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衆人見我紅着眼眶回來,也不敢多問多說,但背地裡腹誹猜測已是難免。
入夜時分,我哄着玉真入睡,讓乳孃抱了她下去,自己拿了她的虎頭棉鞋比花樣子,嫣尋在旁侍奉道:“娘娘今日辛苦,還是早點歇息吧。
我微微頷首,手底的黛筆捏久了,也覺得指頭晦澀。俯身挑亮了燈花,卻見一隻小小的蛾,撲騰着朝火焰裡鑽。我拂手驅走飛蛾,蓋上琉璃燈罩。那飛蛾又轉回來,在燈罩上下左右亂撞。
我望着那飛蛾出神,恍惚間,似乎那飛蛾就是我自己。曾幾何時,我也同這小物一樣,沒頭沒腦,只管朝着心底的火焰飛去,渾不顧會烈焰焚身粉身碎骨。少庭也好,蕭琮也好,都是命中的魔障,我雖能維持平淡若水的表象,卻終不能隱藏波瀾漸生的心境。
一隻手從後面伸出來,握住我停滯在燈罩上的手,我微屏了呼吸,轉身便要下拜。
蕭琮動作歷來快過我,此時只輕輕一撈就將我禁錮在他雙臂之間。
他輕聲道:“玉真呢?”
我謙恭回他:“纔剛哄着睡了,皇上要看,嬪妾這就傳乳孃抱來。”
蕭琮捂了我的嘴道:“不必,讓她睡。”
“還在生氣?”他溫聲道。
我搖頭,平靜道:“嬪妾不敢。”
他笑:“別裝了,眼圈兒都是腫的,想必又是狠狠哭過了。”
我扯了扯嘴角道:“皇上這回算錯了,嬪妾是爲玉真描鞋樣子描的久了些,不免眼花繚亂,狠揉了幾下,因此才這樣。”
蕭琮見我始終拉着臉不給他笑臉,自己大約也覺得沒意思,訕訕的鬆開我入座,恰好初蕊呈了甜湯上來,他只瞥一眼便蹙眉道:“黑黝黝的,誰吃這樣的東西?”
初蕊不知所措,慌亂間捧着芝麻糊只拿眼看我,我端過碗去,也不管他,自己取了銀勺吃起來:“本來也不是給皇上準備的,這樣廉價的東西,原是嬪妾想吃。”
蕭琮湊近些看我,又伸手過來在我臉上一撫,我略退了退道:“您幹什麼?”
蕭琮大笑:“朕見你一直平和端穩,就像戴着張面具般,想摸摸你這張麪皮到底是不是假的。此刻見你嬌嗔,倒像真的了!”
我見他展顏大笑,撐不住鬆了緊繃的防線,剮他一眼道:“早先還吃了火藥似的,這會兒又打趣起來,當真是君心難測!”
蕭琮略收了笑聲道:“朕知道你肯定爲剛纔在曲臺殿的事情記恨着呢,忙着過來寬撫你,換成別人誰有這福氣,你還不知足。”
銀勺子在金碗裡劃拉,將黑稠的芝麻糊翻過一圈又一圈,我低了頭道:“也不知道您是怎麼了,好好的就發火。平日寧妃娘娘何等溫順賢良,您說責怪就責怪,又搭上我……”
他的聲音驀然沉沉:“你知道母后這幾日召朕說的是何事?”
我婉聲道:“嬪妾如何猜得出?”
蕭琮道:“母后怨朕過於寵你,以至冷落六宮。要朕不可專寵,免得後宮失和,外戚不滿……”
太后對小皇子的偏袒和對玉真的漠視原本就如魚骨鯁在我喉,此時舊事重提,不免讓我聞言氣極。
我賭氣拿勺子撞擊碗底,鏗鏘有聲:“您何時‘過於寵信’嬪妾了?何時又‘冷落六宮’了?嬪妾懷胎十月,又不曾霸着皇上,您召幸其他妃嬪的時候,嬪妾更不曾有過半句怨言,如今不過是想擢升珍淑媛做昭儀罷了,既擔心六宮不服,便去問那些不服的人,何必挑嬪妾出來做筏子?”
蕭琮嗐聲道:“你看看你,朕不過白說一句,你就急赤白臉的!這麼高聲大嚷的,成何體統?”
眼淚在我眼眶裡打轉,我努力噙着只不讓它掉落,卻仍舊不免有一滴掉進面前的金碗裡,轉瞬滲入芝麻糊中不見蹤影。
蕭琮嘆息道:“朕不是不知道你委屈,只是太后字字句句義正言辭,朕替你說一句,太后便駁回十句,今日朕挫你的銳氣,也不過是在人面前做做樣子。背上偏私的名頭朕不怕,朕只擔心寵極等同害極,若太后藉故要治你,朕如何是好?”
我心中感念,擡頭間見着他眉目俱是清愁,不覺伸手出去,在他眉間撫摩,蕭琮抓了我的手,輕輕在臉上摩挲:“你就是這樣天真,人的煩惱豈是隻手可以拂去的。”
我紅了臉要抽回手去,他只攥着不鬆,呢喃道:“已是做母親的人了,這麼害羞……朕說的話你可聽清了?還只賭氣呢?”
我點頭嗔道:“知道了,誰敢和您置氣呢。太后她老人家不喜歡嬪妾,嬪妾自當有錯改之無錯加勉,務必不給您丟臉。”
蕭琮很是受用,撫上我的額頭道:“如此,你笑一笑給朕看看。”
他與我素來親密,有時也不避忌,嫣尋錦心隨侍慣了,也見怪不怪,只初蕊瞠目結舌,似乎不能相信面前嬉皮笑臉的人便是坐擁天下的君主。
我尷尬的瞪了蕭琮一眼,故意說道:“這是折殺嬪妾呢,嬪妾又不是褒姒能夠一笑傾城,皇上想看美人笑,珍淑媛驚爲天人,嬪妾遣人去請她來爲皇上歡歌一笑。”
蕭琮聽到“珍淑媛”三個字,欺身上來擰了我的臉頰道:“人家是醋罈子,你如今倒越發成了醋甕!”他下手毫不留情,擰的我生疼,我越性扭了身子拿銀勺子作勢打他,又引得底下宮人一衆側目。
是夜蕭琮又留宿在慕華館,一夜濃情私語不提。
千挑萬選,太后終於爲劉娉所生的四皇子選定了名字:元伋,取《尚書大傳》中“伋然淵其志也”的意思。
劉娉“溫敦謙和”,很是討太后歡心,兼之衆人吹捧,她雖未正式位列九嬪三姬,卻儼然後來者居上,吃穿用度比之於我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玉真比元伋小几天,劉娉在太后面前以節省宮中用度爲名,使得太后下旨兩個孩子的滿月一起操辦。也即是說,元伋滿月宴那日,把玉真的滿月順道搭上。
我接旨時,臉上笑意盎然,心裡卻恨得牙癢。
即便一開始我決定用玉真滿月宴所耗費用捐爲軍餉,那也是我爲自己女兒積福,心甘情願。何曾想居然無人與我商量半句,便讓劉娉藉機指手畫腳,輕描淡寫的抹去了玉真出生以來的第一次盛大的慶賀,還要我捧着太后懿旨歡笑着叩頭謝恩!
這樣的頤指氣使,我如何忍得!
那日清晨,雲意早早過來,幫我給玉真穿上貼身的小棉服,鐵青了臉道:“這算什麼?咱們玉真的滿月難道還要沾她的光不成?”
玉真是我生的,我如何不氣?此時也只咬牙道:“這是太后定下來的,即便委屈玉真,也改不得。”
雲意撂開手裡的大紅富貴團圓襁褓,抱了玉真道:“咱們不去那勞什子滿月宴!都是皇上的孩子,誰比誰低一等呢?就她生的金貴些,以爲誰不知道她心裡的那點小九九?打量着生了兒子就能把你壓下半個頭,做夢呢!”
正說着話,康延年手下第一得力的內監小孟子帶着一衆人等送了玉真滿月的賀禮來,我瞥了一眼面前的各色捧盤,不外乎金銀玉器珠寶之類,唯有一隻翠色的玉笛分外顯眼。
我順手拿起來問道:“這是?”
小孟子笑道:“這玉笛是太皇太后賞的。”
雲意聞言看了看我,轉瞬笑道:“太皇太后倒是別出心裁——這麼說來,元伋也有了?”
小孟子笑的愈發謙卑:“回沈芳儀的話,太皇太后並未特意賞賜四皇子,只太后賜了一隻夜光杯價值連城。”
我心裡早有準備,也料到太后對元伋大費手筆,此時也只一笑了之,將玉真遞給乳孃,起身斂容謝恩罷,喚嫣尋出來接了賞賜收好。
肩鑾已經備齊,我扮出極盡的美麗,抱起玉真和雲意一起朝承天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