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琮因着我的面子,加之媜兒嬌憨,便也留心照拂,飛寰殿所用所享一應都是好的。
泡的茶水是皖西進貢的祈紅,深褐的茶葉一簇簇在滾水裡綻放開來,綻出原本紅潤的色澤來,輕輕一低頭,便聞得到那股馥郁的茶氣。
緋墨不知其中緣由,但合歡是明白的。初見到崔鈺那一剎,她也有片刻的失神,直到我咳一聲才悟過來。此時見我一直不喝茶,惶惑道:“四小姐,是不是這茶喝不得?奴婢馬上去換過一種來!”
我道:“這茶很好,生熱暖腹,養蓄陽氣。”
說話間我抿了一口茶水,嫣尋輕咳,趁合歡不備低聲道:“娘娘素來與裴充衣不睦,如何能在飛寰殿隨意飲水?萬一有什麼閃失……”
我笑:“以前或許會,但現在她不會這麼笨。”
嫣尋恍然:“娘娘是說之前裴家三夫人那件事?”
我頷首道:“媜兒不傻,我對她如何她心知肚明,只不過礙着以前的爭執和心結放不下面子罷了,到底還是自家姐妹。”
嫣尋歎服道:“娘娘連她母女二人戕害您一事都看的雲淡風輕,真個有容人雅量,就怕別人未必領情,白糟蹋了您的這份心。”
我含笑搖頭,崔鈺閃身出來,我忙止住嫣尋,問道:“怎樣?”
崔鈺湊近,脣邊閃過一抹嘲笑:“微臣技拙,診不出裴充衣有什麼不妥之處,或許娘娘勸她幾句,讓充衣別太嬌貴,頭自然就不暈了。”
他如是說,我已知是媜兒裝病了。見他說得輕浮,我正色道:“盡說這些個酸溜溜的話什麼意思?即便不礙事,你也仔細瞧瞧,千萬別留下疤痕之類。”
崔鈺笑,又低聲對我說:“就是額頭稍稍腫了些,皮都沒破,不會留痕。微臣看裴充衣眼神倒是靈動的很,盯着我像防賊似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個頭暈法能暈的這麼機靈。”
他在我面前說話向來尖酸,自催生玉真之後倒也不見外,我是習慣了。此時卻一陣酸澀,媜兒不惜撒謊裝病,那麼貪婪的看他,生怕看不夠似的,這份心意不僅無法言說,還被他誤會輕蔑。若不是三娘當初狠下心腸從中作梗,媜兒又如何會有這樣卑微的一天?
崔鈺走後,媜兒在裡間喚我,我知道遲早也避不過,索性對她道:“你也不用問,我但凡知道的都告訴你。你可記得去年踏青采薇,出城時你拉扯的那個人?那是長公主駙馬崔霖,崔太醫正是他的親弟。皇上說崔太醫技藝獨到,才從西域學成回來,恰好我有了身孕,便指了他服侍。並非我有意瞞着你不引薦,你也知道他像誰,我只是擔心你把持不住便是殺身之禍……”
媜兒看着我,黑亮的眸子慧黠閃爍,“我說什麼了麼?招你蠍蠍螫螫說這麼一堆。”
她翻了個身,背對着我,良久,平靜道:“即便再像,也不是原來那個人……這點子分辨我還是有的。”
我見她這樣,再說什麼也是寥落了。
冬日夜長,即便還不到睡的時候,在燻人欲醉的暖氛中也容易打瞌睡。我怕睡的太早夜裡不安生,吩咐了錦心拿針線來做。做了幾針,又覺得眼睛酸澀,漸漸睜不開。
不過歇了一盞茶的時間,蕭琮在夜色中倏忽而至。
他一進來便道:“愛卿辛勞,朕聽聞這幾日風雪天,你得空還常在各宮閒逛。”
看過了六宮各人的寥落孤寂,此時見到蕭琮的笑臉,我便如得了冬日暖陽般踏實穩定。
替他解開黑狐裘大氅的繫帶,柔聲笑道:“又在哪裡聽來的消息,您在嬪妾身邊安插的眼線還真是不少呢。”
錦心抿嘴笑道:“這幾日皇上常遣人來問話,是奴婢回的。”
蕭琮笑道:“喏,你的陪嫁丫頭也算朕的細作麼?”
我淺淺一笑:“別總拿嬪妾打趣——三皇子究竟好些了沒有?”
蕭琮聞言嘆息道:“那日不過跑出去的時候頂了風,打了一陣冷嗝也就踏實了,好在裴充衣把他裹的緊實。不過他這樣一鬧,和妃定要自責自遣面壁禮佛幾日,如今暫由皇后親自照料元倬,等和妃滿了自責之期再送過去。”
我默默聽着,又問道:“紫宸殿有幹練的嬤嬤沒有?若是沒有便讓照顧玉真的兩個嬤嬤過去。”
蕭琮笑着刮我的鼻子:“皇后那裡什麼沒有,要你操心。”
我見他輕浮起來,笑着不理他,回身把桌上擺下的針線收起來,又吩咐初蕊奉茶。
蕭琮嫌屋內暖氣燒的熱,連外面那件衣服一併脫去,我嗔他不知保重,拖了他進內殿,拿了慣常穿的褚色團蝠便服逼着他穿上。
服侍他扣領口的時候,兩人貼得極近,蕭琮乘勢捏一捏我的手道:“那日元倬找到後,朕聽得你不回宮歇着,非要自己去送裴充衣。是爲博個賢德的好名聲麼?這倒不像你平日的做派。”
我專心扣那複雜的蟠龍扣,淡然道:“她的暖轎壞了,衆人都只一乘,總不能讓她在檐下枯等或是雪地獨行。”
蕭琮道:“今年冬日極寒,你剛出月子,若失於調養不是玩的,讓底下人跑勤快些重新送一頂暖轎也罷了。依朕的意思,那日連建始殿也大可不必去,身子最要緊,珍昭儀也沒去。”
我聽他總是有意無意提起劉娉,心裡不自在起來,鬆開手道:“我如何跟珍昭儀比呢?她自己哺乳四皇子,身子骨自然是第一要緊的。”
“看看,又惱了!”蕭琮佯怒道,“朕還不夠給你兜着麼?她是昭儀,你是夫人!母后的意思你不是不明白,朕那樣提攜你護佑你,你今兒不說順從一些感激朕,還跟朕‘你’呀‘我’的頂撞起來,成何體統!”
我莞爾道:“偏要‘你’呀‘我’的,您聽着刺耳,去樂成殿聽珍昭儀乳燕出谷的歌喉便是!”
他探手抓牢我,笑意逐漸深了,附耳輕語道:“伶牙俐齒、活蹦亂跳的,想是可以侍寢了……”
我頓時面紅耳赤起來,推開他啐道:“虧您是一國之君,就是這樣不正經,也不怕宮人們看了笑話!”
他只是一味壞笑,手中力道不減:“只得咱們兩個,誰看得見?況且朕臨幸妃嬪,有什麼正經不正經,誰敢笑話?”
我抵死不從,想要費力掙出來,卻在他綿軟溫熱的懷中不得要領。他在我脖頸處來回摩挲,喃喃道:“好香,你又薰的什麼香,比蘇合好聞。”
哪有什麼香?生了玉真之後我從不在身體髮膚上用香料,身上明明是一股母乳的味道……
我羞的臉都快漲破,正扭捏着抗拒他不安分的雙手,卻聽康延年在外輕喚:“皇上,皇上。”
蕭琮擎住我的胳膊不讓我掙扎,一邊密密麻麻吻下去一邊含糊道:“何事!”
康延年回道:“回皇上,珍昭儀娘娘請皇上去樂成殿看看四皇子。”
蕭琮頓住了覆在鸞衣釦的手掌,略緊張道,“四皇子又怎麼了?”
康延年的聲音道:“珍昭儀說四皇子一直哭鬧着不睡,怕是受了驚,想借皇上天威去震一震。”
蕭琮鬆開我,沉吟道:“這話蹊蹺,怎麼就受了驚?”
康延年的聲音平靜的像水一樣:“樂成殿的人說四皇子見了不乾淨的東西,因此一味啼哭。”
我心裡明白這是劉娉爲了不讓蕭琮留在慕華館的詭計,想用鬼神之說綁住帝王的身心,如此下等的手段也使出來,她真是江河日下了。
反手扣好寢衣,我照樣躺着,也不多話,只靜靜留心蕭琮的反應。
蕭琮皺了眉,“太醫怎麼說。”
“太醫倒是說無礙。”
東秦雖整國崇尚神佛鬼怪的說法,但我冷眼看去,蕭琮卻是頭一個厭惡這種傳說的人,我雖不知爲何,卻些微能窺見一些他的心意。
蕭琮還在思索,又有宮人來回說樂成殿派人來請,蕭琮平日裡最煩躁就是被催請,此時不悅道:“小孩子哭鬧是難免的,太醫都說無礙,何必特意來回朕。讓昭儀好好養護四皇子,朕明日一早便去看望。”
他側身睡下,也沒了歡愛的興致,將我一雙手捂在他胸前,闔上雙眼不說話。
夜色寂靜,有風撼動着窗櫺,不知哪處宮殿沒有關好門窗,遠遠的傳來門扇開合的吱呀聲。
我婉轉勸道:“皇上還是該去看一看,雖然小孩子哭鬧常有,但畢竟……”
他驟然睜眼道:“不要說了!朕平生不喜就是被人算計要挾。晌午還好好的,這會兒剛歇下,就這麼巧看見不乾淨的東西了?”
我噤口不言,蕭琮許是怕我委屈,又放緩了道:“知道你爲元伋好,是朕說的重了。”
他嘆息一聲道:“這段日子不知是怎麼了,幾個孩子輪番惹事,唯有玉真乖巧,沒讓朕操心。”
我正要說話,忽聽康延年又來回:“皇上,樂成殿宮人佩鴛求見。”
蕭琮扶額道:“問她什麼事。”
康延年諾一聲,我聽見外間窸窸窣窣聲,佩鴛跪倒道:“四皇子這會子哭得越發厲害,昭儀娘娘全沒了主意,求皇上去見一見,或許真龍現身,妖魔就自退了。”
三番四次來我這裡聒噪,我已隱隱按捺不住,蕭琮先忍不住氣道:“朕起先說的不夠明白?朕已經歇下了,明日再說!”
佩鴛涕泣道:“薇夫人,奴婢知道您與昭儀娘娘素來不睦,但求您不爲別的,只看在四皇子年幼,經不起邪祟磋磨,請薇夫人讓皇上移駕樂成殿吧!”
她不說還罷,如今一來,我索性坐起身冷笑道:“照昭儀的意思,正明宮裡還有邪祟不成?別說真龍在這裡守候着,魑魅魍魎不敢侵犯。即便真有什麼,又如何能讓皇上去直面,衝撞了龍體如何使得?珍昭儀也是糊塗了,請皇上有什麼用,還不打發人去請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