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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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八年六月初八己未,倭屠義州。

林鳳致自來熟讀史書,歷代記述亂世烽煙的光景,也少不了見到攻佔敵方之後來一個“屠”字,然而青史上虛飄飄一個字,讀的時候也難以掂出沉重的分量,直到這回親自眼見,才明白了什麼叫做“屠戮殆盡、婦孺無遺”!

腳下所踏的土地,是火燒血浸過的,踩上去靴底還似乎帶着膩膩的溼滑感;觸目能看到的廢墟,到處堆積着一層層斷肢殘軀。這滿地屍骸中竟很難找到一具完好無損的,偶爾能看到一兩個頭顱仰面朝上,面目上都帶着驚恐懼怕的神情,是那般痛苦掙扎——遭過大屠殺的義州城,分明是一座血池地獄,竟自安置在人間!

而這地獄,此刻卻是靜穆無聲的供天朝平倭軍高級首領們來觀看。廢墟屍骸之間迎上來的乃是李敬堯,後面跟着的幾名年輕將領是他的子侄女婿,這一干朝鮮將領都是全身浴血,滿面木然,過來施禮。李敬堯聲音嘶啞:“小邦不幸,遭此大難,天朝肯予援手,五內銘感……末將愧以這等凶事,驚動諸位大人。”

天朝諸位自林鳳致以下,一時都無話可答。頭一個打破沉默的竟是袁百勝,他忽然向側衝出兩步,雙膝跪倒,手指抓了一把帶血的泥土,喉間發出低低的嘶泣之聲。衆人不知道他怎麼了,趕忙上去問的問勸的勸,袁百勝只是垂頭跪着不肯起來,這身經百戰的名將,一時竟身軀顫抖如風中落葉。衆人只見他跪倒的所在,有一具也不知道被斬成了幾段的嬰屍,血污中跌着一隻小小斷手,兀自圓潤可愛,手指中還抓着一支糊得看不出花樣的撥浪鼓,再旁邊,則是半截赤 裸的女屍。

林鳳致突然想起來,殷螭曾經說過袁百勝的身世,乃是福建沿海地區人氏,其村落遭到倭寇洗盪,這才憤而投軍。他的父母親人,想必也是這樣被殘忍殺害,眼下這光景,多半觸動了他少年時的傷痛罷?

然而袁百勝這麼一嘶哭,一直在強撐着的朝鮮諸將也終於忍耐不住,紛紛跪倒,放聲痛哭,狂呼大叫。天朝衆人聽不懂他們的言語,但這股悲痛欲絕的情緒卻是感染人心,義州與九連 城僅一江之隔,兩地百姓頗有互相來往通婚的,天朝平倭軍中也有不少是本地軍戶入伍,與朝鮮人多有牽絲扳藤的親戚關係,這時救援來遲,目睹慘狀,已覺得悲憤,哪堪這一哭動心?霎時間隨着首領而來的士卒們也一片聲的哭泣出來。

這一片哭吼聲,自血污中遠遠傳了出去,驚得四下烏鴉啊啊亂飛,而滿天間,則是死沉沉的鉛雲如壓。

李敬堯在奪回義州城之役中受了幾處外傷,目睹同胞這等慘狀又深受打擊,但畢竟是老將出身,還能支撐得住,由女婿崔實扶着來向林鳳致、趙大昕等人繼續申謝,感激天朝方面大舉出動,才能將倭人擊退。林鳳致一直默然無語,聽趙大昕答了幾句客套話,忽然上前一步,單膝跪倒,鄭重道:“李將軍,我方延誤戰機,救援來遲,誤了義州百姓,何敢當謝?”

是的,“延誤戰機,救援來遲”!李敬堯血書求救,乃是六月初五,倭人的屠戮纔剛剛開始,而天朝大軍終於出動,卻是直到初七才渡江攻擊,其間的兩日兩夜,便在怕擔責任的遲疑不決之中,白白耽誤了過去,致使倭刀之下,又平白多添無數冤魂。所以受到李敬堯等將領的感謝,卻只能覺得這是無言的譴責,不得不屈此一膝。

他的官銜要高過趙大昕與高子則,而小皇帝的密旨不許外泄,只有趙大昕與徐翰寥寥幾人暗中知曉,軍中其他人仍當林鳳致是新委派的最高首領,因此他這一屈膝,趙、高二人也亦屈了半膝,卻不是面對李敬堯,而是對着滿城殘骸,鄭重行禮。高子則乃是高東華長侄,已是奔六之年的一員老將,沒有亡伯的儒雅風範,卻是一派穩重堅毅的神情,這員老將守在鴨綠江邊數年,一直受束縛不能出戰,心中早已憋得緊了,這時便不禁大聲道:“李將軍只管放心,林大人已親上揭帖,請求皇上加派神機營來援——徐員外業已齎書渡海,新制的神威大炮指日便至,定要替你們雪了此恨!”

然而縱使此恨可雪,這業已喪生的十幾萬冤魂,卻又豈能復活?林鳳致擡起頭來的時候,自覺天地間都是血與火在奔流,竟是自己這三十二年生命之中,從未領略過的殘酷——哪怕是曾經跟隨殷螭出征西南,哪怕是主持過京城保衛戰,也終究不曾親身上過戰場,不曾親眼看見屍橫遍野的慘狀。何況之前的戰役,自己所知的都是軍人死傷,這次目睹的死亡者,卻多是無辜平民!

倭人這次屠戮義州,其中原因據說是義州百姓反抗激烈,但選擇與天朝僅一江之隔的重鎮下手,自也不無挑釁與震駭之意。其退出義州城,與其說是被擊退,倒不如說是心滿意足的離去,留下這座血池地獄給朝鮮與天朝雙方以示威。林鳳致不知道這樣的示威,是否反而令武將們激起深深的復仇怒火,自己的心底,卻是委實充滿驚駭恐懼與不安。原來自己到底是文人,就如早年同殷螭說過的一般:“樂太平而厭亂世,不願意在有生之年,親歷兵火鋒鏑之苦。”

可是上天偏會作對,越是不願意遇見的,今生便要加倍的遭逢——所以林鳳致站起身來的時候,是微微苦笑着的,不想讓人看出自己心志軟弱,便告了罪:“下官有些不適,恕失禮了——此處也不是商議軍情所在,刻下便勞煩諸位率兵卒安葬遇難百姓,傍晚共至大營議事。”

高子則作爲被文官系統掣肘多年的戰將,暗自對文員不免有一種不滿,這時眼見林鳳致臉色慘白,一副支撐不住要去嘔吐的樣子,不覺生出輕視:“聞說林太傅厲害,原來也只是虛名,本人卻是恁地文弱!”面上當然不好表露,於是答應着與衆人打躬相送,林鳳致也還了禮,婉拒了趙大昕加派的護送,只由那個素來形影不離的英俊護衛陪着,踏着滿地血污向城外去了。

他心神混亂,步下卻越走越快,接連轉過幾處斷垣,離開了趙大昕諸人的視線所及,殷螭便在背後笑道:“小林,別裝了,我知道你壓根兒沒被嚇着!”

林鳳致停了腳步,霍地轉頭瞪着他,臉色仍是蒼白,目光中卻猶如燃了一團火,半晌才咬牙說了一句:“你……你好自爲之!”殷螭道:“怎麼了?好好的又派我的不是?我這幾日可什麼都沒幹。”林鳳致厲聲道:“你敢說——敢說你什麼都沒幹!我問你,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今日這般,全在你算中!”

殷螭登時叫起撞天屈來:“這話從何而來?倭人屠城,難道還是我指使的?你也太愛冤枉我了!”林鳳致怒道:“休要抵賴!你若不是早知道有這場屠城,怎麼會將時機安排得恁地合適——你是算定了高將軍並不知道袁傑已隨你反叛,更不知道我被你們劫持,雖有懷疑,在這等情勢下也只好聯手共御外敵!你不就是一直打着六萬大軍的主意?”

他問得咄咄逼人,殷螭便笑了一笑,道:“好罷,我不抵賴,你也別栽贓!我便承認我早知道罷——可是知道歸知道,我又不能拿着刀去逼倭人屠城,這裡再慘,也不是我殺的,你盡跟我發火做什麼?”

林鳳致一時恨不能眼光裡放出刀來劈殺他,可是手還未擡,殷螭便向旁躲了開去,道:“怎麼,又想揍我?我這幾日挨你的揍也挨夠了——我跟你說,我又不是打不過你,不還手,只是我捨不得打你,你不要客氣當福氣!”林鳳致怒極反笑,道:“遇上你是我晦氣!你連這等慘無人道的事也算作機會,還有人心沒有?”殷螭道:“那又怎麼?老實告訴你,我一個月前就知道這邊要屠城了——可是我也不過早知道一個月而已,我又不擔當平倭大任,又不做朝鮮父母官,管他們的死活!幹什麼要問我討良心?”林鳳致罵道:“恬不知恥!”殷螭冷笑道:“要知恥也輪不到我,你先問問你自己!你們不是比我更不象話?我還不過知道個虛消息,你們可是眼睜睜看着倭人屠城,卻在那裡扯皮拖延兩三天,斷送了這些人命!你還好意思跟我來吵?”

這句話真將林鳳致給堵住了,因爲殷螭所言是實——當日趙大昕遵奉小皇帝密旨安排陷阱失敗,過後卻不但沒有繼續想辦法捕拿林鳳致與清除劫持犯,反而隱瞞了林鳳致的待罪身份,請他來共同主持軍務,其實也就是一個目的:希望能以林鳳致的官銜身份,一力承擔責任,在軍中通過救援義州的決議。

趙大昕做出這樣的選擇,其實已經算是暗中擔了很大罪責,只仗着皇帝的旨意乃是口諭無據,並且自相矛盾,將來也可推脫開去;可是他卻不知道林鳳致心裡,擔負着更大的罪責——林鳳致心內清楚,如今知道袁百勝已隨殷螭反叛之事的,除了皇帝、太后便只有自己,小皇帝那邊有所顧忌,不敢張揚此事,自己卻又爲情所挾,無法揭穿真相,那麼一旦同意高袁兩軍聯合抗倭之請,便相當於將刀把放在了袁軍手裡,同時又蒙上了高子則的眼睛,誰知道什麼時候,高軍便會被狠狠捅上一刀,由平倭軍變成叛亂軍?

殷螭一向不擅長於精密設局,這次的謀劃卻是驚人的妥帖細緻,幾乎讓林鳳致懷疑他背後另有高手出招,並且這場博弈,自己業已在被情牽制中落了下手,只能左支右絀,無力與抗——卻又不能不盡量設法騰挪。

因此林鳳致做出選擇,要比趙大昕更加遲疑矛盾、冒風險犯罪責,再加上表面身份雖是最高首領,軍中的事務卻也不是能由一個人說了算,還需要召集所有的高級參軍、將領,合議表決,在衆人皆知朝廷主張持重保守的情況下,在林鳳致也拿不出魄力,立即決斷拍板的情況下,最寶貴的兩天兩夜,便白白浪費了去!

所以林鳳致纔有廢墟上充滿愧與疚的那一跪,也所以,在與殷螭爭執之中,被這一質問便無話可說。

林鳳致素來有個好處,或者說是弱點,就是一件事倘若自己也有責任,便無法追究別人,這時被殷螭的歪理駁倒了,也只能瞪着他看。良久良久,才長嘆了一聲,忽然道:“你聽着!你……你若是敢同倭人聯手,我便是負了你,說不得也要教你死在我手上!”

殷螭笑道:“好好說這狠話幹什麼?不如今晚上牀,讓我死在你身上一回便是,別的死法我也不要。”林鳳致峻聲道:“別說風話,我是當真!你要挾我的,無非是這些年的情,到時候我拿這條性命償你,也就一了百了,大家落得乾淨!”

他面沉如水,眼神閃亮,整個人的氣勢彷彿一簇暗藍的火焰在跳,陰鬱而危險。殷螭有好多年不曾見他如此激烈的神情,一時倒沒怕,卻有點想冷笑,道:“拿這條性命償我?我要你的性命做什麼?你也償不了我!”

林鳳致瞪視,殷螭冷哼,道:“小林,你從來自以爲是!別說你欠我的情償還不清,就說這個總想和我同歸於盡——你要了我的命,便以爲你也一死就可以抵償?你也太將自己當個人物了!”

林鳳致望着他,眼底的憤怒漸漸轉爲悲涼,終於嘆了一口氣:“是,我抵償不了誰的性命!不管是你,還是這裡的朝鮮百姓……可是我也不欠你什麼,我落到被你要挾,只是活該。”

他心灰意冷,喃喃又自己加了幾句:“不是欠你的情,只是我貪戀愛 欲,惑於私情,自輕自賤,不識廉恥,所以一切活該!我承認愛你的時候就知道要萬劫不復,卻沒想到報應如此——我們也不用說了。”不想再和殷螭爭執,嘆一口氣便繼續前行。

但他不想和殷螭吵,殷螭卻哪裡肯就此放過,一把拉住了他迴轉身來,道:“站住!先說清楚,什麼叫做承認了就要萬劫不復?到如今我還沒害你呢,就說起這種狠話來,好似我要怎麼樣你一般!我到底怎麼樣你了?”林鳳致道:“你是沒害我,就是利用我賣掉我罷了,有什麼好說。”殷螭怒道:“賣你是日後的事,我還沒幹呢,別提前拿來算帳!你倒是不利用我,專門陷害我,嚷着說什麼萬劫不復,還不是你自作自受?你老老實實不動我的位子,我又幹嗎跑這麼遠來攪是非!”

林鳳致對他幹什麼都理直氣壯的風格一向無語,狠狠摔開他手想走,但殷螭生氣和他架勢不同——林鳳致怒到極點是什麼都不說,殷螭發起火來是什麼都要說——所以在這當口哪容對方迴避,抓住他的手愈發用力,大聲道:“也不過死些不相干的人,就跟我說斷頭話,什麼叫做‘自輕自賤,不識廉恥’?我被你整日價罵犯賤,都沒着惱,你倒口口聲聲只管自貶——你就是打心眼裡不想跟我!”林鳳致道:“想與不想,眼下不是一樣被你糟蹋,有區別麼?”殷螭惱道:“我糟蹋你?我被你動不動打罵,動不動趕下牀什麼都做不了,有你這樣挨糟蹋的麼?還敢說你遇上我是晦氣,要不是遇上我好性子,憑你這拿喬勁兒,有一百個也被人收拾了,你還抱怨?”

林鳳致氣得只好冷笑,道:“原來我得感謝你不曾糟蹋到底,多蒙恩惠了。”殷螭也冷笑,道:“我可不待聽你的風涼話!你自己把承認愛我當作多麼難爲情的事,自己覺得犯賤,那我便是作踐你也應該,是不是?承認了也是一心作難,不肯爽快,明明大家同尋快活,卻偏要當做是給我恩惠——你這般愛我,我也不稀罕!”他直接逼問到林鳳致臉上去:“你捫心自問,說是愛我,除了勉強給我之外,還對我有什麼好處?我做再多的壞事,也想着我們要在一起;你倒好,只會拆散我們相愛不相見,動不動往絕路上逼!你爲我們廝守一處着想過半分沒有?”

林鳳致擡了一下頭,卻閉口不言,殷螭瞧着他,道:“怎麼不說話?你還當我矇在鼓裡?還是等着日後說破了好讓我感激涕零?可惜你沒機會也沒人證了!”林鳳致目光下垂,聲音平靜,道:“便是如此。”

他沉得住氣,殷螭卻是最容易急噪的性子,當這時只是無名火起,說道:“哼,你倒知機!你看到張虎臣的時候,就知道我明白你打算了,也知道我不領你的情了,是不是?張虎臣一起初本是你安排的人,卻反被我搭了過去——你當年口口聲聲說對我自有安排,卻是些什麼樣的安排?”林鳳致道:“既是我自作聰明,也就不必說了。”殷螭冷笑道:“你不是自作聰明,是自以爲是!你當我便該感激?你要是索性關我一輩子,甚至斷送我性命,我倒服你狠,你卻只打算囚我十年,算是給安寧抵罪?十年後你安排偷天換日,讓張虎臣救我出來,算作還我自由?呸,我還瞧不上你這好主意!”

林鳳致到底擡起眼來看他,語氣仍然平靜:“我本來打算,若我壽促,那麼在我命盡的時候必定還你自由,保你安全,也未必定要十年——但我只能送你出海,遠赴呂宋爪哇,不給你有生之年播亂國朝的餘地,你要怨恨,我也無法。”殷螭道:“哼,左右不過是將囚禁換做流放,還想要我不怨恨?安寧是我親侄兒,就算全是我謀害了他,也是我殷家家事,你又憑什麼來判我的刑罰?你當是你什麼東西!”

輕侮的話一旦出口,下面便順理成章直迸出來:“你算什麼東西,也配管我?就算皇兄安好,我一輩子做個親王,也是龍子鳳孫天生尊貴;你不過是老俞玩過的芝麻大的官,到我手裡也是個被玩的份兒,就想做起大來!你要敢學你老師謀反,我倒也佩服你有能耐,結果弄倒了我,還不是對安康那娃娃俯首稱臣,連大柄都掌不住!既然臣服安康,那你就老實服從,他要你的身子你便該乖乖給他纔是,怎麼又轉頭跟我私奔?說到底你也不過是個朝三暮四沒主張的下賤貨色!”

他們身側牆垣間還帶着未曾熄盡的火,無人的街巷中死屍狼藉,一陣陣血腥焦糊的氣息沖人欲嘔,大約也正因爲在這樣的地獄變相里,人心深處隱藏着的怨毒,最不堪的言語,纔會肆無忌憚的發泄出來?

林鳳致再不想理會他,也終於被氣得聲音有些發顫:“我適才便說過,我貪戀愛 欲,自輕自賤,一切都是活該!若說我惑於私情失心無主,我都承認,但是……做人臣的道理,不是逢主之慾!你這等人……原是不懂,直到今日,你也沒有人君之器。”殷螭冷笑道:“我做不做得君主,你說了算?真是從太祖太宗起,就將你們這幫文臣慣得不象樣了,自以爲天下事都由得你們指手畫腳!這江山是我家祖宗打下來的,說好聽一點,你們也不過是我家僱傭的奴僕,讓你們管些事,就做張做勢連主子的是非也管起來?好不成話!”

林鳳致厲聲道:“天下由天下人主持,豈是一家一姓之私產?‘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聖人的道理都不知,你還妄想做天下之主!”殷螭喝道:“好啊,這天下不是我一家一姓的,怎麼你推翻了我,還是要換個姓殷的上位?你不服天下是我家的,想要謀朝篡位,易姓更朔?好大膽子!”

這句話又一次將林鳳致鎮住了——倒不是林鳳致辯駁不過殷螭,而是林鳳致委實當不起這個圖謀篡位易代之名,尤其是曾經做過廢黜皇帝的事,便格外怕這個“篡”字來誅心。林鳳致的想法,乃是君主無道,臣子便有權行伊尹霍光之事,但縱使換主,也不敢徹底改朝換代,說到底,還是怕一個不忠的惡評。

忠君與忠於某一個人的區別,林鳳致分辨得清,然而忠君與忠國的區別,林鳳致這個時候,還不敢截然分開——儘管早年也曾自稱狂悖不道:“這一家一姓之天下,與我何關?”但那是官低位卑時的少年意氣之語,到這時越是坐上高位,越是操過權柄,便越是謹慎保守,只怕被人將疏狂當作逆萌,“有野心”這三個字,是林鳳致死也不願沾染上身的。

所以即使面對着滿口歪理的殷螭,林鳳致也失去了尖銳反駁他的能力,只能凝視着他,良久微微一嘆,道:“也罷,爲私情想要放過了你,爲國朝想要流放你一世……兩般均做不好,原是我錯。你要怎麼都隨便,但我適才的話,也是認真,你敢勾結倭人,我便會拼着同死了結你!你好自爲之。”

他到底掙脫了殷螭的手,掉頭便走。這一次仍是腳步奇快,卻也奇穩,全無一絲猶豫,只片刻便將餘怒未熄、仍在發愣的殷螭遠遠拋在身後。

但殷螭終究是個鍥而不捨的性子,到林鳳致走出城門的時候,他又追了上來,重新恢復了平素嬉皮笑臉的樣子。因爲兵士大都入城幫忙收殮死屍,回營的路上行人稀少,他便厚着臉皮摟住林鳳致的肩一道走路,笑道:“你還說!就怪你說斷頭話,害得我們吵成這樣——我們相好多不容易!還整日吵架說狠話,有多少情分禁得住這折騰?以後都不許吵了。”

林鳳致對他已經沒話可說,只是默默不語。殷螭便加幾句軟話來哄:“也彆氣了,你想讓張虎臣送我出海的事,我是不領情,可是也不全是怪你判我的刑——我最惱的是你不想同我在一起!不管是你死了就送我走,還是關足十年,你致仕的時候安排我走,總之你也沒有想過陪我一道,你就是要守那個諾言一世不見我面,是不是?我真是恨死你了,你對我們的情分,恁地涼薄狠心,一絲轉圜餘地都不肯留。要不是我有能耐,今生今世我們哪有再會的日子?所以你就是欠我的情,賴着不還也不行。”

可是縱然有如今之再會,到頭來也難保不分離,並且這將來分離的可能發生,難道不是殷螭每日價掛在嘴上要將林鳳致出賣換取利益?但殷螭說情話的時候,是從來不考慮長遠的,相反,倒是會理直氣壯指責別人不肯長遠。

不過殷螭有個惡劣的優點,就是從來不標榜做聖人,老實承認自己十分惡劣:“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我一向是小人,就是以後害你,也是爲了我自己撈好處;你這君子倒不爲自己,專門爲不相干的人和事,來害我一個徹底!真不知我們誰比誰更不對勁?索性以後不提這些事了,我們能快活時且快活便是。”

林鳳致甩脫了他不安分的手,卻沒有繼續拿正顏厲色來對他,反而倒嘆息了一聲,語調柔軟,卻又惆悵:“跟你提這些事,真是全沒用處——我們其實,都是癡人。”

他發起怒會直呼殷螭其名,平時卻很少觸殷螭的名諱,因“癡”、“螭”同音,所以一般連這個“癡”字也是當作避諱的。這時忽然嘆息着低語了一句,話是尋常,殷螭心裡卻不禁有如什麼東西輕輕搔了一下,一時感觸奇異,好似偶爾能在牀笫間將他弄到情濃無力自控之時,聽他輕聲呼叫着自己小名“阿螭”來央求那般歡喜不勝——於是當愈近大營,林鳳致也愈作出端肅的樣子和他保持距離時,殷螭卻覺得他的心又被牽得近了,廢墟中幾近決裂的一場吵架,便就此煙消雲散,最終以殷螭的悄語作了個總結:“對啊,不尋歡作樂,老吵沒用的架作甚?定是你這幾日太拿糖作醋的,憋得我狠,所以說起來話來都上火——咱們牀頭吵架牀尾合,你今晚說什麼都不許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