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鬧!真是胡鬧!”
蕭琮聽我稟報決定冒險生下孩子,當即氣急敗壞。
我並不擡頭,保持着堅決的姿態:“嬪妾一定要產下這個孩子,還望皇上成全。”
蕭琮嗐氣道:“你真真是不要命了,聽不見太醫說的什麼?你身子弱,朕如何能爲了一個已死的孩子再讓你丟了性命?”
我聽他這麼說,立時揚聲道:“誰說孩子死了?今早它還在腹內踢騰,若是嬪妾不管不顧,才真的是存心讓它死呢!況且嬪妾雖然瘦,身子骨卻紮實,哪有那麼容易就丟了性命的?”
我們二人都忘了宮廷內輕易說不得“死”字的規矩,言來語往,和尋常夫妻爭執家事毫無分別。崔鈺和一干人等佇立一旁,也不敢勸阻多言。
蕭琮拂袖道:“朕懶得和你辯,怎樣都可,唯獨涉險催生萬萬不行!”
我和蕭琮相處大半年,漸漸清楚他是吃軟不吃硬的人。之前因爲崔鈺說過催生有性命之虞,蕭琮懼怕我有個好歹,因此寧願棄車保帥,讓孩子胎死腹中也不敢輕易催生。
可是我想的與他不同,他是皇帝,只要他願意,便可以有無數的女人爲他生孩子,算來算去都不差我一個。可是我呢?如果崔鈺所說非虛,那麼要調養好身子摒除鱉甲之寒只怕也是天長日久的事情。劉娉已經生了皇子,我可以想象到她的氣焰之盛,若要與她制衡慢慢纏鬥,我能夠爲自己增加的砝碼也只有這個孩子。
我打定了主意,走近蕭琮身邊,主動拖了他的手嬌聲道:“皇上,難道您不疼嬪妾嗎?”
蕭琮轉身捏了我的肩道:“這是說的什麼話?就是因爲朕疼你,所以才捨不得讓你犯險!”
我緩緩依偎在他胸膛,醞釀好了情緒,哽咽道:“嬪妾愛重皇上,更疼愛與皇上的孩兒,只要有一線生機,嬪妾都捨不得讓它不見天日……”
蕭琮攥了我的手,沉沉道:“朕何嘗捨得……只是兩者舍其輕,保住你纔是第一要緊之事。”
我有心跟他講講剖腹產的原理,又擔心雞同鴨講詞不達意,在心裡囫圇轉了幾圈,忽然憶起父親書房裡曾有本古書記載過剖腹產,便字斟句酌道:“嬪妾幼時曾看過一本古醫書,書中說到,醫聖華佗四海雲遊,在某地曾遇到過像嬪妾這樣的難題,華佗爲產婦服下麻沸散,然後剖腹取子。過後縫合傷口,產婦康復如初,只留下一條疤痕而已……”
崔鈺眼中精光一現,似乎對我說的這本古書很有興趣。
蕭琮的手在我後背撫摩,語氣裡含着滿滿的不放心:“那都是書上寫的,難保真假。況且華佗何等妙手?豈能與御醫監的庸才們相提並論?”
崔鈺沉不住氣插嘴道:“皇上別說的御醫監裡便無良臣似的,剖腹接生本就艱難險阻,並非凡人無能,就算聖人也不敢輕易爲之。如今比之古時條件優渥,婕妤娘娘又勿需開膛破肚,不過喝下一碗催產藥或是艾草灸體,風險如何與剖腹相較?”
蕭琮手勢一頓,瞥了崔鈺一眼道:“你膽子越發大了。”
崔鈺並不畏懼,只低了頭淡淡道:“您說的不在理,微臣心裡彆扭。”
我冷眼看去,崔鈺此刻對蕭琮說話的語氣及體態,不像個普通的臣子,倒像極了嬌嗔的女兒家,顏如玉,面如花,可惜生爲兒郎,當真是合了“彆扭”二字。
想必蕭琮與崔家關係不錯,也不理論,只攬了我絮絮的勸,我只不依,一味嬌憨耍賴,到最後蕭琮鬆了口道:“若是御醫監有人醫術卓越願意承擔,朕便允了你。”
御醫監那幫食古不化的老頭子,個個把官位看的比命還重,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誰會冒險替我催生?
我嘟了嘴老大不高興,蕭琮脣角帶笑:“朕可不是沒答應,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我見他一時不肯鬆口,也只有假意應了再做計較。
待蕭琮離去,我只留了嫣尋在旁,喚住崔鈺:“崔太醫起初不是說催生之法有多麼多麼危險麼?爲何今日皇上說了御醫監的庸醫們幾句,你就變了口風呢?”
崔鈺不防,愣了一剎道:“皇親國戚的身子都是矜貴的,別說催生這樣的大事,即便頭疼腦熱也得小心再小心。若是一句話沒說到,有了閃失微臣擔當不起。況且說清利弊,也不過是盡本分罷了。”
我見他牙尖嘴利,說話滴水不漏,暗道此人不簡單,只怕除了蕭琮示意,他是不會答應我的。腦中忽然靈光一現,微微笑道:“是了,崔太醫也是小心爲上。不過既然書中有所記載,想必也確有其事,只不知誰有那等緣分,能承了醫聖華佗衣鉢,替本婕妤一解燃眉之急。”
崔鈺面容上漸漸泛起探索神色,半晌問道:“娘娘所說的古書,不知書名爲何?”
我心中拊掌,就怕他沒有興趣,若是有興趣,只待我用21世紀的知識山吹海侃,不怕哄不倒他。
略略回憶,我道:“似乎叫做《青囊書》。”
崔鈺已驚呼出聲:“此書失傳已久,我窮全府之力四處尋覓不過得了十之四五,其中並無記載剖腹接生之說,莫非娘娘手裡的是全本?敢問娘娘從何得來?”
我狡黠道:“山人自有妙計,崔太醫不聞本婕妤在閨中最愛神仙方術麼?只要虔心焚祝感動上蒼,尋什麼東西不得?”
崔鈺眼眸骨碌一轉,忽而收斂了容色道:“娘娘無端端提起這書來,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我也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不瞞你說,我希望能由你爲我施行催生之術。”
崔鈺道:“娘娘未免太看得起微臣了,想御醫監國手衆多,崔某何德何能敢忝列其上?況且看皇上的意思……”
“崔太醫,帝裔已經成形,今早還在我腹中側身,你讓我如何忍心棄它於不顧?即便帝裔或我只得其一,我也必定事先囑咐,務必不牽連到你。況且你也說風險雖有,未必全中,若然生產之後我與帝裔平安無事,皇上又該如何歡喜?崔太醫又該何等榮耀?”
崔鈺一曬:“娘娘這是逼微臣就範嗎?”
我柔聲道:“崔太醫身份尊貴,又兼皎皎之節,嬪妾怎麼敢?不過是希望崔太醫念在嬪妾初爲人母的份兒上,好歹幫嬪妾這一回。”我看了看他的臉色,又緩緩道:“嬪妾雖沒有什麼好的,自當奉上《青囊書》作爲酬謝之禮。”
崔鈺眼中閃着奇異的光芒,旋即含笑道:“想那《青囊書》何等稀有,若真是在娘娘手中,娘娘如何肯拱手讓人?娘娘這是唬我呢。”
嫣尋端了一盞荔枝凝露蜜過來,聞聲道:“崔太醫可別胡說,你剛從西域回來不知道,咱們娘娘本就上天眷佑,尊貴祥瑞,進宮不久便止了三個月來的酃雨,皇上都開了金口稱讚,‘寶’字封號也由此而來。娘娘既然說出口,定然不會賴賬!”
我接過蜜來輕咂一口,“我又不是醫者,再寶貝的書於我何用?”
崔鈺略一思索,露出潔白如貝的齒:“既然娘娘是天仙化人,不知還從古書裡看過些什麼?”
我暗中發笑,這是想試試我的底細麼?即便你如何聰慧,在醫術上造詣多高,又如何與耳濡目染過萬千知識的我相比?
“既然崔太醫有興趣,我不妨再說一個。書中記載在西域以西有個大秦國,很多人染上頭風,時時頭痛欲裂,兼之失明者衆。後來有醫者鑿開患病之人的頭部,取出裡面蠕蟲,從此疼痛立消,便連失明也一併治好。”
我見崔鈺默然聆聽,淡笑道:“因着是醫書,我也不甚留心,具體如何操作也不記得了。還望崔太醫莫怪。”
崔鈺的目光轉瞬間被點燃,沉默良久,他終於開口道:“剖腹產子、鑿顱取蟲等事常人聞所未聞,便是一般醫者也少聽過。娘娘年紀尚輕,又長居京城,也不可能親身經歷……不怕娘娘臊我,我不是不信,也不是不想要那本書,只是皇上的意思娘娘見着了,萬一有個好歹,微臣全族只怕也難逃牽連。”
我闔上福字五彩盅,低聲道:“自古富貴險中求,我都不怕死,崔大人莫非還怕斷了官宦之路?何況崔大人醫術高明,我又何懼之有?”
崔鈺一雙眼在我身上打轉,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自己已經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迫使他答應替我做事,不光讓我平安誕下孩子,還要讓他想盡辦法爲我調理身體,必要時也可以將有人下毒改變我體質一事告訴他。
他收回目光,“娘娘纖弱之軀居然蘊藏如此堅定意志,微臣始料未及。”
我撫上隆起的肚子,怫然道:“凡爲人母,誰不是勇者?”
崔鈺起身一揖道:“既然如此,待娘娘稟過皇上,微臣便可準備催生湯了。此事宜早不宜遲,請娘娘自己拿捏。”
我心頭一喜,這便是答應了麼?
我道了“是”,笑語清脆道:“那麼便有勞崔大人了!”
他也笑了,目光落在我臉上,凝神片刻,似乎自己驚了一跳,忙忙起身告辭而去。
嫣尋見我長久坐着,腰間如意下垂着的流蘇綹子打了結,半蹲着身子替我整理,口中道:“這位崔大人好生奇怪,一開始死活不依,現在爲了本書倒鬆了口。”
我似笑非笑,頭也不擡:“他又不傻,《青囊書》是華佗畢生心血,此書將華佗畢生心血、行醫經驗一一記載,乃是醫者至寶。別說是他,便換御醫監任一太醫,只怕也狗顛兒似的來應承。”
嫣尋笑道:“既如此,崔大人性子古怪孤僻,娘娘又何必跟他多費脣舌?換個人豈不一樣?”
我輕言道:“如何能一樣?崔鈺是駙馬府的人,世出貴族,又剛回東秦,不依附於宮中任意一位娘娘,對我沒有加害之心。他雖年輕,但看皇上對他的器重便知道醫術不差,我嘴上雖說不怕,心裡難免恐懼,有個穩妥的御醫在身邊,也踏實一些。”
嫣尋接口道:“這倒不差,只是皇上那裡怎麼說的過去?”
我早已喝完了那盅蜜,此時望着盅蓋上的閃金福字出神,緩聲道:“暫時不要說。等到催產那天,待我喝了湯藥,你再去稟報。”
嫣尋詫道:“只怕皇上知道了龍顏大怒……”
我嘆息一聲,“管不了那麼多了,總不能眼睜睜讓孩子死在腹內。”
終是無話,一把吐谷渾所貢的蘇合香在座側的錯金天竺雙耳銅爐裡煦煦燃燒,似有若無的淡淡輕煙絲絲縷縷沒入空氣中,一聲接一聲的喟嘆中,連我的面容亦愈加顯得迷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