白教自己憋氣,落得他去受用?所以,這話絕對不說,悶死在肚子裡想象便是!?

於是挖苦話便換了種方式,冷笑道:“沒妻兒又有什麼打緊,反正你現下位極人臣,也算光宗耀祖——聽說你如今當真做了天子太傅?可不是我封贈你的身後官銜麼,恭喜恭喜!”林鳳致道:“那是臺駕當初頗有先見之明——實不敢當。”殷螭幸災樂禍地道:“對,我是有先見之明,我看你這官銜沒幾日也得帶到棺材裡去!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扶立新君的好大功勞,就要了這名頭風光的一品虛銜,你以爲還是在我手下?等到你遲早被過河拆橋的那一日,我定然在這裡放炮仗恭喜。”林鳳致淡笑道:“那就不必了,我若沒點自保籌碼,焉敢和他們聯手——何況我若死了,誰保你一世平安?”?

他這一句話使殷螭覺得深受侮辱,怒道:“誰要kao你保平安!”林鳳致道:“哦,如今kao我力量,你就覺得受不了;當初你故意讓世人都知道我靦顏事你,都說我拿身子換功名富貴,出入都在人前擡不起頭來,我便無所謂?”殷螭喝道:“你怎麼能和我相比!”林鳳致揚眉道:“這倒奇了,縱使當初你君我臣,也無非都是天地生人,無論尊卑貴賤,人情物理都是一般——你是頂冠束帶堂堂丈夫,難道我便不是昂藏七尺世間男兒?”?

殷螭一時被他堵住了無話可駁,半晌道:“我不跟你賭口!你太愛記恨了,早知道我便不該待你好,便該一直將你當玩物,玩到厭就丟!你哪有機會翻這麼大的波浪?”林鳳致反問道:“這大局乃是妖書案之際便已奠定,你那時難道不是將我當玩物?就算到最後,你又何嘗許我接觸一絲一毫實權?我的機會,我的籌碼,全是我在大理寺用性命換來的——如今卻還要兼來保你。”他說到這裡,也不能完全保持從容態度,神色微帶激動,又道:“你口口聲聲待我好,無非是將我當作消遣閒興的愛物兒,最多珍惜寶貴了一點而已!你幾曾將我看作和你一般的人?”?

殷螭瞪視着他,半晌頹然轉頭,道:“原來直到今日,你還是這般想我——小林,我算是白用了心了。”?

自兵諫決裂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重新呼喚“小林”,這兩個字一出口,平素親密旖旎的光景便似乎回來了幾分,瀰漫在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也消融了些。林鳳致的聲音便也有點柔軟下來:“不是我這般想你,而是你一直——一直這般,哪怕你自以爲的,對我最好的時候,也是這般。”殷螭責問道:“哪怕我想和你同生共死,哪怕我看得你比性命還重?”林鳳致道:“對,哪怕那樣的時候,你對我最好的打算,也無非是將我豢養起來,讓你快樂滿足。你何嘗想過我十載寒窗,一生好學,也有着心胸抱負,不是隻用來供給那些牀笫歡情,兒女恩愛的。”?

話到這裡,殷螭又不覺冷笑,道:“你倒真是好大抱負——廢黜了我,弄個乳臭未乾的娃娃上位,你又仍然掌不到實權摸不着大柄,還不是爲人作嫁,白白便宜劉家!折騰成這樣,就要顯你那點忠義?”?

林鳳致嘆道:“你到今日,還不明白遭廢黜的真正原因!你以爲單是我一人之力,又或劉氏一族之力,便能將你扳倒如此?你可還記得我曾說內外都將你比作武宗皇帝?當年武宗得以在大位上終享天年,一是因他乃是孝宗皇帝的獨子,正統無人可比;二則是多幸他青年早夭,三十歲便即崩殂,其失政還未及彰著——饒是如此,武宗在朝之時,也是一再有藩王作亂,打着廢立旗號來爭位,鬧得天下不安。你荒誕遊戲不下於武宗,接位卻又遠不如武宗名正言順,一開始即有諸多老臣與各處藩王不服不滿;而你又更不如武宗雖然荒遊,卻簡易無爲,朝政上放手閣臣,也能井井有條。你什麼事都想獨斷,鬧得清議綠色,百官離心。這般下去,國朝遲早大亂。我最早向先帝說你無人君之望,並非那時對你有成見,而是身爲臣子的秉公之言,可惜你全不解得。”?

殷螭纔不要去理解他這些朝綱大義——說實話殷螭從來便未將理政放在心上——只是冷笑道:“很好,你秉公,你有見識!我是不好,難道安康那個娃娃就比我好?”林鳳致道:“今上雖然年幼,卻自有大臣輔弼,何況國朝制度,天子只需高拱無爲,便可簡易清明,太過宸綱獨斷,未必是好事!”殷螭嗤笑道:“說得好不矯情!當我不知道你們這幫臣子的心思?巴不得做主上的不管事,由得你們無法無天——因此你們最忘不了皇兄當朝的時候,好性子任大家胡鬧!”林鳳致道:“你要這麼說,那也由你,畢竟你只知道從上位去想——我是嘉平朝舊臣,確實也更諳熟嘉平風氣,如今便是恢復了。”?

殷螭罵道:“恢復你個鬼!你以爲你對付得了後黨?一個娃娃皇帝,還不是劉家手裡的小把戲!”林鳳致正色道:“你又錯了,兵諫廢立,雖然是劉氏出力最多,這朝廷卻並非他們能夠一支獨大——朝堂上若沒有足以抗衡他們的力量,我本人若沒有足夠動用的名望影響,我拿什麼和他們聯手,又拿什麼事後談判自保?我這一次又自爲棄子,卻絕對不是輕易能棄的棋子。所以你當日要是殺了我,倒是幫劉氏一個大忙,料你也不會愚蠢如此。”?

殷螭霎時間又滿心都是苦味——原來他真的是不信的,不會相信自己不忍殺他,還是那麼冷靜地分析局勢,將“不忍”又一次歸入不能。一時心思茫然,喃喃道:“可是……你那時明明等着我殺……以前你也不是沒有自己去赴死……”?

林鳳致側頭一笑,道:“你不知道,有時我也會犯傻氣的麼?”?

他這一笑清豔異常,殷螭竟然看得心中盪漾,失神良久,才道:“你若是那次爲我死了,可有多好——我也用不着恁地惱恨了!”林鳳致笑道:“我那一次,本不料能活着回來啊。可是那次就算我死在俞汝成手裡,你回朝也照樣要遭廢黜,沒有了我這個能出面影響清議、能和劉氏談判的重要人物,你反而未必能獲得生路,因此上,你還是盼我活着的好。”他笑意漸漸帶了一絲悽然的味道,又道:“儘管活着,委實辛苦不堪。”?

殷螭刻薄道:“反正你也活不過三十歲,辛苦也辛苦不了多少年了,只管做你的忠臣義士去罷!”林鳳致默然,半晌道:“倘若三十歲真是我的大限,那麼還有六年——六年之間,也可以做很多事。我要自請主修國史,替你撰寫廢帝實錄,還要專門教導天子,培養他成爲一代明君……還有瀕湖先生主修藥典的事,明年開春便會降詔。我不是能夠治國安天下以及濟世救民的人,卻儘可以用人用己,都發揮到長處。”他又是一笑,道:“明年改元的年號,乃是‘清和’,這是我在禮部進上的年號裡圈定的,只希望從此之後,國朝清平安和,再無風波——我不會掌權,卻也不能放劉氏專權。所以這六年裡,一定忙得緊,又要防人,又要自保,還得保你,死前還得替你打點一切。等我死了,你便安逸了,也不用等很多年。”?

以殷螭如今恨他的程度,只恨不能他明日便死纔好,六年實在太長——可是回想人生已經二十四年,四個六年,彷彿也就嗖的一聲過來了,那麼離他死去,其實也就是又嗖的一下而已。那時候世上再也沒有這個讓自己一度喜歡得發狂,如今又恨得發瘋的人,卻不知該喜該悲?殷螭說不上來,只覺得心裡剜空了一般的,不是痛楚,只是空虛。?

他茫然轉頭看了一陣湖面冬景,又回頭看向林鳳致,卻見他已經隔桌坐了下來,微微閉着眼,臉色彷彿又蒼白了些,這纔想到他大病之後氣血虧虛,每次站久了便會覺得頭暈。殷螭一直不知道林鳳致到底在俞汝成營中吃了什麼樣的苦頭,但重逢之後見他憔悴驚人,這還是他拖身後又將養了一個月的光景,料想才逃出生天的時候,自必更加不成人形——那一場折磨,卻全是爲自己受的。殷螭嘴上說着“你若是那次爲我死了,可有多好”,其實心裡清楚記得,當初收復昆明之後遍尋不獲的那絕望,親下詔諭要他死節的那痛苦,此生不堪再承受第二次。縱使時光倒轉,料知今日下場,那時絕對也還是要一遍又一遍地祈禱他能倖存,哪怕折損自己壽命,哪怕有情終遇無情。?

他心裡翻騰,一時想問:“你對我,就當真全然無情?”一時又想問:“你這般病體,還能撐得到所謂的大限?會不會明年就死了?讓我恨也再無人可恨?”可是這些話,到底一句也問不出來,反而說了另外幾句:“你今日來,就是爲了跟我說些無趣的話?我閒是閒得緊,卻也懶得陪你敷衍,沒事你就走罷!實在想留着,除非你再陪我上牀——可惜我現下看你就煩,全無胃口!”?

林鳳致卻並不將他輕蔑侮辱的話放在心上,只是默默看着他,過了一陣才道:“我這回來,是有件事——放在我心裡很久的兩句話,此刻應該告訴你。”殷螭問道:“什麼話?”林鳳致道:“先帝臨終之前,向我附耳低言的那兩句話。”?

殷螭冷笑道:“那不就是託你照應我麼?你照應得我好!委實對得起皇兄——”林鳳致道:“不是照應!是先帝的心意,先帝對你——”他停頓了一陣,凝視着殷螭,慢慢道:“他喜歡你,你明白麼?”?

殷螭只當是什麼了不得的話,還屏息等了一陣,聽了這一句之後,登時大失所望,惱道:“廢話!我是他唯一親兄弟,他不喜歡我喜歡誰?這樣明擺的事也值得巴巴來講!”林鳳致道:“不僅僅是兄弟的喜歡——我當時一口回絕的,便是他的第二句話:他要我,以他的心意來待你,一輩子對你好。”?

殷螭不以爲然,嘲笑道:“想討便宜?你也不過大我幾個月,便又想做我哥,做夢罷!還說什麼以他的心意——”他忽然怔了一怔,失聲道:“他的心意……你說的,不,他說的,那個喜歡,是什麼樣的喜歡?”?

林鳳致輕聲道:“你明白了罷?他爲什麼會寫那樣的遺詔,卻又拿不定主意,託我抉擇……我又爲什麼如此執著,拼着性命也要糾正過錯,傾覆反正?因爲我委實辜負了他——你,也委實辜負了他!”?

殷螭臉上卻只有茫然失措的神色,並無辜負慚愧之容,過了半晌,才失聲笑了一笑,道:“原來如此!我便奇怪,爲什麼好好的放着他親兒子不傳位——我還當他看得起我才幹。”林鳳致道:“你不覺得……”殷螭道:“我覺得怎樣?反正安寧害都害死了,又不能活轉過來——再說,又不是我一個人害的!要算賬你先找你眼下的同黨,別來問我討什麼良心發現。”?

林鳳致聲音稍微提高了一些,道:“那麼先帝的心意——他一直默默藏在心裡,你不知道也罷,如今知道……”殷螭嘆了口氣,道:“如今知道又怎樣?他藏在心裡不說纔是對的啊,他是我哥,又是皇帝,我也不敢對他怎樣;反過來他想對我怎樣,我又不肯幹的——這麼沒可能的事,說出來也是白搭。天底下有實惠纔有樂子,誰要這般沒影子的傻想頭?”?

林鳳致一時無語可說,半晌默然一笑,道:“原來如此——原來我們,確實都是傻想頭。”?

他這一句話無限悽然,無限落寞,殷螭卻立即捉住了挖苦的把柄,說道:“那是當然,誰有你傻?跟老俞還要來什麼清白相愛,活該被他霸王硬上弓!你還一直死活記恨我第一次強要了你,你這樣死腦筋,我不用強,什麼時候弄得到你?你生了這般樣貌,又沒有皇兄的勢位,還敢玩什麼有名無實的傻主意——”林鳳致聲音微微冷了一冷:“是,我知道我很活該,我天生該當被你們玩弄,糟蹋之後,還得身心雙奉,只因爲你們說對我好!我也真是自賤極了。”殷螭冷笑道:“你的心給過老俞,可沒答應過給我——答應了也是騙我的,別把我扯到賬上!你委實太對得起皇兄,說什麼以他的心意對我好,好過半分沒有?”?

林鳳致望着他,眼中神色黯然,卻又毅然決然,緩緩道:“好過——而且現下仍然好,不止半分,是全部。”?

殷螭嗤之以鼻,又斥了一句:“你還騙我!”林鳳致道:“我那日便說,在此事上,你我之間,從來與情無關,我又何必拿情騙你?我也不屑拿情騙你!”他仰起頭來,長長嘆了一口氣,又道:“我說過,我的謀劃從來不算計這個情字,情是另外生的,旁枝末節,無關大計——無關大計,卻關係到我此心此意,今生今世。殷螭,林鳳致此情既付,便是終身不渝,縱然萬劫不復,我也認了!”?

他語氣悵然,卻又鄭重無比,一時竟將殷螭噤了一晌,下意識地又道了一句:“撒謊!到這地步……還要騙我作甚?”林鳳致道:“別說到這地步,便是從前,我在這上面騙過你麼?我這顆心,不願給的時候就是不會給,如今給了——也就決不收回。”?

殷螭猛然站起身來,動作太急,竟連懷中暖爐也忘了置開,嗆啷啷墜落,滿地火煙亂迸,大聲道:“到這時候,你還有心思消遣我!我……我還要你的心作甚?當擺設?”林鳳致默默望着他,不做聲。殷螭有些氣急,又怒道:“不是消遣,那便是同情?你可憐我了?還是忽然良心發現,給我補償?我都不要!我也沒將你那顆狗屁心當寶!”?

林鳳致伸出手來扯住他衣襟下襬,卻只是拂了拂上面的火星,說道:“要不要隨你,給不給由我,又不是必然相干的事——燒着袍角了,下次別這麼毛躁。”?

他說話口氣仍然那麼安然平靜,殷螭卻哪裡能不心浮氣躁,一把抓住他手腕想要狠狠摔開,可是握到那瘦弱的腕間,觸手肌膚一片冰涼,忽然滿心痠痛,想摔的反變作了拉扯,重重一帶,林鳳致便身不由己起身蹌踉着撞入他懷裡。殷螭用幾乎勒死他的力氣狠狠抱着,怒聲道:“你總是恁地平心靜氣,鬼才信你!”林鳳致被他勒得呼吸困難,不由出力撐拒。殷螭喝道:“說什麼給我心,待我好,這便是你做的事?把我害到這等田地,你也不傷心,也不難過,還悠悠閒閒來說這樣風涼話!”林鳳致好不容易掙扎着喘上了一口氣,衝口道:“我傷心難過,你看得到麼?你理會得麼?”?

殷螭狠狠瞪着他,林鳳致也同他對視,這時他身體仍被殷螭緊抱着,雙目相距不過半尺,只見他清亮的眸子裡倒印着自己面容,那般清晰而又深邃。若是往日這情形,殷螭想也不想便要親吻下去,可是當此際,這一個吻卻於雙方都是酷刑,如何親暱得起來?望了良久,殷螭忽然放鬆了手,啞聲道:“什麼時候?”?

林鳳致拖離了他懷抱,下意識先整衣衫,殷螭又問了一遍:“什麼時候?你……什麼時候心裡開始有我?”?

他明明不信,明明不要,卻還追究這等細節,林鳳致倒也不驚詫,回答道:“差不多跟你同時——你什麼時候心裡有我,我便什麼時候,開始動心。”殷螭冷笑道:“原來是套話!我什麼時候心裡開始有你?你說!”林鳳致道:“正月初五,我刑傷才愈,你來我家——”他澀然笑了一笑,又道:“那一回你太粗暴,做得我都痛暈過去……當時我心裡,又恨又煩,可是完事後你又搶過來抱我那麼緊——我感覺到了你心裡,其實在害怕。”?

殷螭也想笑一笑,卻實在笑不出來,喃喃道:“我……哪裡有。”林鳳致嘆道:“後來我回虞山老家探親,你強要跟去,結果夜裡……你第一次顧及到我心情,放手一次,我便想,其實……我也不一定非得厭憎你到底。”他笑容更爲苦澀,道:“你初次凌辱我在先,後來長期勉強我在後,無數次羞辱逼迫,實所難堪;何況還有先帝那般深情厚意被你辜負,我一直髮誓要傾覆反正的……我常常想,我要是竟自愛你,愛一個根本不知尊重、不能懂得、只知道玩弄我的傢伙,豈非自輕自賤?可是就像我老是罵你犯賤一樣,我自己,原來也是會犯賤的。”?

他這話給殷螭留下了大大的挖苦把柄,可是殷螭此刻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林鳳致苦笑道:“你說喜歡我,對我好,實則你開始只需放個低姿勢,就如彎腰俯身,揀起件物事寶愛一番而已;我卻是一開始就知道我們必然有反目決裂的一日,我必須輕賤了自己,違背了自己,下決心淪落這萬劫不復的苦境……因此只有那回雷雨,生死一線我纔敢放縱;面臨到生死關頭,無路可走我才能拋擲性命給你!你不會懂得的。”?

殷螭一時茫然,隨口應了句:“我懂得……你無非就是小心眼,耿耿於懷記那舊恨。”林鳳致道:“是,我心胸不闊!你失了大位,沒了自由,便知道恨我如此;我被你生生凌辱,又長期被迫委身,軟困三年,無顏見人,只因爲你待我溫存了些,專心了些,便該全不掛懷,歡天喜地和你相好纔是道理?三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恨着你,又咬定牙關不許自己愛你……結果,到底輸了這顆心,再也收不回來。”?

他聲音竟有些哽咽,垂下頭去。殷螭喃喃道:“何苦呢?自己不肯想開些……”林鳳致悽然一笑,道:“到今日,你也不能設身處地!縱使恩怨榮辱都可以忘懷,世上也有些事情,是無論如何諒解不得的,除非得到應有懲罰,付出相當代價——你對先帝的所作所爲,便是如此,我可以放棄自己,不能背棄恩義。”?

殷螭咬牙道:“你爲什麼便要這樣固執?偏要做自討苦吃的事!”林鳳致道:“大約是命裡性情罷——我總是愛不該愛的人,卻必須做該做的事。”?

他伸袖拭淨了面上淚痕,良久擡頭,扶着桌子立穩了身,道:“好了,先帝的話,我的話……都已說盡,今日我便告辭了。”殷螭愕然道:“你……你就是一說?你也不問我要不要?”林鳳致道:“方纔我不是說過麼?給不給由我,要不要隨你,本來沒相干。我不掩飾,也不強求。”?

殷螭哼了一聲:“不相干!好輕巧涼薄話兒,你這也算真心給我?”?

林鳳致不答,走出兩步,回頭道:“今後你的事務,名義上是宗人府管,其實一切交由我經手,我會謹慎小心,護你一切平安。除了不能出門之外,你的供給都不會短缺,府上舊日侍姬婢女,以及宮中冊封過名位、服侍過更衣的眷屬,願留的也都留在這裡,你自可逍遙半世。”殷螭惱道:“你明知我不愛女色,卻塞一堆女人給我,簡直慪人,太過分了!”?

林鳳致倒是一笑,道:“你的那些內嬖都不願跟從,我有什麼辦法?不過宮中倒是發出紫雲……”他笑容忽然一斂,道:“我本來想安排紫雲服侍今上,將來也好討個出身,卻想不到他自願陪你圈禁一世——殷螭,你也應該慚愧的,當初你只消說一句話,紫雲便不用被迫淨身,生生毀了一世!殤太子的事或許還有利益相牽,是非難論;他只不過是個尋常優童,輕輕一言便可赦出生天,卻被你……你好好待他罷!”?

殷螭哪裡會對這些事感到慚愧,冷笑道:“你出名的刻薄狠心,什麼時候這般婆媽起來?這種閹廢過的寵童也拿來搪塞,我看你便是故意報復,成心不讓我快活!”林鳳致臉色不覺微微一冷,道:“那你要什麼樣人?儘管開口——只是,如果人家不願,我也不能勉強。”殷螭冷笑道:“我說要你,你願不願?”?

林鳳致凝目瞧了他半晌,忽然灑然一笑,道:“行啊,我願意。”?

他一口應承,反將殷螭驚得愣了一愣,拖口便道:“又消遣我!”林鳳致道:“我從來消遣過你麼?”殷螭瞪着他道:“那你當真?你爲什麼?”林鳳致微笑道:“我喜歡你啊,不是已經說過了麼?還能有什麼原因比這個更要緊。”?

殷螭覺得若非他是說笑,便是自己在發昏,打死不能置信,說道:“好好的一品大員不做,來陪我這囚徒?你也未免當人是傻子了!”林鳳致道:“我的官職,爲什麼不做?可是做官又同陪你不相礙——只要你想,我每日退朝後便可以過來,陪你盡興便是。你一直要的,不過也就是這樣,我心都給了,又豈能不委身事你。”殷螭冷笑道:“可笑!你不是最要臉面?做着天子之師,還跑來我一個被廢庶人這裡獻身承歡,你丟得起這人?”林鳳致笑道:“我都能犯賤愛上你,區區名聲,又能當得什麼?再說,我這身體委實不濟,說是大限三十,其實也不知道能不能撐上六年,活得一年是一年罷了……你最講究及時行樂,那麼將我餘生儘可能奉送給你,卻也算得兩相歡喜。”?

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李瀕湖曾經鄭重告誡,如果房事過度,不出半年,必至大凶。同殷螭回北京前的那一個月裡,夜夜牀笫纏綿,自己便常有不支之感,料想此言不虛。然而人生多舛,世事每違,真心已擲,此情永殤,到底這有限的餘生,當不起無窮的苦惱,索性盡皆奉送給這個永遠不能懂得自己、卻又着實註定彼此命中魔障的人,倒也罷了!?

可是殷螭雖然不能懂得他,此時此刻,卻又如何接受得了這一種相愛相處?憤然道:“什麼兩相歡喜?你是人上人,我爲階下囚,這般情勢你來陪我,教我怎麼歡喜,怎麼願意!”?

林鳳致望着他,長長嘆息:“你如今——到底也懂得了,什麼叫做‘意難平’!”?

原來,這就是意難平!縱使深情摯愛,縱使山盟海誓,也抵不過這一種不平之意,耿耿難消。?

做人可以不必定要尊嚴,但毫無尊嚴地活着,人生有何價值?相愛可以不必定求兩人持平,但極度不平等時,又如何相處,又如何相知相戀,長命無絕衰??

恥辱,傷害,過犯……都是林鳳致所謂不清償之前,便無法原諒,不能忘卻的東西。縱使給予最熱烈的情意,最渴求的愛慾,也不能將之泯滅無痕。?

所以當林鳳致帶着哀憫的眼神望着殷螭時,殷螭滿心都是一片恍然,卻又一片混亂,喃喃道:“小林,你早知道的……你便知道我定要拒絕,定不會接受——這樣的情勢便是屈辱,你再愛我我也不要!”?

林鳳致靜靜道:“是,我知道——所以我真是愛你,卻決不勉強你。”?

殷螭忽然苦笑起來,道:“你知道——你又知道麼?我當年才弄你上手的時候,厭憎你的壞脾氣,多少次想過,什麼時候玩膩了你,一定狠狠踢開,再也不要看你一眼……後來,後來喜歡上你,喜歡得發狂,我又想,我從前怎麼會有那般傻念頭,竟打算不要你呢?我本以爲,就算你死活不答應跟我,我也定會死賴到底,決不放手的……”他連連短促地笑了幾聲,聲音乾澀之極,良久才道:“沒想到今日,到底還是我不要你,我拋棄你!小林,你也太給我面子了。”?

林鳳致眼底一片悲哀,卻又一片清朗,慢慢地道:“是,今日到底是你棄絕了我……我也依舊會如今日這般愛你,一生不變。”?

殷螭喃喃道:“以前……你下大理寺的時候,我曾經夢見過,你來同我訣別……”他忽然一拍桌子,厲聲道:“原來我們真有訣別的一日!林鳳致,我要你一生愛我不許變心,卻一世再也不許來見我!我要你一個人想念我直到老死!你許諾下來,便滾罷!”?

林鳳致臉上居然漾出一絲微笑,那麼哀傷卻又那麼坦然,輕聲道:“好的,我許諾,一生愛你,一生念你,一生不再來見你。若違此誓……”他想了想,微微失笑,道:“我自己委實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所以也沒誓可罰——但我這次不會毀諾的,你放心便是,我告辭……不,永訣了。”?

他也不披上大氅,就那麼一躬身默默退了出去。殷螭身不由己跟出兩步,只見他步下微有蹌踉,卻仍是走得從容之極。眼看那綠衣的人影在冰雪之中越行越遠,殷螭霎時間心如刀割,知道他其實極重承諾,一旦真心許下,絕無更改,那麼就真的再也不見他了?他也許只剩六年壽命,甚至也許就在這一兩年內便會猝然死去,他的一生一世其實並不長久,那麼就是自己一生一世的折磨了!?

殷螭一時間心意混亂,幾次三番想衝着他背影大叫出來:“我說話向來可以不算數的,你也別當真,還是來罷!”可是畢竟男兒的自尊與驕傲梗在胸間,這一句軟弱的話,無論如何叫不出口來,再痛再苦,也無法低頭。?

意難平,真個是意難平!?

但是殷螭到底還是衝着林鳳致背影叫了另外的話:“林鳳致,我不會被你關一世,你給我好好活着,不許早死,等我將來找你算賬!你等着,總有一日我會翻身!”?

林鳳致已走到花園之中,聞言倒是回了頭,滿地積雪映得他湖綠長袍一片清清冷冷。他臉上卻又漾開笑容,這不是適才那般哀傷決絕的慘笑,卻是微微挑着眉,神態頗有幾分意氣飛揚。殷螭看見他眼中漸漸透出神采來,以前常教自己看得發呆的那種明豔燦爛之色,恍然又回來了。?

林鳳致只是簡單回了一句話:“好,我恭侯——想翻身先過我這一關!”?

他臂間搭着風氅,衣袂袖角在寒風中微微揚起,軒眉一笑轉身而去。單薄的身形在滿園雪樹琪花之間冉冉隱沒,那粲然一笑卻似刻到了殷螭眼前一般,良久也拂拭不去。?

宛如初見,卻是長訣。?

----------------傾國第二部終-------------?

【……二之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