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日,按東秦舊例,皇家設宴宴飲羣臣。
皇后三妃和幾位有頭有臉的妃嬪去了,我產期將至,着實不便,便告假不與列席。
戌時剛過,暖閣中燃着無煙獸首炭,溫度漸漸升高,叫人微微生了汗意。我脫了鞋坐在榻上捧着幅紅色水綾綢緞底面繡一個吉祥如意胖娃娃,持着針線久了,捏針的指尖微微發澀,便喚了錦心拿水來盥手。
錦心半天沒見回來,我禁不住又喚了幾聲,門楣一響,蕭琮撩開簾子走了進來。
一時間萬籟俱寂,我與他靜靜相對,門外雖人影憧憧,卻鴉雀不聞。不防炭盆裡的炭“嗶剝”一聲響,我回過神,忙下地蹭鞋要道萬福,他的身軀卻擋在面前,將我抱個滿懷。
濃濃的酒味帶着香料的磅礴,幕天席地的將我捲進一個深深的漩渦。
我怔怔的被他緊緊抱着,恍然如夢。
“朕想你,朕好想你。”
他摩挲着我的背,在我耳邊喃喃,反覆着這一句話。
“我也是,我也是!”那一剎那我差點便脫口而出。
但,終究抑制住了自己洶涌的感情,我輕輕將他推開:“皇上您醉了。”
蕭琮與我面對面,臉上的紅潮彷彿在訴說着君王宴飲時的放肆。他愣了一下,看着我,許是我臉上刻意的冷清平淡讓他清醒,他忽然笑了,自言自語道:“朕真的是醉了,原來是你。朕還以爲到了飛寰殿。”
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凍成了冰,他居然把我當成了媜兒!他居然對媜兒說出這樣的情話!他居然這樣對我!
我倔強的看着他,極力裝出漠然的樣子,卻掩不住身子瑟瑟發抖,他不再看我,抽身歪歪扭扭的便要朝外走。
這算什麼?
我心裡的寒涼快要將我湮沒,這算什麼?巴巴的把我宣入宮中,就爲了寵幸一段時間,然後懷孕生子,從此老死不再過問?這就是我即將面臨的一生?
劉娉齒間的鋒利,媜兒眼神裡的嘲笑,汪若琴的快意,還有那麼多那麼多曾經將我當做假想敵的女人,似乎爭先恐後的冒出來,爭先恐後的扯我的頭髮,朝我臉上吐口水;踐踏我的孩子,輕蔑他,恐嚇他,讓他一輩子都見不到我,讓他蒙受着屈辱長大!
“不……”我從喉嚨深處低低的發出這個音符,再揚眉時,蕭琮已經走到門口,正舉手去撩那一層簾子。
“不要!”我淒厲的叫出聲,拔腿從後面緊緊抱住蕭琮的腰不鬆手,他被我突如其來的聲音唬了一跳,想轉身卻又動不了。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我的臉頰貼在他寬厚的後背,淚雨滂沱,幾至泣不成聲,“我不要你走!”
這是我第一次跟他說話不用“嬪妾”“皇上、您”等等束縛人的字眼,這也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的如此示弱如此真實,我顧不上什麼儀態,也顧不得什麼端莊,究竟是因爲害怕失寵後的潦倒多一些,還是害怕失去蕭琮多一些,我也分辨不清。只隱隱的預感若是讓他踏出這一步,今後我的世界必定黯淡無光。
我緊緊箍着他的腰,感覺蕭琮僵直的身子逐漸放鬆。
他沉一沉道:“鬆開。”
我倔強:“不!”
蕭琮勁兒很大,硬掰開我的雙手,離了他的身子,我的心頓時像是被投擲到萬丈深淵一樣,輕飄飄的。
他轉過來直視着我,放開了我的手。
我渾身涼透,是我太傻了,他還是要走的,即便我再怎麼放下自尊去挽留,大腹便便的孕婦又怎麼和嬌豔欲滴的美人相比,他膩味我了,膩味我這彆彆扭扭的姿態,膩味我這所謂的清冷淡薄,我只是一杯白水,喝完了便喝完了,沒有任何餘味。
瑩瑩的燈光照射在他的臉上,透出幾分深深的沉靜穩妥。我哀怨的鬆開手,向後退了兩步,不願讓他看見我脆弱無助的樣子,深深的埋了頭,卻控制不住大滴眼淚連綿落下。
緋紅鞋面上滿繡着石榴多子圖案,我的眼淚間或幾滴灑在上面,將那一重紅色越發浸的暗沉。迷離的宮燈下,腳前現出了一片陰影。
他的聲音近在耳畔:“你擡頭看朕。”
我搖頭,淚水飛濺。
我如何敢擡頭看他?他的猜疑、避忌,全都是對的,我原本就不是忠心於他的人。此時此刻的失聲痛哭,也摻雜着各種凌亂的頭緒,又有幾分是真心實意?
在愧悔和惶惑中,我被蕭琮攬進了懷裡。
他的懷抱溫暖踏實,在來不及反應中,我的慌亂轉瞬即逝。
“爲什麼你總要這樣端着?朕不是你的依靠嗎,爲什麼你什麼事都不告訴朕,什麼事都要朕自己去猜,要朕自己去想?婉卿,你可記得當初你說過‘你與別人不一樣’,朕一直等着,等着你的改變,可是你總讓朕失望!”
我哽咽道:“嬪妾不祥,總是牽扯出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端……”
蕭琮嘆氣:“事到如今,你還是不知道朕爲什麼生氣。”
我緊緊抓着他胸前的明黃料子,腦中一片空白恍惚。
我不如雲意,不如媜兒,甚至不如劉娉……
那是一方最晴朗的天,如今卻因着我剪不斷理還亂的往日情懷佈滿陰霾。那是一個對我寄予過希望和託付的人,如今卻爲了保全怯懦無能的我而焦頭爛額。
他撫上我的頭,輕輕順着腦後蜿蜒而下:“那些又算得了什麼大事?朕只慪你心眼太大!朕寬慰郭貴人幾句,你便笑言朕對她榮寵極深。你那樣淡淡的樣子,莫非從來不把朕放在心上?這次指環的事,皆因你素日裡鮮對朕講真話,若非如此,朕又何須興師動衆?在你心裡,朕是昏庸無能聽信讒言的人嗎?朕惱你,是因爲你總是虛與委蛇,從不肯對朕坦言!”
璀璨的宮燈下,殿內擺放的晚香玉和旋覆花一層層的渲染開絢麗的濃彩。我埋首在蕭琮胸前,聽他說道:“朕飲酒從來不醉,怎會連你與裴媜都分不出來?筵席未散,朕便念着來看你,你卻這樣寒朕的心……”
我一時感懷,抽泣道:“還說!您傷起人的心來,何嘗不是千刀萬剮般的厲害?”
蕭琮納悶道:“朕自問將你視若珍寶,何時捨得傷你,偏你還委屈?”
我憶起他在摘星殿對郭芸的柔聲安撫,對媜兒的格外高看,對劉娉的周到賞賜,心裡便不痛快起來,彆彆扭扭道:“您是天子,自然記不得那些瑣事。”
蕭琮用手捏住我的下巴,輕輕擡起道:“別打岔,到底爲了什麼事?”
“沒事。”我說完,想着自己怎麼也逐漸沾惹了拈酸吃醋的毛病,倒先羞紅了臉低下頭去。
他偏偏又掰起我的下顎來,饒有興趣的看了半晌,忽然露出笑意道:“適才朕故意說起飛寰殿,讓你傷心了。可是爲的這個?”
我緋紅了臉:“您別混說,沒有的事,嬪妾怎麼敢犯善妒之罪?”
蕭琮勾起脣角,湊近在我脣上輕輕一啄:“婉卿嬌羞,媚不自勝。”
我頓覺周身血液上涌,臉上的紅潮只怕都要飛出去,忙的一把推開他。卻不防被他勾住手,又重被他緊緊抱住。
“朕乍見你淡漠的樣子,心裡就有氣,真想將你嵌進懷裡,又怕太過用力傷着咱們的孩子。稍微攬的虛一點,心中又不自在。你答應朕,以後在他人面前也倒罷了,在朕跟前可要像今日這樣,想哭便哭,想鬧便鬧,別讓朕空對着紙紮的美人兒就好。”
蕭琮言語間自然流露出來的溫柔讓我如沐春風,先前的委屈彆扭一掃而空。和他豁達的性格相比,倒顯出我的小心眼來。
腹內孩兒猛的踢了我一腳,蕭琮與我貼身站着,自然也有些感觸。他戲謔道:“你看,這可不是朕胡說,連孩兒也怪你了!”
殿內靜寂,間或有不知名的鳥在樹的枝椏嘰喳一聲。我抽了抽鼻子,還覺得委屈,想哭,卻止不住心中暖意涌動。
門楣外有人影輕微晃動,蕭琮朗聲道:“別杵在外邊了,還不打水給你們娘娘盥洗!”
錦心的聲音脆脆的應了,不一時便打簾子進來,身後的宮人魚貫而入。
蕭琮丟開手去,歪着坐上芙蓉小榻,帶着三分酒意直勾勾看我,嘴角帶笑。
錦心初進來時還小心的偷看我與蕭琮的神色,見我與他之間掩飾不住的脈脈含情,倒比往常更勝幾分,斗膽說笑道:“皇上很久沒有來過了,奴婢看皇上有些酒意,今夜可是順道來娘娘這裡喝杯茶的?”
宮人正服侍我淨手,我略偏了頭道:“沒正形的東西,皇上寬厚,你倒忘了規矩!”
“罵她做什麼?”蕭琮懶洋洋道,“朕來了這半日,你也不說好生服侍。奴婢說要奉茶,你還攔三阻四。莫非你圖清淨,連杯茶也捨不得給朕?”
我知道他是說笑,瀝淨了手上的水,取過厚厚的面巾擦手笑道:“古人有云‘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嬪妾還只不信,哪有這樣不識趣的人,自己夜半三更睡不着,非得吵得別人給他烹茶吃。今日皇上算是讓嬪妾開眼界了。”
蕭琮撐不住笑:“就是這樣頑皮!朕慣着你,你越發蹬鼻子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