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焦尾琴顯然是珍品,我撫上琴絃,卻有些不捨得下指撥弄。
沒警覺之時,國師已經在我對面坐下,我一驚,他卻安然撫上琴絃,撥動間,深沉的古琴聲流淌而出,他彈的那樣專注,酷似少庭的容貌近在咫尺。
我心裡像打鼓一般擂動,驟然記起他是少庭的親生父親,可是自己此番的舉動又算什麼?若是少庭知道會不會怪我?一思及此,我立時慌得轉了身不去看。
一曲終了,國師醇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彈的是什麼?”
我爲自己沒來由的心慌而覺得羞愧,此時只顧搖頭。好在國師也不在意,只對我道:“你也彈一曲。”
不知道他從何時改了稱謂,不再“臣”和“娘娘”,而是像平等的人一樣稱起了你我。
我道:“還是算了吧,又何必班門弄斧,在高手面前獻醜呢?”
國師笑道:“這樣耍賴可不行,無論怎樣也應當彈一曲以示誠意。”
我拂不過,便遞上茶給他,莞爾道:“既然一定要逼人獻醜,可別笑話。”
這樣刻意的柔順嬌媚,便是連蕭琮也未曾經歷過。
看着他含笑飲下茶去,我淨了手,坐正了身子,這才慢慢調起調子開始彈,普通的一曲《淇奧》,是我所會的幾支曲子中爲數不多的一首,國師看着我做這一切,略略有些神色變幻。
我一邊彈,一邊柔聲問國師道:“妾身聽聞昔日陳太妃也是極通音律的,不知道國師有沒有見識過?”
國師怔怔的聽着樂聲,說道:“陳太妃麼?她也算不得精通音律。”
我見他終於肯搭上話,忙道:“即便她不精通音律,先帝獨寵總是不會錯的?”
國師道:“若論起來,確實寵冠六宮。只不過先帝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愛她,也只是天知道罷了。”
我聽這話蹊蹺,自己先想了一回,他意有所指,莫非陳太妃並不是先帝最愛?不過無論是不是,她是太后用藥毒死的總不會有假。
“既然這樣獨寵,必定一手遮天,又怎麼會被人誣陷她下蠱詛咒皇上呢?”
國師奇怪的瞄了我一眼,“一時逍遙丸,一時陳太妃,前朝的事,你好像倒是很上心?”
我忙笑的更甜,:“閒來無事,多知道一些東西總是好的。”
“你入宮時日也不短了,需知多說多錯,知道的越多,越不是保身之法。”
我見國師說的嚴肅,不禁紅了臉,想問的東西問不到,設計好的步驟也沒用,國師這裡似乎完全沒有突破口,難道是我的判斷出了偏差?
我心不在焉,正要辯解幾句,國師忽然道:“你彈錯了!”
他伸手過來,迅疾抓住我的指尖在另一根弦上輕輕一撥,“錯了一處,便索然無味了。”
國師鬆開手,渾然沒見着我強壓怒火的神色,“若是她在,必定不會錯一星半點……還是不一樣,果然還是不一樣……”
我明知故問道:“您說的‘她’是誰?”
國師回過神,帶了些許驕傲神氣道:“哦,是我年輕時認識的一名女子,她不但聰穎美貌,還精通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都是最拔尖的。”
我嫣然道:“還有這樣十全十美樣樣齊全的人?可是要爲我引薦一下了!”
國師的視線落在我的臉上,黯然道:“十幾年前她就不在了。”
我惋惜的“哦”了一聲,恰時一曲彈完,室內默默無聲。
蘇合香的味道像一把鑰匙,反反覆覆在心頭的鎖上撩撥,我坐了片刻,着實悶得慌,端了茶杯在手裡,又將杯身轉了個圈,這才飲下第一口茶。
國師看到我飲茶的手勢,神色大變,隔着薄薄的春衫,胸膛有了明顯的起伏。
我偏巧在這個時候起身告辭,國師忽然道:“你今日無緣無故問起這些舊事,不會是興之所至吧?”
我聞言停步,嫣尋忙到門口守住。
“國師,我知道你和我們裴家淵源不淺,求你爲我指點迷津。”
國師看我:“你有什麼迷津?又爲何需要我來指點?”
我抱着豪賭的心理在他面前坐下,“我開罪了太后,若不能捏到她的把柄,我與公主隨時可能性命不保!國師,我已經聽說昔日陳太妃是死在太后手裡,我只想知道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打量我道:“怪不得清高自許的奉薇夫人會爲我這個糟老頭彈奏一曲,原來是有求於人。”
我顧不得他言語裡的戲謔,又湊近幾分,雙手交疊支着下巴,軟語道:“您就告訴我吧。”
國師看着我交疊的手,眉心微動。
或是我湊的太近,國師臉頰漸漸泛起紅潮,他伸出一隻手,慢慢的,慢慢的觸到我的臉頰,他用手指摩挲着我眼下的淚痣,我想着自己的來意,忍住把他掀翻的念頭任他撫摩。
漸漸,國師的眼裡顯出晶瑩的霧氣,我低低道:“玄遠,你想靈月了嗎?”
他聞言大震,恍惚間竟然將我一把拉起抱入懷中,嫣尋在門外,隔着一層簾幔,她不可能知道琴室裡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掙扎,沒有尖叫,我只是任由他牢牢抱住,聽他絮絮而又熱切的叫着“靈月”這個名字。
陸靈月,先帝蕭霆的夢中情人,國師杜玄遠的青梅竹馬,更是賢良淑德的裴陸氏。
朱槿在宮裡服侍太皇太后四十多年,什麼事能瞞過她的眼睛?
陳太妃是怎麼死的,別人不知道,難道太皇太后和她貼身的宮人也不知道?
也難怪太皇太后一死,太后便攆了朱槿去茂陵守梓宮,以爲從此宮中便無人知道她的底細,可是她又怎麼能想到我會悄悄派進寶去接了朱槿回來?就算被人知道了,一個奉旨守陵的老嬤嬤,感懷宮中貴人的體恤,三五個月回宮一次叩頭謝恩又有什麼大不了的?蕭琮那樣寵愛我,又怎麼會在這些小事上計較?
朱槿不光知道陳太妃的死因,還知道先帝對裴陸氏的可望而不可及,還有國師近水樓臺的癡纏,可惜那樣一個鐘靈毓秀的女子最終還是遵從了父母之命,嫁給了指腹爲婚的裴從簡,留給兩人的只是無盡的思念和遺憾。
彈奏之前必定淨手焚香,雙手交疊,飲茶的獨特手勢,這些都是陸靈月曾經的標誌,在愛她發狂的國師眼中,即便是外貌迥異的女子,只要和她有相似之處,都會勾起一些思緒來,更何況我,四分的容貌,六分的神韻,此時在國師的眼裡,如何不是活生生的陸靈月?
我輕輕道:“玄遠,皇后賞了我逍遙丸,我該怎麼辦?”
國師大駭,撐住我兩邊肩膀道:“你記得,此藥兇險,萬萬不要服用!”
我恍若夢囈:“可是蘭貴妃日日服用,我若是不服食,只怕皇后責怪。”
國師眼中的焦距已經有些渙散,“蘭貴妃離死不遠尤不自知!我若知道那毒婦還想害你,我是絕不會應允爲她煉丹的!”
我柔柔道:“玄遠,我不曾怪你,只是皇后那樣仁慈,我實在不能相信她會毒害蘭貴妃和周貴妃。”
其實我並不知道周太妃是如何死的,但抱着試一試的心態,況且國師喝下了致幻藥,正是不設防的時候,多問一句也是好的。
國師腳步開始踉蹌,想是茶裡的致幻藥作用太強,他喃喃道:“仁慈?呵呵,周貴妃生了個好兒子,她不死,皇后就得死!”
我扶住他,還想多問幾句,他卻反手將我箍住,盡全力想擁緊我,此時若有人闖進來,我當真要墮入萬劫不復之地。好在他手臂的力氣越來越小,只一迭聲的低呼,“靈月!靈月!”
我用了一點點力氣便推開他,嫣尋聞聲進來,低聲道:“娘娘沒事吧?”
我整理着被揉皺的衣裙,“沒事,快把他整理好,出去就說國師犯困,要休息一會兒。”
嫣尋應個是,和我一起將國師拖到琴室的小榻上,整理妥當之後,我朗聲道:“既如此,本宮就不打擾了,國師請隨意。”
嫣尋對門外的小法師道:“國師犯困要小憩一會,你們留心伺候着。”
主僕二人直走到慕華館境地纔鬆下一口氣,我撫着胸口直後怕,嫣尋道:“娘娘的事可辦妥了?那藥量不打緊吧?”
我思忖道:“崔鈺最有分寸,應該是無礙的。”
嫣尋捏一把汗道:“娘娘這一步棋也太險了,萬一國師向着太后,又或者娘娘下藥被他發現……”
我不勝其煩道:“誰願意無事生非呢?你看太后那個樣子,恨不得生吞了我去,我自己不想辦法抓住她的把柄,難道抱着元澈玉真混吃等死?”
嫣尋嘆氣道:“她老人家也不知怎的,就看着咱們宮裡膈應,難不成但凡住在慕華館的就都是不順眼的?”
她又期期艾艾道:“國師對您……沒什麼吧?”
我知道她擔心什麼,含笑道:“他鐘情的是我母親,並不是我,你覺得像他那般孤高的人會對我怎麼樣呢?”
“你們主僕二人在門口站着說什麼悄悄話呢?”雲意跨出門來,笑吟吟道,“等了半天不見你回來,我正說回去呢,可巧你就來了。”
我和嫣尋默契的閉口不言,都迎上去說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