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雲意說着話,絹兒在窗外招手,錦心覷見,三兩步出去,兩人嘀咕半天。
一會兒錦心打簾子進來,神神秘秘道:“兩位娘娘剛纔還誇慕容寶林忍得,誰知那人竟不識誇,纔剛在長亭所懸了樑,還好發現的及時。”
我與雲意互看一眼,俱是嚇了一跳,雲意道:“可是爲了什麼?”
錦心道:“誰知道呢,說是也沒人問,和妃娘娘先遣人去把慕容寶林訓斥了一頓,這會子正哭呢。”
我道:“絹兒不老成,這樣的熱鬧也去看,別人看見了又要說咱們宮裡幸災樂禍。”
雲意嘆息道:“那也是個苦命人呢,被父兄和親送了進來,皇上不喜歡,壓根兒就沒碰過,到如今越發混的連上臉的奴婢都不如了。”
我起身整衣道:“姐姐別嘆氣了,雖然慕容黛黛只是個不受寵的寶林,畢竟也是吐谷渾的公主,估摸着這會兒皇后也過去了,咱們也別耽擱。”
雲意道:“急什麼,你沒出月子,原本不用去,我去看看就行了。”
我笑道:“這還有幾天呢?妃嬪尋死非同小可,合着六宮都去就我一人養着,於情於禮也說不過去。”
雲意恨的在我額上一戳道:“真真你是個無事忙!”
我略梳洗了一番,綰了輕俏的飛天髻,一支金嵌碧玉長簪,銀錢細長絲絲墜落隨風扶搖,光潔明透的瑩雪珍珠在發間輕晃,身上覆一襲紅若朝霞的軟毛猩猩旃披風,扶着嫣尋的手和雲意登上肩鑾。
長亭所在正宮西北角落,與慕華館恰好成犄角之勢。因着長時無人居住打理,雜草叢生、花木凋零,肩鑾一經靠近,草木蕭疏之氣夾帶着風霜便隱隱撲面而來。
雲意掩鼻道:“那些奴才也太懈怠了,好好的搞得跟冷宮似的。”
我撩起小窗上的帷幔,看見殿門附近空蕩蕩的,不見任何肩鑾軟轎,唯有三個內監守着殿門,其中兩個正大呼小叫擲骰子賭大小,另一個低着頭看不清楚在幹什麼,三人連我們的肩鑾過來了也沒瞅見。
李順見我不悅,微一努嘴,進寶便一溜煙兒跑過去,一人腦袋上拍了下道:“看不見寶婕妤和沈芳儀來了,還只玩呢?”
那兩個內監正賭得興起,冷不防被進寶打斷了,其中一個耍賴,另一個便揪着進寶道:“任他什麼寶婕妤貝婕妤!你擾了我的骰子,你便賠我!不賠,爺爺今天就揍死你!”
李順黑了臉,厲聲喝道:“沒眼色的東西,見了寶婕妤娘娘不說磕頭請罪,還說出這樣混賬的話來,小命是不想要了!”
那三個內監轉臉見李順雖然年輕,卻穿着正七品內監服飾,立時蔫了,扔了骰子磕頭求饒起來。
我下了肩鑾,漫聲道:“想必你們在其他娘娘宮裡享福慣了,所以眼裡並沒有我,這也怪不得……”
那兩個賭錢的內監發顫道:“小的們是剛從掖庭舂米處調出來的,有眼不識泰山,認不得寶婕妤娘娘,並非有意衝撞!還望娘娘饒了小的賤命!”
我瞥一眼李順道:“宮中邀賭,責罰的規矩是怎樣,你便怎樣處置。”
李順應了是,那兩個先前還蠻橫的內監立時嚇的魂飛天外,撲到我腳下跪着求道:“娘娘饒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
我理也不理,進寶和其他人拖了他倆到一邊,我擡眼看去,長亭所殿門再無其他人拱衛,顯得寥落冷清,真如同一座冷宮。
那個先前低着頭的內監反應過來,上前打千兒跪下迎道:“小的名叫小查子,是從廣明殿跟過來伺候慕容寶林的。小的給寶婕妤、沈芳儀請安,兩位娘娘千秋安好!”
我微微頷首道:“起來吧,怎麼皇后娘娘她們還沒過來麼?”
小查子略詫異道:“皇后娘娘來這地方做什麼?小的們未曾聽說皇后鑾駕要駕臨長亭所啊!”
雲意道:“不是說你們寶林懸樑了麼?”
小查子“哦”一聲,似恍然大悟道:“回娘娘的話,寶林懸樑的事讓太后她老人家大發雷霆,因此無人敢來探望,娘娘還是第一個呢。”
我沒有接話,只側耳聽着,預想中的人聲喧譁並沒有出現,只有女子嚶嚶的哭泣和旁人的呵斥若有似無。
“怎麼和妃娘娘的宮人還沒走麼?”我偏頭問道。
小查子臉色灰暗,支支吾吾回道:“適才建始殿的姑姑來教誨過慕容寶林,這會子在裡面的是珍淑媛娘娘的宮人……”
雲意看小查子道:“這可奇了,是誰都可以欺凌你們寶林的?”
小查子訕訕道:“娘娘們是知道的,寶林闖了大禍,珍淑媛娘娘很是氣惱,所以……”
我輕蔑一笑道:“即便氣惱,也輪不到一個宮人來教訓慕容寶林,你們當差的也越發膽小怕事,連規矩也不顧了!”
說話間,我與雲意腳步不停,直朝內殿深處走去。長亭所年久失修,連內殿廊中都有枯枝敗葉塵土。繡鞋踏上去,走不多時便薄薄的覆了一層灰。
“奴婢剛纔對寶林說的那些規矩,寶林可是要好好的學學,不要再這樣不尊重,讓咱們做奴婢的也看不起!”
那刻薄的脣齒,即便隔着窗櫺,我和雲意也能聽出是劉娉貼身宮人佩鴛的聲音。
慕容黛黛只是哭泣,佩鴛又道:“前些日子就因爲你貪嘴,害的珍淑媛娘娘差點着了道。依奴婢說,太后這樣責罰你也算是寬厚的,想不到你不知道感恩戴德,反而要在宮中自剄給皇上太后找晦氣!東秦建朝幾百年,何曾有過你這樣不知道好歹的妃嬪?”
她說的難聽,我不禁蹙了眉,與雲意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慕容黛黛寢宮佈置簡陋,連像樣的陳設也沒有,連窗櫺糊紙有幾處破了口的,也沒有補好,冷風從四面八方倒灌進來,我緊了緊身上的披風道:“在殿門處便聽到裡面訓斥聲聲,我還以爲是慕容寶林在教訓奴才,沒想到原是奴才在教訓寶林。”
佩鴛麪皮一紅,對着我和雲意屈膝見禮。慕容黛黛雙眼紅腫的半臥在榻上,這麼冷的天氣只蓋着一牀薄被,侍女琥珀侍立一旁,也是滿面的淚痕。
我不理佩鴛,只來到慕容黛黛身畔坐下,看着她喉間深深一道紅痕,轉臉問琥珀道:“太醫怎麼說?”
不問還罷,一問起來,琥珀淚如泉涌道:“何曾有太醫來過?太后說公主大不敬,不許傳太醫……”
佩鴛嗤道:“橫豎死不了,又嚇唬誰呢!太醫監的大人們那麼忙,誰有那閒工夫來伺候你們主子這樣的?”
我頓時挑了眉,冷聲道:“本婕妤問話,有你插嘴的地方?珍淑媛就是這樣教導宮裡奴婢的?”
雲意麪上的鄙夷之色比我更甚,故意道:“妹妹不知道麼,如今六宮盛傳珍淑媛即將擢升昭儀一位,新貴炙手可熱,便是樂成殿的一條狗,這會子也要昂着頭充起老虎來的!”
佩鴛紫漲了臉,眉眼間的恨意遮掩不住,終出口道:“奴婢蠢笨,原是奉珍淑媛之命來訓斥慕容寶林,兩位娘娘既然看奴婢不順眼,奴婢回去覆命便是,只犯不着牽扯上珍淑媛!她是極忍讓的人,不比兩位娘娘爽利決斷!”
何爲爽利決斷,不就是變着花樣諷刺我和雲意心機深沉,手段利害麼?
我與劉娉並未撕破臉,人面上還過得去,佩鴛又是她身邊第一貼心的宮人,原本我也只想訓斥上幾句便算了,沒料到佩鴛仗着有劉娉撐腰,居然敢當衆頂撞,置我的顏面於無存!
我哼一聲道:“我和沈芳儀說你一句,你倒是敢回十句。珍淑媛當真是忍得住的,既如此,我若不能讓你長長記性,便是妄擔了‘爽利決斷’這個名頭!”我揚聲問:“做奴才的頂撞主子,按例如何?”
嫣尋見我如此說,早恭敬上來回道:“輕則掌嘴,重則仗撻。”
我笑着對雲意道:“她好歹也鞍前馬後伺候着珍淑媛,責罰重了也不好,不如賞十個嘴巴子以儆效尤,姐姐說如何?”
雲意如何會反對,只點頭道:“給她點教訓也是好的,不然以後規矩全亂了。”
佩鴛見我動了真格,犟起脖子道:“奴婢並未頂撞二位娘娘,娘娘要打要罰奴婢不敢強辯,只求娘娘賞個明白!”
我掖好慕容黛黛的被角,冷笑道:“好個牙尖嘴利的奴才!既說不敢辯,還要求個明白?也好,你既然要本婕妤說明白,我且問你,太后懿旨,究竟是黜慕容美人爲寶林,還是打發去冷宮?”
佩鴛不答,琥珀代她回道:“是降了位份。”
我慢慢說道:“既然不是打發去冷宮,寶林便仍舊是正六品妃嬪,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你一個宮人跳着腳指着鼻子羞辱,況且適才說慕容寶林‘橫豎死不了’,你也是宮裡老人了,皇上還時常忌諱呢,你自己品一品,你值什麼?這是做奴才該說的話嗎?”
佩鴛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雖然無寵的妃嬪在宮裡牆推衆人倒已是不爭的事實,但擺到明面上,奴才仍舊是奴才,主子依然是主子。即便是位份最低的綵女,也容不得做奴婢的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