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我冷笑着,自覺脣齒間都蘊着涼意,“依你說,人若被狗咬一口,應當連人帶狗都打死,纔算公平是麼?”
媜兒溫言道:“姐姐是什麼身份?她是什麼身份?公道自在人心,姐姐懲治個宮人,跟她費什麼話?”
她揚眉道:“拖遠些打,公主才睡着,沒得驚醒了她。”
那淑蘭想必是顧家的陪嫁丫頭,此時顧妍恨得眼睛都能放出刀子來,我有意提醒她道:“顧常在,你若是管不住底下人,只管去請皇后和妃娘娘示下,再不濟,還有宮裡的教習嬤嬤。成日裡鬧的雞飛狗跳,像什麼樣子?知道的說你年紀輕沒歷練過,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你這做主子的和奴才一起胡鬧。這話要是傳到皇上耳朵裡,可就不好聽了。”
顧妍恨道:“嬪妾沒有娘娘這樣大的威勢,自然伏不住人!”
我看她言語中仍是憤懣重重,不免皺了眉道:“良藥苦口,本宮看在你哥哥對皇家忠心耿耿的份兒上有心想要提點你,你卻仍是這般輕浮毛躁。怎麼,本宮說話還要揀你順耳的才行?”
顧妍叩頭說“不敢”,迴心髻上斜插着一根蓮花金簪在光線折射下十分耀眼,我看着眼熟的很,一時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我正思索,卻聽身後柔柔一聲:“奉薇夫人金安。”
陶才人嫋娜的身段從旁閃出,請過安後,她怯怯道:“嬪妾與妹妹從前受珍昭儀脅迫,不得已才與奉薇夫人頂撞,還望奉薇夫人大人不計小人過,饒恕嬪妾等不恭之罪。”
我啞然失笑:“妹妹這樣說,好像本宮今日是來蘭林館泄私憤的。”
陶映柔屈膝福道:“嬪妾如何敢存這樣的念頭,只是顧常在性子浮躁,進宮時日又短,皇上還說且由着她呢,娘娘今日爲這個訓斥起來,傳出去只怕底下人亂嚼舌頭,對娘娘清譽無益。”
媜兒聽了這話,立時道:“皇上說‘且由着她’,說的是且由着顧常在無傷大雅的小毛病,並非是皇上有心縱容包庇她所有的過失。今日之事,陶才人你並不知曉緣由,此時出來力保顧常在,未免有些不合時宜吧。”
陶才人淺笑道:“裴充衣教訓的是。嬪妾不必詳細問過,大致也能猜到,既然痛打奴才,必定是有什麼不妥當。或是言語頂撞了主子,或是辦事毛躁不合上意,左不過是奴才的錯,責罰就是。”
我上下打量她道:“陶才人果真聰穎,只不過顧常在性子莽撞,若不教訓,只怕以後還要生事。”
陶才人屈膝不變,低聲道:“往日嬪妾等依附着珍昭儀,也是爲了在宮中生存。誰不知道嬪妾家世微薄,在宮中不得不事事仰人鼻息?唯有顧常在與嬪妾還能在一處說說罷了。娘娘,顧常在與嶽才人不諧也不是一日兩日,無風不起浪,如果鬧將起來,未必能分出對錯。顧常在已經知道錯了,娘娘慈愛,若顧常在今日言語無狀衝撞了您,還請娘娘寬恕。”
她說的萬般溫柔,姿態又那樣謙卑,連我都不好意思再說重話。
嫣尋伸手把玉真頭頂處的抱襖掖好,溫聲道:“娘娘,今日雖有日光,但露天寒凍,久了恐怕對公主不好。”
我略略頷首,道:“的確,今次不知不覺在外面待的久了——也罷,陶才人,既然你與顧常在交好,就由你替本宮好好教導她尊卑上下的規矩,以後若是再讓本宮看見她的丫鬟這樣不知天高地厚,定然連她一起責罰!”
陶才人躬身應了,顧常在也伏地謝恩,我們的肩輦已經擡了起來,正要起步,陶才人忽然朗聲道:“嬪妾前些日子受了風寒,聽聞上元節是裴充衣的生辰,本以爲皇上要爲充衣慶賀。卻沒想到這一天皇上爲奉薇夫人擇了新封號,舉宮同慶,當真是雙喜臨門。嬪妾給奉薇夫人賀喜,娘娘千秋千歲!”
我登時怔住,上元節那一天蕭琮只顧着爲我賜予封號賞宴,並未爲媜兒慶賀十六生辰之喜,我並非不覺得虧欠了媜兒,只是她既沒有表露出什麼,我又被一連串的事情纏繞着,一時便忘記了給她補上。
彼時內監們已經踩着整齊的步伐行進,陶才人婉轉的聲音仍在耳畔。
我略轉了頭,瞥見顧妍臉上掩不住的幸災樂禍,陶映柔緩緩直起身子,眼光追隨着我,並無半點卑微惶惑。
我扭轉身子,媜兒與我同乘,神色如常。
我抱着玉真,只單手拉了媜兒的手道:“你別聽她胡說,皇上本來是要爲你慶生的,只是那日事情太多便擱下了……”
媜兒奇怪的瞥我一眼道:“生辰年年都有,有什麼稀奇的?我本來就不在意這些,他若心裡有我,天天都是生辰盛宴,他若心裡無我,便是生辰也是虛套。”
她微微泛起笑容:“姐姐不會以爲我蠢到聽不出陶才人話裡有話吧?這些隔山打牛借刀殺人的伎倆,我見得多了,姐姐別忘了我孃親也是宮裡出去的。”
看着她明媚的臉龐,我忽然想起雲意來,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和沈姐姐究竟是怎麼的,鬧得這樣僵?”
媜兒驀地沉下臉,“誰願意和她鬧?許是我和芳儀八字犯衝,我本來就不像姐姐這樣好人緣,與人合不來又有什麼稀奇!”
我情知自己又摸了老虎尾巴,自己也覺得訕訕的。直至到了慕華館,哄了她好一陣顏色才逐漸好轉。
媜兒道:“那什麼顧常在陶才人,不過憑着身段妙曼,凌波舞跳的好。究竟又有什麼大出息,皇上倒很喜歡似的。”
我接過錦心呈上來的熱杏仁,緩聲道:“我知道妹妹心高氣傲,看不上她們,但妹妹細想想,若是她們沒有過人之處,如何能哄的皇上寵愛?”
錦心湊上來送果碟,紅紅臉兒道:“她們都說陶才人在牀笫上很會服侍皇上……”
我頓時緋紅了臉,啐她道:“又在哪裡聽牆角聽出這種話來,越發輕狂了!”
媜兒嗤之以鼻:“狐媚之術,我向來是瞧不上的。”
嫣尋整理着玉真的東西,低聲道:“話雖如此說,但陶才人今日說話,奴婢咂摸着倒有些綿裡藏針的意思。”
我道:“我何嘗沒聽出來,她最後那句話明顯是挑撥我與妹妹,只是我心中奇怪,雖然她們只以爲劉娉病重,並不知道她實則獲罪,但如此有恃無恐和我對着來,似乎背後還有靠山。”
媜兒也斟酌道:“若說她們往日依附劉氏,那現在劉氏‘病重’,她們也該收斂纔是,怎麼反而猖狂這許多?姐姐現在這麼一說,我也覺得中間有些蹊蹺。要麼是皇上應承了她們什麼,要不然就真的還有幕後觀音。”
我飲了一口杏仁,“除了金銀珠寶,皇上還會應承她們什麼?妹妹別忘了,劉娉可是還沒供出同黨呢,太后昏厥,若沒人裡應外合,如何做得到這樣準時?”
她垂下頭想自己的心思,我又記起顧常在頭上那枚蓮花金簪,恍惚間總是想不起來,便開口問底下人道:“宮中可有哪位娘娘喜歡蓮花的?”
嫣尋想了想,幾乎和錦心異口同聲道:“和妃娘娘!”
媜兒偏了頭看我,“姐姐問這個做什麼?”
我心裡大悟,原來顧妍那隻金簪曾經是和妃之物,怪不得覺得眼熟。但和妃素來也不見得與劉娉有什麼來往,怎麼會無緣無故賞她身邊人東西?
難道?
冷汗頓起,我只覺得後背一陣陣發涼,若與劉娉私下勾結的人是和妃,那麼她的目的是什麼?劉娉鋌而走險,爲的是扳倒我,和妃這樣冒險,爲的是什麼?她已經主宰了六宮事宜,太后也當她是長媳一樣看待,蕭琮敬她,皇后信她,宮中無人對她不服,如果真的是她,她覬覦的又是什麼?
我將心中疑慮慢慢說給媜兒聽,媜兒的神色陰晴不定,半晌,媜兒道:“姐姐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如果真的是和妃,她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
我自己也隱隱的猜出來了,只聽媜兒吐出兩個字:“皇后。”
“和妃雖然實爲六宮之主,但薛姐姐仍然是名正言順的一國之母,若薛姐姐剛強起來,後宮實權就會回到她手中。姐姐,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皇后的位置原是和妃的,只是因爲薛家的勢力,皇家才改了主意。姐姐你想,這些年來,太后爲何仍然讓和妃幫着薛姐姐料理後宮?還不就是爲了安撫她?若薛姐姐一日一日成熟起來,要和妃乖乖交出實權和元倬,她如何能夠忍受?”
我擺手道:“妹妹輕些,我不過是猜測,也未必就是真的。”
媜兒籲一口長氣,“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劉娉除了她父親在邊疆佔了些便宜以外,家世也不過如此,爲何她敢屢屢與姐姐作對,而且一次比一次惡毒囂張?現在想來,果然是背後還有隱藏更深的人在支撐着她,否則,以咱們靖國府的威勢,她怎麼敢?”
她越說越氣,聲音卻始終壓的很低。我看着她,其實有很多時候,我都覺得媜兒和雲意很相似,一樣的心高氣傲,一樣的清高自許,只是她與雲意不同的是,她的眼中,隨時都蘊含着出身名門的堅毅和傲慢,更摻雜着英氣與柔美混糅的風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