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雖然也與衆人去過靈符應聖院多次,但煉丹房還是頭一次踏足。
青銅鑄成的丹鼎獸首銜環,四面皆銘刻着仙鶴仙人圖案,正中開闔有四四方方一扇小窗,大約就是平日取丹用的出口。
國師緩和道:“月華夫人交代過,務必要保全娘娘的玉手不受燙傷。此鼎內有乾坤,娘娘因此勿需驚懼。”
我低低嘆道:“嬪妾也知計拙,讓國師不齒了。”
他微笑道:“你我兩家交情匪淺,又何必說這些。況且娘娘不過是爲了復寵,又不是傷天害理。娘娘素來孤潔,若不是萬般無奈,也不會出此下策。臣自知微薄,一直無緣爲娘娘效勞。今日能爲娘娘做點瑣事,也算是臣的造化。”
他轉身打開丹鼎上的小窗,一股熾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娘娘請看。”
我走近細看,只見那丹鼎中有三層夾層,中間與最外面一層灌注着清水,又有一支蓮葉般的枝椏在丹鼎中心受烈火炙烤。國師按動隱秘的機關,幾乎毫無聲響的,蓮葉移至小窗旁,只是仍在夾層中,若非站在丹鼎小窗正面,是看不到這枝椏移動的。
我轉頭看向國師,他仍是溫和注目我:“丹藥早已煉成,只是恰好受月華夫人所託,因此才瞞下不發。皇上來時,娘娘只管私下按動機關,取丹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不會傷到娘娘的。”
我屈膝道:“多謝國師成全!”
國師單手扶了我,柔聲道:“娘娘若真的有心要謝臣,不妨滿足臣的一個心願。”
我略有些怔,沒想到他的要求提的這麼快。但箭在弦上,此時他便是要星星月亮我也少不得硬着頭皮答應了。
“國師的心願是什麼?”
他淡淡含笑:“無功不受祿,等娘娘恢復了往日的盛寵再說吧。”
說話間,聽見外殿一陣喧譁,在這寂寂的夜裡顯得那樣突兀明顯。
國師示意我噤聲,我會意,背向大門跪在早已備好的蒲團上合十祝禱。
不明顯的腳步聲已經到了丹房門口,我甚至聽見了蕭琮對國師的“噓”聲,我那麼想念他,真到了見到他的時候卻不得不按捺下心裡的激盪,佯作不知。
我閉目婉轉道:“妾身裴氏,自知有負君王聖恩,此生無福隨侍君側,妾身不敢奢求爲皇上奉笤持帚,只求上蒼感念妾身真心一片,讓妾身爲皇上取出福壽萬年丹。妾身願意以雙手爲籌請出仙丹,求神仙成全!”
我重重磕下頭去,明知是戲,卻依然情真意切。
身後鴉雀不聞,我站起身來,深深呼吸,將丹鼎小窗打開,熊熊烈火簇擁着盛放丹藥的蓮葉柄,丹鼎內部燒的通紅,猩紅的炭火時不時迸裂,充作染料的檀木燃燒後產生的渾濁氣息席捲而出。
那樣猛烈的火勢翻騰在眼前,丹丸就在蓮葉中,如果沒有機關,必定要雙手入鼎中心纔可以觸到蓮葉,可是兇猛的火舌那樣猖獗,稍有不慎就有燒燬雙手的危險,便是宮中身手最好的侍衛也要掂量一下。
蕭琮就在身後看着我,他沒有出言阻止,是想着我一定沒有這個膽子,或是乾脆袖手旁觀看我究竟是不是演戲。
我徐徐伸出雙手,毫不凝滯的探入丹鼎。
衆人倒吸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伴隨着蕭琮一聲怒喝:“愚蠢!”
電光火石之間,我驀然想到蕭琮是不信鬼神之說的,若是之前製造的“必定有情之人才能於火中取丹毫髮無傷”的輿論瞞過了宮中的其他人等,但在蕭琮面前如何行得通?
我動作不慢,丹藥已在手中緊握,連機關也已經按了回去。丹鼎夾層觸手只是滾燙,若動作迅速,並不至於被灼傷。可是若我真的毫髮無傷,在這樣灼熱高溫的丹爐裡取出丹藥,蕭琮又如何會信?他必定會遣人檢查這個丹鼎,那麼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將白費,失去他的憐惜和思念,以後更是萬劫不復!
我眼看着蕭琮疾步上前,來不及了!
幾乎是同時,我毅然將雙手貼在了丹鼎內部,皮肉燒焦發出的吱吱聲和糊味立即傳出來,神經末梢在剎那麻木後迅速的感應劇痛,錐心般的疼痛襲上來,我條件反射般抽出手,雙手已是血肉模糊。
蕭琮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子,咬牙道:“十指連心,你怎的這樣愚蠢!”
我疼的冷汗直冒,眼淚狂涌,忍住疼痛勉強道:“這丹藥對你如此珍貴,我總要試一試的!”
攤開雙手,硃色丹丸完好無損,我鬆一口氣道:“還好,幸不辱命……”
蕭琮看着我,複雜的情緒涌動在那雙黝黑眼眸中,我在他懷裡,康延年命人傳太醫,宮人嘈雜的奔走,這些似乎都與我與他無關,我只知道,我又在他溫暖的懷裡。
他還是那樣俊朗,卻清癯了許多。以前那樣溫和的面龐,似乎也淡漠了很多。我盡力想將他的樣子刻在心裡,許是長期清淡飲食身體虛弱,又許是再見到他如釋重負,雙手的疼痛慢慢消逝,他的樣子模模糊糊,我逐漸看不清楚……
我在一片低語聲中醒來,只見媜兒挺着大肚子坐在牀沿上吩咐着什麼,錦心眼尖,紅着眼睛扶我起來道:“娘娘可醒了!”
我的神智逐漸清醒,忙轉了頭四處看,媜兒含笑道:“皇上才走了。”
她俯低了身子低聲道:“姐姐也真是的,不是都安排好了嗎,怎麼偏巧又燙傷了手?”
我並不答她的話,低了頭看自己雙手,嚴嚴實實被白布包着,雖然燙傷的疼痛又明顯起來,但看她們的神情應該還不至於太嚴重。
嫣尋端了藥膏上來:“娘娘醒了便要換藥,這是崔太醫千叮萬囑的,否則萬一留了疤就不好了。”
我這纔看見裡裡外外站了黑壓壓一屋子人,不時有人穿梭傳話,和之前殿中的冷清寥落反差極大。
崔鈺告了罪上前,緋墨忙扶着媜兒到一旁坐下。崔鈺一圈圈的撤下白布,他離我極近,壓低了聲音道:“深更半夜在靈符應聖院燙傷了手,您又唱的哪齣戲呢。”
我疼的吸氣:“少胡謅,這會兒深夜起動了你,少不了你的賞賜。”
崔鈺細緻的颳着藥膏,酷似雙成的面頰上泛起了笑:“賞賜?依微臣看娘娘的賞賜倒是快到了。”
我橫他一眼,媜兒恰巧咳嗽了兩聲,崔鈺回頭道:“月華夫人怎麼又咳嗽了?微臣給你開的枇杷露您沒服用?”
媜兒偏着頭不看他,緋墨回道:“用了,只是晚上霜露重,娘娘來的路上吸了幾口涼氣,所以又咳嗽。”
我道:“我原本沒有大礙,妹妹懷着身孕,快回去歇息吧!”
媜兒注目我道:“不妨事,我還有話跟姐姐說呢。”
崔鈺聽她這麼說,手中的動作也快了起來,敷好藥,纏上乾淨的紗布,他也就和太醫院的一干人等退下去了。
嫣尋帶着緋墨錦心和其他人都退了下去,只留下我和媜兒在寢殿裡。
媜兒換了個姿勢坐着,有些酸溜溜道:“姐姐跟崔太醫倒是不避諱,嘀嘀咕咕說那麼些話。”
我道:“他不過是以前爲着父親那本《青囊書》不當我是外人罷了,妹妹也知道,若是在宮裡被人謀害,最容易下手的便是御醫。我拉攏他,也是爲了咱們好。瞧你的樣子,是他伺候你的胎伺候的不好?”
媜兒蹙眉道:“好是好,就是他那個樣子長得……姐姐知道,我對皇上現在是絕無二心的,但看久了崔太醫總是覺着心裡煩得慌。”
她的神色略帶着惆悵,但轉瞬又道:“我看皇上剛纔的樣子,姐姐的苦肉計是奏效了。”
“皇上剛纔什麼樣子?”
媜兒笑言:“皇上抱着姐姐回來,又是心疼又是惱怒,一個勁說姐姐愚鈍,無稽之談也相信。又讓康延年吩咐掖庭多派些人來伺候,他親眼見着姐姐伸手入丹爐,總歸是心疼感動的緊,不枉姐姐燙傷這一雙柔夷了。”
我溫聲道:“就是要皇上親眼看見我爲了他入火窟,才能沖淡他對我的怨恨。還好有你,若不是你從旁周旋,我便有良策三千,也不可能見到他。”
媜兒腆着肚子:“宮中只有你我姐妹相依爲命,姐姐若是有失,我也孤掌難鳴。況且姐姐對皇上的心思拿捏到位,若不是皇上依然掛念着你,又怎麼可能一聽到我說你今夜要冒險取丹,他就親自忙忙的趕去了?”
她又笑道:“我還擔心姐姐想不明白我遞給你的時辰呢。”
我也忍着疼痛笑道:“如今還不到中秋,你巴巴的送月餅來,豈不是暗示應該晚上去靈符應聖院麼,又恰好三個,我便姑且猜做是三更好了。”
媜兒道:“你是不知道那些羽林軍有多麼難應付,我就防着他們審查,總共放了六個月餅。在外面被他們攔下時,掰碎了三個讓他們查去。另外,我要不是私下拿了皇上腰牌狐假虎威,又怎麼能輕易接了姐姐出去?”
我苦笑道:“皇上這樣防備着我,也算有心了。”
“幽禁着姐姐也是當初,今日過後,只怕就寬鬆多了。”
我想起一事,問道:“國師那裡你說清楚了?可千萬不能走漏了口風。”
媜兒道:“放心,我自有計較。”
她忽然撫着肚子“哎呀”一聲,又見我看着她的肚子,紅了臉道:“八個多月了,總是喜歡踢打,等生下來交給姐姐養着,我是慣怕小孩子的。”
我嗔她說話不知輕重,她隨手拿起茶杯抿一口,撂下道:“我喝不慣姐姐這裡的茶,這會子也快五更了,我也要回去眯一會。姐姐好生養着,天明瞭事情就多了,消息傳得快,只怕門檻也要被踏破呢。”
眼看着她走出殿門,錦心撲進來跪在我面前哭道:“小姐做這種事怎的也不早說?奴婢若是知道斷然不肯讓您以身犯險,您要是有個好歹奴婢怎麼有臉去見老爺?”
我手疼的厲害,便示意嫣尋拉她起來。嫣尋關了寢殿的門,我低聲勸錦心道:“我不是有心不告訴你,你也知道宮裡多少人盯着咱們想看我的笑話?取丹若是事成,自然還有可圖。若是不成呢?在宮裡稍有不慎便是殺身之禍,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嫣尋也安撫她,又對我道:“奴婢看皇上雖然一直板着臉,但該吩咐的一件不落下,可見對娘娘還是有心。娘娘何不趁熱打鐵,天明求見皇上以求寬恕呢?”
我搖頭正色道:“萬萬不可!正因爲皇上對我心有微動,這時候纔不能操之過急,若是我一醒來就腆着臉去求見皇上,他自然會以爲我先前所做一切都是爲了復寵,並非真心……皇上和我之間最缺的,就是一顆真心。所以,不光是我要繼續韜光養晦以待時機,就連你們也要處處謹慎,切記不可輕狂浮躁。”
她二人互看一眼,都俯身道:“奴婢知道,奴婢一定遵從娘娘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