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漸漸起了,秋意一層濃似一層,庭院裡的桂花樹像浮動的花海,風吹過,搖落一地金黃。
媜兒就在這幾天生產,她在蕭琮的寵愛下逐漸喪失了警惕性,往日的警覺全部轉贈給了我,自己每日挺着大肚子,有孕萬事足,唯有驕縱刻薄不改。尤喜在蕭琮面前撒嬌,兼之呼喝宮人,好在除此也沒有別的惡習。
我害怕有人恃機加害,特意交代宮人,她的醫藥飲食全部小心再小心,連所著衣服也都由魏夜來小心檢查過再送去。至於媜兒我更是管束的嚴格,幾乎同進同出,就怕出什麼岔子沒法向蕭琮和父親交待。
“日日這般繁瑣,當真怕煞人!姐姐如此小心,不如把我關在寢殿裡纔好!”
媜兒極爲不耐煩,對我也不免常發脾氣。一時惱了,也不管是御花園還是宮道,有人沒人,張口便來。
我忍得住氣,再說不過十日之內她必定生產,只要她平安生下麟兒,便是再刁鑽刻薄的話我也受得起。
倒是寧妃覺得氣不過,私下道:“妹妹何必這樣遷就月華夫人?你們雖是親姐妹,但宮中國手如林,又有那樣多的宮人服侍,妹妹實在勿需這般辛苦討氣受!”
我笑道:“她性子倨傲,閨中便是這樣。如今懷着身孕更是心浮氣躁,我若是不多照拂着些,也不知道哪天便平白無故得罪人。”
寧妃道:“看她這個樣子,若是生下皇子定然封妃,到時候位份在妹妹之上如何使得?”
我手上的傷口漸漸癒合,任由嫣尋爲我拆去紗布換藥,對寧妃道:“嬪妾不在乎這些,姐姐別擔心,若妹妹封妃,也是皇家恩典,更是裴家之福。”
我瞥一眼外面,嫣尋會意,揮手招了其餘人下去。
“不瞞姐姐,這些日子我總是覺得心驚肉跳,就怕出什麼閃失。”
我與寧妃儼然莫逆之交,和妃之前對我講過的我也原原本本告訴了她,初始寧妃想起自己無辜夭折的二皇子也氣的不行,後來冷靜了,才慢慢將怒氣按壓下來。
她見我神色不豫,低聲道:“妹妹擔心她會對月華夫人下狠手?”
我點頭道:“此事並無徵兆,只是有些防備也好。”
寧妃疑惑道:“雖然妹妹專寵讓她心中不暢,但皇上對月華夫人恩情有餘,私情有限。加上裴家鼎盛,想必也不至於?”
我不欲說出先帝與我母親的一些往事,只嘆息道:“正是因爲裴家鼎盛,我姐妹二人同爲夫人,左右逢源,外界竟有些飛燕合德之言語。何況四皇子生母既死,長大必定肩負王家的興衰。若妹妹生的是皇子,以她現在的聲勢,五皇子壓過四皇子也未可知。太后那樣精明,不會沒想過這些,她腦子裡現在盤算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
寧妃也默默出了一回神道:“你說的很是,王氏一族既沒有受寵的妃嬪,自然也生不出有出息的皇子。難怪太后一意撫養四皇子,也有這樣一層期盼在裡面。”
“已是做了太后的人了,還這樣工於心計狠毒無狀。似乎只要有她在一天,便不能容忍他姓外戚耀武揚威,更不容許他姓女子所生的皇子當上太子!”我看向寧妃,沉吟道,“姐姐是趙郡李氏,只怕也在太后猜疑忌憚之中。”
寧妃冷笑道:“我也不是沒受寵過,但凡皇上略微待我好些,太后便召我去訓誡一番,要我‘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靜自守,無好戲笑’,我也無可奈何,在皇上面前只得眼觀鼻鼻觀心,漸漸皇上也冷淡了。現在憶起,換做柔妃與韓昭儀,即便喧鬧於御前她也只做不知!如今不是妹妹告訴我,我竟永世不知太后是這等用意心腸!”
我噙了微笑:“姐姐知道就好,如今換做她在明,我在暗。咱們且自己防備,不讓她知道便是。”
寧妃點頭,復又宛轉言笑。不多時,忽有長信宮傳召翩然而至。
“太后終於記起我來了。”我淡淡笑道,寧妃攥了我的手腕,“過了這些日子才傳召你,必然不是好事,妹妹切勿隻身前去!”
我輕聲道:“遲早是要去會一會的,好在不是龍潭虎穴,我自己省得。”
長信宮濃郁的檀香味道薰得我開始懷疑這不是太后寢殿而是靈符應聖院的別苑,茶水添了兩次,太后才姍姍而來。
她瞥我道:“哀家誦經時間久,你倒有耐心。”
我不卑不亢道:“太后宣召,便是再久嬪妾也該靜心等着。”
太后端了茶水入口,“皇上近來常常在慕華館留宿,可有此事?”
蕭琮待我親厚,日日留宿,我也並不像以前那樣勸說他雨露均沾。此時太后問起,我自然柔婉回道:“是。皇上說慕華館清淨。”
“清淨?哀家看是狐媚吧!”太后繃着臉,重重闔上茶盞蓋。
若是以前,我早唬的自呈其過請罪不迭了。只可惜今時今日,我已非吳下阿蒙。
我緩緩屈膝,口中婉轉:“嬪妾知道太后是怪罪皇上沒有雨露均沾,可是皇上的性子太后也是知道的,向來說一不二,嬪妾日日都勸,皇上只是不聽,嬪妾是臣,皇上要來慕華館,嬪妾何敢多說一句?”
太后冷哼:“哀家看你是半句也沒有勸過吧?皇上聖躬關係國家社稷,如何能在妻妾身上浪費精力?”
我不以爲意,微笑道:“太后時時爲了江山社稷勞心勞力,當真是國之典範。嬪妾輕浮,只想着爲皇上輕歌曼舞解解乏,遠不如太后想的周到。”
太后乜斜了眼瞅我,正要說什麼,內殿忽然傳出嬰孩啼哭之聲,玉竹忙扭身進去抱了四皇子元伋,太后伸手接過,也顧不上對我訓斥,拍哄起元伋來。
我猶自屈着膝,蹲的久了,膝蓋一陣陣痠麻。
太后哄着元伋,間或瞥我一眼,卻不叫我起身,明顯是有意爲之。
我在心頭冷笑,比起她對待和妃與寧妃的手段來,跪多一陣子又算什麼?我受得住!
元伋越哭越厲害,太后也有些不耐煩,許是覺得我杵在殿中礙眼,便揮了揮手算是打發我出去。
她宣召我到長信宮,分明是興師問罪,卻連話都懶得與我多說一句,又有意在宮人面前露出怠慢鄙夷之色,大概想借此讓我臉上掛不住。我偏偏不入她的局,一路上面色依舊,談笑自若,全無自愧自苦之心。
寧妃還在宮中等我,見我無礙才鬆了一口氣道:“我真擔心她看你不順眼,又憑空編排些故事出來,見到你沒事纔好。我出來的久了,也該回去了。”
我謝過她的好意,又喚人帶福康來與寧妃,福康與玉真正玩的酣暢,一時不願意撒手,不情不願的鬧起了彆扭。我和寧妃齊齊上陣,剛剛哄得她有些鬆動,便見李順白了臉跑進來。
“兩位娘娘,可了不得了!”李順臉色白得像剛摘下的棉花,雙手不住搓動,像是站也站不住似的渾身打着顫。
我與寧妃都直起身子:“什麼事你謊成這樣?”
李順額頭不斷滲出冷汗,連聲音也顫的不成:“四皇子歿了!”
“怎麼會這樣?剛纔本宮在長信宮還見太后抱四皇子來着,怎麼就歿了?你聽清楚了嗎?是不是真的?什麼時候的事?”
我最先反應過來,李順苦笑道:“奴才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不敢胡說這樣滿門抄斬的話啊!確實是真的,就剛纔的事兒,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現在全宮都傳遍了!”
寧妃驟然拉住我的衣袖道:“妹妹,這事情只怕有古怪,莫不是太后……”
我低聲道:“不會,宮裡那樣多的人都看見了,我只在長信宮大殿上坐了一會,連四皇子的衣角也未曾碰到。況且元伋是王氏以後的依靠,太后斷然不會爲了撒氣便自毀長城!”
寧妃緊緊摟住福康,嘆息道:“這宮中的孩子想要平平安安長大,怎麼就那樣難?”
我鎮定道:“且不管別的,姐姐快與我一同去長信宮吧!若是去的晚了,只怕連皇上也要以爲咱們全無心肝了!”
肩輦備的很快,我上了輦,在內監急進的步履中拔下頭上明晃晃的金雀釵,摘了手上的金手鐲和寶石戒指塞到嫣尋手裡,寧妃在一旁看着,也有樣學樣摘去了豔麗顯眼的首飾。
從剛纔離開長信宮到現在折返,不過一兩個時辰,我卻覺得這座往昔莊嚴肅穆的宮殿在剎那之間便變得陰森悽惶了起來。
蕭琮的身影那樣落寞,我一眼看見,只覺得心裡發酸,這皇宮中多少始料不及,多少明槍暗箭,最後的結果卻都要他來承受。他甚至根本都不知道,他身邊的女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包括我、包括媜兒、包括他自己的母親!
我屈一屈膝,他啞聲道,“你來了。”
還沒等我回答,歪坐在蕭琮身邊,原本好似抽乾了氣力的太后猛的坐直了身子,抓起案上擺放的果盤劈頭蓋臉的朝我砸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