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沉着一張臉,無人敢勸,唯有劉娉分花拂柳上前,抱着元伋勉強屈膝福道:“太后息怒,皇上息怒,嬪妾知足常樂,此生得以爲皇上灑帚奉櫛,已是嬪妾祖輩意想不到的福氣,嬪妾萬萬不敢與寶婕妤娘娘爭奪昭儀之位。還望太后與皇上保重聖躬,千萬不要因爲嬪妾失了和氣。”
她泫然欲泣,說的萬分懇切,元伋忽然又大聲哭鬧起來,不僅太后不忍,便連蕭琮也有動容之意。
太后抱過元伋,嘆息道:“不過一個昭儀的位份罷了,她爲你生了兒子,子嗣乃國之根本啊,難道還不值麼……”
皇后見她神色鬆動,賠笑着上前拍哄元伋並溫言勸解。
我注目劉娉,她生育之後略微有些豐腴,倒越發襯得脣紅齒白,膚色瑩然如玉。此刻微勾了頭,小鳥依人,楚楚可憐之姿比當日汪若琴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樂聲再起,在我耳中卻變了滋味,蕭琮早鬆開了我的手,擁在太后身側,與薛凌雲、劉娉一起鬨着元伋,恁的如一副閤家歡圖。
如今四下裡都摘的乾乾淨淨,唯有我好似始作俑者一般愣愣杵在當下。沒有人命我入座,也沒有人敢拉我一把。
眼眶中有霧氣若有似無的浮現,我拼命忍住。倏然,一隻小手握住了我冰涼的手指,是福康。
“寶母妃,寶母妃……”
福康稚氣的聲音低低響起,我略偏了頭,觸到寧妃靜謐的眼神。福康拉了我入座,寧妃偏身道:“皇上向來粗心,約是見着元伋啼哭便忘了妹妹還站着,你不該計較這許多,自己入席便是了。”
我強笑稱是,寧妃又勸慰道:“婕妤雖然低於昭儀,但皇上寵愛勝於常人,也不必與她去爭那昭儀虛位。妹妹聽本宮一句勸,皇上始終是拗不過太后的,妹妹謹記修身養性纔好。”
我低聲道:“嬪妾知道,娘娘費心了。”
我撿了最小的凍石蕉杯,熱熱的飲了一杯梅花酒。蕭琮約是記起我來,眼神在殿內梭巡,我望定他,舉了杯盈盈做遙遙相賀之態,他面上泛起喜色,許是見我若無其事,便以爲我真的大而化之。
福康拉了我的衣襟,鬱郁道:“寶母妃,皇祖母對弟弟真好。”
我攬了她入懷:“弟弟太小,因此你皇祖母和皇父都疼他,福康小時候也是這樣的。”
福康推開我道:“寶母妃哄我呢,妹妹也小,怎的不見皇祖母疼她?”
玉真在乳孃懷裡睡得香甜,額發烏黑絹絹,那樣可愛見憐。
樂聲迴旋中,陶才人嫋娜而出,衣衫輕薄,一圈細而華美的純金鍊系在腰間,進退之間金鍊上掛着的配飾相撞發出悅耳的金玉之聲,引人注目,越發顯出楊柳細腰不盈一握。
她跳的乃是一曲《凌波舞》,身姿柔軟端莊,於舞動間翩然欲飛。
一時舞罷,陶才人上前屈膝,皇后笑道:“陶才人舞姿超羣,果然闔宮無人匹敵。”
太后素日並未留意過低等妃嬪,此時見皇后說起,也注目一陣,問道:“怎麼不是舞姬麼……她姓陶?可是御史大夫陶謙的什麼人?”
裕妃掩口道:“不過是有福同姓罷了,她原先是掖庭的宮人。”
陶才人驀然臉上一紅,我知道太后素來最不喜歡的就是蕭琮封賞地位低微的女子,浣娘如是,雲意如是,裕妃抖出陶才人的老底來,只怕今日陶才人使盡渾身解數也未免能討到好。
皇后笑道:“陶才人雖然出身低微,但很是聰慧,又謙恭自守,兒臣看着還好。”
太后聞言“哦”了一聲,又看了幾眼躬身瑟縮的陶映柔,破天荒道:“難得是纖柔又不妖媚,可憐見的,賞一斛東珠吧。”
她從來不曾封賞位份低的妃嬪,陶才人一時竟怔住,和妃寧婉道:“這可是天大的恩典了,陶才人,你還不磕頭謝恩?”
陶映柔這才悟過來,伏地叩首不已。
劉娉笑道:“太后今日好興致,不如嬪妾也討個彩頭,爲皇上太后鼓瑟一曲?”
蕭琮正飲着新晉的葡萄酒,此時笑道:“一個人鼓瑟有什麼意思?還要搭配些別的纔好。”
他微一眨眼,道:“寶婕妤彈的一手好箜篌,不知道古琴如何?”
我見他問,起身福道:“嬪妾不才,些微會一點皮毛。”
蕭琮狡黠的笑:“會些皮毛也罷了,你們二人合奏一曲《高山流水》如何?”
我和劉娉不約而同對視一眼,臉上同時僵住,虧蕭琮想得出來,我二人勢如水火,他居然讓我們琴瑟合奏《高山流水》知音會!
正尷尬的時候,朱槿扶着太皇太后顫巍巍進來,難得的是國師也跟在身側。衆人忙不迭跪拜福身見禮,太皇太后居中坐好,笑道:“哀家服藥,來的晚了,並非不掛念兩個曾孫,皇上和太后別放在心上。”
太后誠惶誠恐道:“兒臣不敢。”
蕭琮笑道:“皇祖母嘴上這麼說,不知道心裡怎麼想。約莫是擔心朕向您要賀禮獅子大開口,因此才這麼晚到,也未可知。”
太皇太后樂不可支:“呸,虧你還是皇帝,跟哀家要東西,也不怕臊!”
衆人皆自賠笑,太皇太后見我和劉娉仍站着,奇道:“哀家進殿就聽見你們在說鼓瑟彈琴,熱熱鬧鬧的,怎麼哀家來了反倒不提了?”
國師雖四十上下,卻容顏溫敦俊秀,看不出風霜痕跡,此時專注於我和劉娉道:“如此說來,能聽見二位娘娘仙樂,臣有福氣了。”
早有樂師搬了琴瑟上來,我已無從推辭,只得按捺下心中的厭惡,溫聲道:“既然皇上有此雅興,嬪妾遵旨便是。只怕學藝不精,讓大家笑話。”
劉娉瞥我一眼,眼神凌厲。她早早調好瑟調,開始了前奏。
我雖然很久沒有彈奏過古琴,偏偏平日練習的正是《高山流水》,此時倒也不慌張。端正坐下,擺正古琴,雙手熟稔一揮,圓潤古樸的音色便從指下滑出,隨着琴瑟的合拍,曲中有了三分真切的感慕,像是俞伯牙真的遇見了鍾子期,高山流水,惺惺相惜。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隱隱覺得,隨着琴聲深遠,太后的臉色越發蒼白難看。
悠悠曲終,帝妃盡興。人人觥籌交錯,笑語歡歌。
“當真想不到,你我會有今日。”劉娉趁着周圍笑語喧譁,低聲道。
我不看她,回道:“今日不過合奏一曲,有何稀奇?你我俱爲妃嬪,爲妻爲母,沒有什麼是料想不到的。”
劉娉嘴角上揚道:“你可知昭儀已是我的囊中物?”
我睨她:“與我何干?”
劉娉作勢爲我整理衣帶,十指撩動若蔥:“妹妹就是這樣恬淡,呵呵,我爲昭儀之日,必定好好照拂妹妹。”
此女何等囂張!
我爲之氣結,她還真是一旦得勢便猖狂無匹,仗着太后寵愛元伋,狐假虎威如斯,當真不把我放在眼裡,一併連我背後的蕭琮也不顧忌了?
太皇太后喂福康吃奶油酥,掃視我與劉娉道:“你二人倒還談得來——哀家令皇上挪了地界兒給兩個曾孫辦滿月,你們爲孃的不會惱吧?”
劉娉搶先道:“嬪妾怎麼敢?元伋是皇子,祖宗保佑着他福大命大,不拘在哪裡都是一樣。只是永定公主滿月與元伋一起操辦,嬪妾着實過意不去,寶婕妤別計較纔好……”
她字字句句“皇子”“公主”,不過是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生的是男丁罷了,又說什麼過意不去,也不外乎想多刺激刺激我,讓兩位太后並帝后以爲我心存怨言又眼熱她。
我瞥見國師淡淡的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只收斂心神,扮出最誠懇的笑意道:“嬪妾有什麼好計較的?民間說弄璋是喜,弄瓦也是喜,都是皇族的血肉,嬪妾能蒙祖宗庇佑生得永定,已經是天大的福氣!況且兩個孩兒滿月一起過,既不沒節儉之風,又喜上加喜,嬪妾高興還來不及呢!”我睨一眼劉娉,一字一句道:“元倬是皇上與皇后嫡子,他都沒有在承天門設過滿月宴,其他人又如何受得起?”
果然,劉娉臉色頓時鐵青,元倬雖然天生殘疾,但皇后年輕,還會再有孩子。即便劉娉有命胎胎生兒子,若無變故,今後也不過封王封爵,“嫡子”這個階梯卻永遠也跨不過去!
裕妃最喜歡看熱鬧,憋不住笑道:“怎麼你們兩個最文靜的人,扎到一堆兒卻好似變了性子似的,一個急吼吼的,一個酸溜溜的。”
皇后嗔怪道:“本宮看兩個妹妹都是極好的,都像你這樣咋呼才叫好麼?”
太后道:“行了。”轉身朝太皇太后試探道:“母后,兒臣想讓皇上擢升珍淑媛爲昭儀,您看?”
太皇太后並不接話,只淡淡道:“哀家看今日珍淑媛這身衣服倒眼熟得很,像是霜兒以前封昭儀時的朝服?”
太后尷尬道:“是。”
太皇太后又看了看劉娉頭上的步搖,悠然自得的逗弄元伋,緩緩道:“既然你都讓她穿了昭儀朝服並金步搖,六宮封賞的事情不是由你說了算嗎,還問哀家做什麼。”
太后臉色一紅,囁嚅道:“兒臣不敢。”
太皇太后瞄一眼蕭琮道:“皇上喜歡呢,就晉她的位份;不喜歡呢,便另說。咱們這些老婆子,也管不了孫兒家後院的事。”
我不知道蕭琮心裡是怎麼想的,玉真又忽然醒轉,一味啼哭,我哄着玉真,耳邊只聽蕭琮笑道:“九嬪無首,確是應該早立昭儀,也罷,既然太后喜歡,皇后也說好,那就封娉兒爲昭儀吧。”
周遭驟然響起的一迭聲的“恭喜珍昭儀娘娘!”,像雷聲轟轟。
蕭琮爲何要這樣做?我原是不在意這個位置由誰來坐的,只不過蕭琮堅持了這麼久,在我心中早就認定他是爲了我纔不肯讓劉娉的位份在我之上,如今忽然鬆口,真是像劉娉起先說的,昭儀一位早已是她的囊中之物。我一時覺得無法接受,腦中空白一片,竟不知如何是好。
待衆人賀完,太皇太后笑道:“哀家也有一事,想討皇上金口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