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傷心處,初蕊閉口不言,只默默垂淚。
她原是花朵一樣嬌豔的女孩子,在府裡雖然充當侍婢,但因着年紀小,衆人還算照拂她,何曾想過好端端的在府裡會突遭大禍,被人販賣輾轉於衆多蠻人手中?
我雖不忍觸及她的痛處,仍不得不問道:“你可知道是誰將你賣出府去的?”
初蕊搖頭道:“奴婢不知道。”
我心中隱隱的希望一夕破滅,當事人都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誰,我又如何能懲罰膽大妄爲的三娘?又如何洗清媜兒對我的誤會?
初蕊頓一頓斟酌道:“小姐何不問一問雙成?他當時與奴婢在一起,只怕他看見了是誰。”
媜兒臉色一僵,我嘆息道:“你有所不知,他與你同日失蹤。等我們找到他的時候已經太遲,他早已去了。”
初蕊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聲音顫抖道:“小姐說什麼?”
我爲着不刺痛她二人的心,儘量挑揀着平和的字眼,此時何嘗願意再說第二次?只聲聲嘆息罷了。
媜兒終忍不住問道:“怎麼你不是同他一起私奔嗎?”
初蕊聽到“私奔”二字,唬的從小杌子滑下跪趴在地道:“小姐明鑑,奴婢便是死也不敢動這等念頭!況且……”她仰了頭看媜兒,淒涼道:“雙成對他的心上人癡心一片,對奴婢本沒有男女之意,又怎麼會與奴婢私奔?”
我長吁一口氣道:“這便是了。妹妹,如今你可信他了。”
媜兒眼神閃爍,似有淚盈於睫。她顫聲道:“那日究竟是怎樣,你細細說來與我知道!若是有一個字捏造,我定不饒你!”
初蕊磕了一個頭,沉聲回道:“五小姐及笄那日賓客衆多,擦黑時候奴婢去雜役房催發銀蠟,折回的路上在苑外見着雙成。奴婢問了幾句,他說是五小姐傳他去見,正好他也準備辭行,正猶豫着不知如何開口,所以在苑外徘徊着……”
“可見是你胡說!”媜兒頓時急了,“那日我及笄禮成,一片忙亂,何曾傳過他?”
初蕊叩頭道:“奴婢所言句句是實,奴婢何必要捏造已死之人的話?”
我按制住媜兒,命初蕊繼續說下去。
初蕊道:“奴婢和他說了幾句閒話,恍惚聽見身後一聲冷笑,奴婢剛要轉頭,便被人打暈了過去。”
“你說聽見有人冷笑?”我沉吟道,“能在咱們家中內苑待着,想必就是府裡的人,你可還記得是誰的聲音?”
初蕊眼中掠過一絲猶豫,吞吞吐吐道:“奴婢記得不太清楚,好像,好像是三夫人……”
媜兒怒極,“砰”的一掌打在酸枝木小桌上,震動的茶盞偏倒,水跡順着木桌的紋路四散蜿蜒。
合歡忙道:“小姐仔細手疼!”
媜兒咬牙道:“我孃親不是那樣的人,賤婢竟敢污衊主母!”
我道:“妹妹急什麼?這些都是陳年舊事,不過白問問罷了,妹妹如果覺得初蕊胡說,遣她下去也就是了,何必傷了自己?”說完我便作勢要錦心帶初蕊出去,媜兒忙制止道:“不許走!今日定要你說個清楚!”
我斜眼睨她,她眼眶潮紅,已是極力隱忍。我心力疲乏,見她爲了雙成的事痛苦成這般神情,亦不覺心軟。
於是柔聲道:“初蕊這一年來顛沛流離,受了那麼多罪,想要查清真相的苦心不比妹妹少。她說的應當不假,如果真是有人假借妹妹的名義哄騙雙成,那麼此人不但清楚妹妹與雙成的關係,還必定籌謀已久,是非要置雙成於死地不可的。妹妹細想想,府裡衆人誰與雙成有如此深仇大恨?又有誰能如此一手遮天?”
媜兒眉心微動,只垂首不答。我故意漫聲道:“妹妹聰穎勝之於我,自然心知肚明。這件事塵封已久,也不必攤開來講。”
她驟然出聲道:“不可以!此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我有心撩撥,堪堪道:“妹妹以前便以爲一切是我指使,我也習慣了,你就當是我作孽好了。雙成再好也不過是個奴才,何必還要追究?”
媜兒倏地定睛看我,冷笑道:“姐姐無需激將,知道我關心則亂莫衷一是,如今也不過是討我一句準話而已。”
我淡淡道:“若是追究,‘不負如來不負卿’,只怕妹妹難以兩全。”
媜兒微一躊躇,旋即道:“是不是她,也要你有法子試探出來纔算,現在說這些,未免言之過早。”
我捋一捋鬢角垂下的珠花,默然片刻道:“若我真有辦法試出來,妹妹又當如何?”
她目光中的疑慮漸次深邃,寞然道:“若不是你便罷了,從今往後我自然敬你。若是他人……你又何須管我這些。”
“那就好”,我仰起頭,眸光堅定而沉靜,“初蕊,你的苦不會白吃,我定會還你清白與公道!”
高昌國使者離開的時候,我留下了初蕊,對掖庭只說她服侍的合我心意,並不曾提及她曾是靖國府舊人的事。
有媜兒在蕭琮面前撒嬌,府裡親眷探視的日子不久便定了下來。
“說過多少次了,皇上也該少來嬪妾這裡幾遭。綿延皇嗣是大事,您在嬪妾這裡端的是空擲時光。”
我細心地剝着手中一個蜜橘,對蕭琮打趣道。他雖然忙於國事,隔三岔五仍在慕華館留宿,每次相擁而眠心滿意足,全然不顧六宮妃嬪空房獨守之苦。
他只笑吟吟道:“你替朕解了天王案的難題,堪爲一字師,即便一日來個三五次又有何妨?”
我故意嘆口氣道:“還說呢,嬪妾日日擔心被人指着脊樑骨罵牝雞司晨,您偏偏不在乎。其實宮裡各位姐妹都是極聰慧的,尤其是珍淑媛,她又何嘗不知道解決的法子?也就是嬪妾傻,不知道避諱。”
蕭琮牽過我的手,頗有欣慰之色道:“正因爲你對朕說真話,所以朕視你不同。即便她們孔明在世,朕又要這些事後諸葛何用?”
我抽出手來,低頭撫一撫玉真的面頰。這孩子極愛睡覺,常常吃到一半便在乳孃懷裡沉沉睡去,我問過崔鈺,他說這是嬰孩的通病,也不乏有寒毒的一點餘孽。
我有意道:“皇上別這麼說,嬪妾受不起。珍淑媛生的可是皇子,功在社稷,嬪妾如何與之比肩?”
蕭琮的手指繞着我散落在脖頸間的幾綹碎髮,溫柔道:“誰計較這個?朕不會因着她生了兒子便看重她,更不會因爲你生了女兒而看輕你。況且‘功在社稷’這話也是好說的?她值什麼?”
我斂容道:“珍淑媛美冠六宮豔絕天下,這樣的人還不值什麼?那嬪妾才真是無地自容!”
蕭琮嗤笑道:“傾國雖然難得,也不是頂要緊的。前陣子她脾氣見長,不過因着朕多來你這邊,便在樂成殿摔東砸西,打量朕不知道。”
我不禁咂舌,以前我被污衊與慕容黛黛勾結,全因太后潛伏在後宮各殿的人通報並無此事,我才得以全身而退。如今蕭琮也對六宮私事瞭如指掌,當真不知道東秦皇室在後宮有多少眼線。
我一時無言,倒不知如何接話纔好。良久,我輕若無聲道:“崔太醫說剛做母親的人難免心浮氣躁,原是不由自主的,皇上就算看在珍淑媛父親的份兒上,也別介懷纔好。”
蕭琮冷笑道:“若說不由自主,爲何你依然恬靜淡雅,不失本性?朕看她進宮的時日久了,反倒不知道規矩是如何立起來的。說起她的父親,朕更是……罷了,沒得說這些掃興。”
我心下略略解氣,看來劉娉雖然生下皇子,在蕭琮心裡卻並未母憑子貴。劉子棟想必也不爭氣,否則憑藉他在青海鎮守的地位,蕭琮便是做樣子也會將劉娉捧於掌心。
蕭琮吃了一瓣蜜橘,俄而笑道:“裴充衣前幾日求朕,說思念母親,朕已經準了讓裴夫人進宮探視了。”
我只淡淡“哦”一聲,又掰開蜜橘呈上:“妹妹年紀小呢,想念家人也是難免,皇上肯照拂她,實在是我裴家的福氣。”
蕭琮不接蜜橘,偏頭看我,似乎要從我的神色中看出說這話是真是假,我豈能不知道他心裡想的是什麼,便添了幾分嬌嗔道:“只是您事事都依着她,豈非有心驕縱?落到別人眼裡,不知心中何等酸澀……”
錦心捧了赤金牙雲盆來爲我盥手,紅灩灩的玫瑰汁子在盪漾中越發濃烈的散出香氣,我將雙手浸入其中,紅白相宜,十根削蔥指白皙如玉。
待我用溫熱的雪白麪巾拍打手中水痕時,蕭琮的脣邊終於噙了笑,略一揮手,我撂了面巾,打發衆人在外間伺候,只留了嫣尋在旁。自己則側身乖巧的坐到蕭琮膝上。
“你說的‘別人’是哪個‘別人’?朕怎麼聽着有股子酸溜溜的味道?”蕭琮摟了我的腰肢,一臉盎然笑意。
我掙不開,越性用乾淨的手指在他額上輕輕一戳,只狡黠的笑而不答。
各自默默,只兩兩相望,所有的情思都掩映在疏眉朗目間。
他長吁一聲,將我的頭牢牢按進胸膛,低聲道:“切問花開幾日長?最怕凋零,徒惹憂傷。年華已逝豈重來,生在塵埃,莫負時光……婉卿,我對你雖不是一見傾心,但這些時日下來,連我自己大約也不知道我有多麼愛你。”
他語氣極爲平淡,似乎在說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我卻不由得全身一凜,他說他愛我,像普通人一樣說“我”,像是平常夫妻在月夜傾吐胸臆,究竟我造化幾許,值得他這樣對我!
我百感交集,不由伸手撫上他的臉道:“我何德何能?”
蕭琮凝視我,眼眸像一泓不見底的潭水:“若我省得情從何起,也不至於如今一往而深。”
他伸手握一握我的指尖,道:“你總是我掌中珠罷了。”
他很少如此鄭重其事,我低低垂下眼簾,精心描摹過的睫毛下覆蓋出深沉的影子。我寧和的依偎在蕭琮身邊,覺得殿中的暖意一重重上來。
雖已入冬,卻繁花似錦、盛意無限似的,周身都是春意融融的溫暖。月華如一掬清水,將庭院中侍立的人拖出細細長長的影子。檐下垂掛的宮燈隨風擺動,將銀白的雪地襯出水紅的顏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