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三之1

夢裡浮生之傾國 三之1 都市言情 大衆 網

國朝天下行省十六,其中最爲華盛的省份當推南北兩直隸。所謂“直隸”,也就是直接隸屬於國都轄下之意,北直隸是方今京師順天府所轄,而南直隸則是南京應天府的轄區。南京乃是太祖龍興之地,太宗遷都之後也仍在此地保留全套文武班子,稱爲“留都”,雖然此都已非京都之都,到底沾着老家底的風光,又兼東南之地好風雅,講豪奢,擅清談,因此留都的百姓官員,一向頗有矜貴高傲的派頭,私底下還難免鄙夷京師那地方黃沙滿天,人物村俗,風物粗陋,哪及得上我這裡山青水秀,風流文采!

又何況,近幾年因爲北寇騷擾,業已連續兩回直抵京城近畿,天子受不住驚嚇,養成了一聽北面有警,便駕臨留都,名爲“春狩”,實爲避難的常例,據說朝廷上也在商議着是不是要重新遷都,回到南京?這等朝堂大事自非小民所能置喙,然而消息流傳出來,不免也使民間議論紛紛一番,於是留都的市民們,走起路來越發趾高氣昂,更越發以“見過大世面”自詡,就連這日聖駕擺出鳳台門,往幸蘇州府常熟縣的大事,在南京城內的茶館酒家內,說起來也不過一句:“這塊近兩年哪家沒見過御輦?不稀罕,沒得談頭!”

不過同屬於南直隸轄區的常熟縣居民,對聖駕蒞臨這樣大事,自然不及留都百姓的司空見慣,不屑一談,一大早起就挨擦着涌到虞山鎮去看,可惜沿途都是惡狠狠執槍仗槊的執金吾們,那條新開闢出來的專門供御輦馳騁的大道,自從細細灑上迎駕的黃土後,便是根本不讓百姓靠近半步。直到下午御輦行過,路禁解除,纔有好奇的小民跑過去數御道上的車轍馬跡,同時議論紛紛:“阿看見皇帝面孔?蠻年輕——講是萬歲萬萬歲,實頭今年才十五歲哉!” “耐阿曉得今朝迎駕個林大人,做仔皇帝先生哉?俚去年告老還鄉,實實一毫勿老,面孔標緻得來!”

這天是清和八年四月十二,正是個風和日麗清景無限的好日子。初夏微風送來花草香氣,遠方虞山青鬱郁,近處河流碧潺潺,山光水色環繞宅第,使得被小民們口中議論的那君臣二人——清和帝殷璠,與領天子太傅銜的告老大臣林鳳致,在宅第門口降乘而入時,都不覺心頭泛起寧靜安詳的感覺。

清和帝殷璠,確實如小民所說,是個今年才滿十五歲的少年,雖然儘量裝得莊嚴老成,到底臉上還帶着稚氣未脫,降臨到庭院之中時,便即四下打量,笑贊:“先生的院落佈置得好生清雅,我定要多住幾日。”他六歲即拜林鳳致爲師,七歲被扶上帝位,由這位太傅一手教導成人,對先生極爲尊敬,在他面前都不自稱“朕”而稱“我”。林鳳致對這個天子學生,與其說是恭敬,倒不如說是有如慈父寵兒一般的頗帶溺愛之情,聞言也就一笑,道:“那麼可要簡褻陛下了,臣實是不勝榮幸。”

待君臣入了內堂,因皇帝敬師,於是不論尊卑,只分賓主落座,寒暄應對了幾句,林鳳致便問:“陛下可是有事垂詢?”殷璠道:“還是那兩件事——遷都南京、援朝擊倭,這幾日朝中重新吵嚷起來,真是煩惱。”

林鳳致皺眉道:“這兩件事,臣委實不便置喙。” 殷璠問道:“先生何出此言?”

於是林鳳致一一解釋給他聽,先提遷都之事:“遷都有利有弊,到底應該不應該,一時不好說得。但臣本身是南直隸人氏,倘若說遷都好,朝中便定然攻擊一個‘自戀桑梓,私慾變政’;倘若說遷都不好,言官又免不得來個誅心之論,罵臣只知避那小嫌,自高身價,過猶不及,置君主安危社稷成敗於不顧——臣可不是兩頭做人難?”殷璠聽了不免笑起來,道:“先生這麼高的聲譽,也怕人罵?”林鳳致笑道:“臣有什麼聲譽,無非是罵聲中捱過來罷了。陛下不記得清和四年退了北寇之後,爲了袁將軍的事,臣被內外罵得恁般?”殷璠道:“可是,那次全虧先生力保起用袁傑,才能保得京城不失——到最後卻怪到先生頭上,他們也真不知好歹。”

這已經算是說到第二件事了,所以林鳳致收起笑容,正色對道:“援朝擊倭,前後戰事已將近六年,其間得失自然不必再說。但自前年劉提督不幸中伏殞折,援朝再無能將,眼下要計較的,便是起不起用袁傑之事了。”殷璠道:“是啊,都怪朱兵部一時輕敵,力主撤軍!結果反中了倭人之計,復奪了平壤,朝鮮國王李洹有國難歸,近來居然自北京又追來南京覲見哭訴,委實煩人——袁傑是抗倭起家,我確實想用他,可是他又同先生結仇如此,又不敢用。”林鳳致道:“臣當年敢以身家性命擔保袁傑,如今倒也不難再擔保一回。只是,外舉不避仇,固然是前賢所爲,就怕人言滔滔,又來個‘沽名釣譽’的誅心之論,臣卻受不落。”

殷璠有些煩惱,道:“先生就這麼怕人言議論,卻不爲我拿個主張?”林鳳致微笑道:“陛下都已親政,主張什麼的,也該自有宸斷了。臣只能評價袁傑一句:‘才堪大用,怨亦可彌’,當年的‘怨望’之罪未必不能揭過,現下如何使用,正要憑陛下裁決——臣是告老閒住之身,恕不能再談軍政大事。”

他的回絕言辭來得爽決,殷璠不覺有些傷感,埋怨道:“先生真是狠心——我記得先生明明說過,等我滿十八歲,纔會放手,如今竟是早了三年,就決然辭歸。我也不知道什麼地方做得不好,讓先生提前棄我不顧。”林鳳致吃驚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只是精力難任,退歸養病——何敢言棄陛下!”殷璠道:“先生這話就是欺人!先生的病體,不是早已教瀕湖先生調養好了麼?八年前先生最病弱不支的時候,尚自一力撐持,替母后和我掌住大局,如今朝野內外,哪有那時情勢逼人?先生又早已佔得勿藥,便在朝也無需恁般殫精竭慮了,爲什麼定要告老?先生明明才過而立,又不算老!”

小皇帝到底還是個孩子,說着說着竟有點委屈撒嬌的味道,林鳳致自這孩子四歲起,便誓欲扶持他成人,又兼本人並無家室,心裡其實就是將這個天子學生當作親生兒子一般來疼愛,聽了這番話,一時百感交集,無言可對,只能喝茶掩飾。殷璠又道:“母后常常跟我說,這世上惟有先生一人,是真心真意全無私慾的看待我,扶持我,所以她當年纔會尋先生聯手……母后說道,起初因父皇臨終亂命,一時她在宮中孤立無援,便連親兄族人,也會捨棄了她而轉投別處。雖然後來舅父們又聽從母后遊說,扶持了我,也無非有些私心,母后心裡畢竟還是信他們不過——這些年先生明面上不爭權,卻一直暗中撐住大局,我們母子,也委實只有先生最值得信任了。”

這八年風風雨雨之難,朝堂上明爭暗鬥互相制衡之累,在林鳳致心底一時快速掠過,卻也不覺得十分辛苦——大約人生中有着更苦更痛的心事時,倒真慶幸有別的事情纏繞分神,不至於讓自己一味沉溺在哀傷悲徊之中,效那小家兒女癡怨纏綿,自縛情繭。

何況,做着自己最擅長的事時,比如將亂麻一團的朝政事務抽絲剝繭,在波譎雲詭的勢力場中游刃有餘,卻是多麼教人振奮鼓舞的光景啊!林鳳致覺得自己大約真是天生鬥志昂揚,尤其與人鬥其樂無窮,甚至連委屈辛苦,也覺得是愜意自在的——所以曾經有個人抱怨的話真是不錯,自己這愛好,忒古怪也忒無趣!

大約,能教自己輸心喪氣,甚至痛不欲生的,只有那一樣——那自己最不愛去算計的,卻無可奈何,一旦生出來就再也沒法改變、無計收回的,就是情。

忍在心底暗暗煎熬,放在人後細細磨折,明知無益也棄絕不得的情。早已水流花謝春去也,從付出的那一剎就知道苦痛結局,然而到底付出了的情。

不過情之爲物,雖然直教人生死相許,卻到底干係不到大事業——所以林鳳致心底酸楚的時候,卻只是淡淡的微笑着,客套的安慰小皇帝:“臣也只是忠於先帝所託,盡人臣本分,實不敢當太后與陛下如此推許。”

殷璠固執道:“不,我一直知道,沒有先生便沒有我——”他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先生,神情似平時讀書時一般認真,卻又帶了深切的期待,道:“先生走了半年,我真是難過,因此,還請先生回朝罷!那些亂七八糟的說話,我是一句不信的,先生也不要放在心上。再說,天下人都知道林虞山先生清操無人可比,母后也是貞白過人,謠言只是謠言,那些小人,難道就玷了先生和母后的清譽……”說到這裡,頗涉嫌疑,不能再說,便住了口。

原來自永建年間便有的劉後與林鳳致私下曖昧之流言,直到清和年間也不能完全消弭,這兩年因劉氏外戚都不再如清和初年風光之盛,愈發顯得太后與皇帝專門倚重這個未入內閣、卻事事左右朝政的背後智囊,所以流言更加興起,說得有聲有色。林鳳致提前告老,確實大有避嫌的成分在。

這時小皇帝不知避忌的將這話直說出來,倒教林鳳致有點尷尬難答,又飲了一口茶,正尋思着怎麼委婉回絕,不傷這孩子的心,殷璠卻轉回話題,道:“先生知道麼?其實我上個月已經批了兵部的薦表,命袁傑爲大提督,帶領遼東以及薊屬調撥的三萬兵馬,入朝擊倭——可是昨天又緊急中止,卻不知能不能追回任命。”林鳳致一驚,道:“追回任命!若是袁將軍已接任命狀,領軍出發,這豈非……”

他教導小皇帝慣了,一時心驚,說話便帶了責備口氣,殷璠卻只是瞧着先生,微微現出委屈的神情,說道:“因爲我昨天接到了京師的一份密報——先生若知這密報說了什麼,便知道我爲什麼要追回任命不用袁傑了。”林鳳致問道:“什麼密報?又是參奏袁傑怨望朝廷,不堪使用?” 殷璠搖頭道:“不是!是另外一件事——倒不算大事,卻不知道先生聽了,吃不吃驚。”

林鳳致心道這孩子幾時也學會跟我吞吐閃爍了?不免又問了一句:“什麼事?請陛下示知。”

殷璠漆黑晶亮的眼睛望着他,有些緊張,卻又裝作無所謂,說出來的卻是這樣一句話:“京師密報,就在本月初一,那廢居圈禁的庶人殷螭暴斃了。”

咣啷一聲,林鳳致的茶盞失手落在地下,新衝的花茶濺得他衣襟下襬盡溼。

殷璠嚇了一跳,叫道:“先生!”林鳳致已臉色蒼白的立起身來,道:“恕臣失禮——陛下,臣……”他聲音忽然變得有些冷,卻是平靜的質問:“臣離朝之時,同陛下的約定……原來陛下到底食言了?”

殷璠急道:“不,我怎麼會對先生食言!這件事——難道不是先生所爲?”

林鳳致閉了閉眼,將心神儘量寧定下來,好仔細思索這件事。殷璠的聲音卻有些不滿:“我跟先生保證,這也不是母后做的——原來先生爲了他,可以不問青紅皁白便指責我!”

林鳳致已經冷靜下來,於是低頭先認了不是:“是臣失禮了,陛下恕臣萬死之罪!卻不知道那……殷庶人,死於何病?” 殷璠道:“不是生病,是他圈禁的那府第忽然走了水,據說是他發瘋的正妻時氏所爲,闔府有十餘人喪生火場,殷螭的屍身,業已毀損不成模樣……只憑衣冠飾物的殘燼,知道是他。”

他說話時瞅着林鳳致,林鳳致也看着他,說到最後,兩人不覺都微微笑了起來,只是殷璠的笑容有點促狹和奇異,林鳳致的笑容卻帶着欣慰,又是好氣,喃喃的道:“脫身,也不想個十全十美的計策,教人一眼就看穿,忒無聊!”

殷璠又問了一遍:“當真不是先生做的?”

林鳳致默了一默,忽然退後,一撩袍袖,跪地稟道:“臣並不敢胡行,陛下若有見疑之意,便請交付東廠審查。”

殷璠趕忙起身來扶,說道:“先生何必如此!我怎麼會懷疑先生?那殷庶人……”林鳳致道:“啓奏陛下,殷庶人一直包藏禍心,這番假死逃走,必生禍亂!陛下還需謹防,此事萬不可泄露……只當他已死,吩咐厚葬,封鎖消息便是。”

殷璠道:“那是自然,母后業已這麼做了……”他頓了一頓,望向林鳳致道:“先生也明知母后與我已經做了,何必再說?要不是消息封鎖,先生哪能待到我來告訴——先生人雖不在京城,卻又幾時沒理會過那人事務?先生此刻說這樣的話,那就是疑心我猜忌你了。”

這樣說話,又何嘗沒有一絲猜忌之意?只是到底還是個孩子,不懂得將話說得更加圓熟含蓄——林鳳致心下默默嘆着,又回答了一句:“臣並不敢。”殷璠攜着他手,微微仰頭看着他,說道:“我這一生一世,決不會疑忌先生的;先生這一生一世,也決不會離棄我的——這是當年先生幫扶我的時候就已註定的無言之諾,是不是?”

他眼神純淨,臉色真誠,林鳳致恍惚覺得眼前還是那個六歲的小太子,在東宮怯怯的抓住自己袍袖,用柔軟的童音喚着“先生”,向自己要求疼愛,要求保護——一時間心潮翻涌,只能答了一聲:“是。”

殷璠登時神情欣然,道:“既然如此,那麼殷庶人倘若……”林鳳致朗然一笑,道:“他敢禍亂陛下好不容易安定下的清和國朝,我豈能容他!陛下只管放心便是——只是撤消袁傑任命之舉……”殷璠打斷他的話道:“臨陣撤消任命,我也知道不妥,但袁傑一直因他而怨望朝廷,如此大患,豈能不防!”林鳳致道:“實在不妥之極!臣倒願意自請去勸說袁傑,安心爲國朝出力……”殷璠急道:“那可不成!當年他在安南,聞聽庶人被廢,便險些斬殺了去勸說的使者,若非舅父與先生軍政齊下,鬥智使力,又有母后扣押他家眷爲質,那時他便反了!後來協力守城,我只道他從此與先生冰釋前嫌,卻不料仇怨更深……如今他手握重兵,眷屬又不曾留在京城爲質,全無制衡把柄,萬一他已隨同殷庶人謀亂,先生此去,正是自入虎口,我是萬萬不能放的。”

林鳳致心道我若沒有制衡把柄,焉敢自入虎口?只是那把握委實算不得大,一時不好說得。殷璠道:“先生願意同殷庶人對抗,有這份心便已足矣,我不會教先生爲難的——這件事先生交給我罷。”他微微笑着,望入林鳳致眼睛裡去,又道了一句:“先生也只管放心——可是先生也千萬不要讓我爲難。”

林鳳致也只好微笑,這些試探、窺測、以退爲進的手段,正是自己慢慢教出來的,雖然他使得還不純熟——忽然發現,這少年的個頭竟長到將與自己齊眉高,再過一兩年,只怕自己就得仰頭看他了,一時不知是喜是悲,原來這個小皇帝,到底已經不再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