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宮人用銀銱子熬着吊氣的人蔘燕窩粥,人蔘的甘甜味道淡淡飄進寢殿。
雖是興師問罪,但在蕭琮與太后面前,我還是收起不悅的神色,佯裝誠惶誠恐。
太后不理我對元澈的辯護,只冷聲道:“皇上纔對他好些,便狂成這樣,皇后也敢推搡。還好他現在年紀不大,若是再大些,還怕忤逆犯上的事會少嗎?”
我低低道:“他一時受激,纔會發作了小孩子脾氣,並非有意要冒犯皇后。”
太后提高了聲調:“受激?受什麼激?皇后的話難道錯了?他難道不是月華夫人生的?還是他沒有剋死月華夫人?”
她每說一句,蕭琮的眉頭就緊一分,陶美人在一旁陰測測的笑,皇后咳嗽的聲音一聲聲傳出來,像響鼓在每個人的心頭擂響。
忽聽曼姝驚叫一聲,我心裡一跳,蕭琮已先衆人奔了進去,卻見薛凌雲趴伏在牀榻上,螓首散亂,咳的氣息紊亂,曼姝手裡捧着一方錦帕泣不成聲,我朝那錦帕看去,觸目處只見殷紅一片。
太后雙目中精光四射:“皇上,這逆子剋死了親生母親,現在又衝撞皇后,難道你就聽之任之嗎?”
蕭琮見着薛凌雲嘔血,怒氣漸漸浮起,我明知辯解無用,只得懇求道:“皇上,稚子無知,元澈並不是有意衝撞皇后,都是嬪妾管教無方,嬪妾以後一定好好管束他!”
蕭琮剛張口,太后搶先道:“你管教無方,自然也要受罰!只是這逆子氣的皇后嘔血,此事斷斷不可輕饒!”
我不睬她,噙了淚跪倒,望住蕭琮:“皇上,元澈是你的親生骨肉……”
陶映柔輕聲道:“是啊皇上,三皇子有舊疾,元晟又頑劣,以後東秦還指望着五皇子呢,您就從輕發落吧!”
蕭琮聽了她的話,果然冷笑道:“指望他?莫非朕以後再沒有子嗣了嗎?這樣硬的命,留在朕的身邊倒真是禍患。”
太后聞言臉上掠過一絲滿足,皇后忽然動了動,氣若游絲道:“是嬪妾身子不爭氣,不關元澈的事,皇上不要爲難他。”
太后厭棄的瞥了她一眼:“少說幾句話吧,如何處置皇上自有分寸,你何必插一嘴,還嫌皇上不夠擔心?”
蕭琮誆哄皇后一陣,又責令衆人退出寢殿,以免擾了皇后靜養。
我見事態趨於失控,氣苦道:“元澈素來乖巧懂事,若不是陶美人故意在他面前提起生母難產一事,他又怎麼會狂性大發推搡皇后?太后既然秉公,嬪妾求太后一併將陶美人治罪!”
.太后翹着蓮花指,修剪合宜的十指上都染着淡淡的豆蔻,她洋洋自得,“怎麼叫故意?皇后既然開了頭,陶美人爲皇后伺疾,她人微言輕,五皇子威逼着要她說,她難道還敢違逆?治罪?爲何要治罪?五皇子剋死生母原本是闔宮皆知的事情,衆人替你隱瞞這些年,不過是給你情面,並非是必須遵從的金規玉律。奉薇夫人,哀家希望你明白這個道理!”
我恨得眼睛裡幾乎要冒出火來,卻辯不出話。
蕭琮沉沉道:“人呢?”
我聽他的語氣極爲不善,一時也慌了神,早把興師問罪的念頭拋諸腦後,膝行上前抱住蕭琮膝蓋道:“皇上,元澈驟然得知身世,又怕又驚,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皇上,嬪妾並不敢爲他求情,但求皇上看在他生母的份兒上,饒恕他這一次吧!”
陶美人怯怯道:“是啊,若不是五皇子這樣的命格,只怕月華夫人現在還在呢……”
我氣的柳眉倒豎,心裡壓抑的不甘委屈和憤恨一時控制不住,揀了蕭琮身畔的五彩汝窯茶盅便擲了過去,“月華夫人究竟是怎麼故去的,別人不清楚,你心裡還不清楚嗎?你怎麼還敢在本宮面前肆意誣衊五皇子!”
茶盅失了準星,在陶美人面前摔的粉碎,她頓時臉色煞白,一派楚楚可憐。
太后氣的渾身哆嗦,“皇上,你看見了,奉薇夫人恃寵而驕不成體統,在你面前尚且如此,揹着你又是什麼樣子?”
我嗬嗬發笑,淚水盈面:“體統?什麼叫體統?六年前太后故意將月華夫人困在飛寰殿就是體統?月華夫人以命換命產下元澈,你們卻千方百計要害他,這就是體統?他一個六歲孩子,被你們步步緊逼,現在還說他故意忤逆,這就是體統?他是皇上的親骨肉,他是你的親孫子呀,你怎麼能?你怎麼能!”
太后厲聲道:“逆子命格悖逆,原本就不應忝列於皇室,你居然還敢說哀家的不是!原來你早就心存怨懟,可見是蓄謀已久,還不定有什麼陰謀詭計!皇上,這樣你也不管嗎?”
我從未在蕭琮和太后面前失態至此,蕭琮見我痛哭,有心寬恕道:“婉婉,元澈的事再說,你先回去。”
太后氣極反笑:“皇上你居然眼看着她頂撞哀家而不加懲治,哀家這張老臉還要它做什麼?好好好,哀家不管,咱們東秦早晚別毀在這狐媚子和賤坯子手裡!”
蕭琮擡起眼看她,那眼中的疲累厭倦讓人驚懼,“母后,媜兒是怎麼死的,朕知道。”
太后不防他說出這樣的話,一時怔住,陶美人不敢說話,蕭琮靜靜道:“你們別再無謂爭鬧了,大不了,朕攆了元澈出宮便是。”
我驚道:“元澈貴爲皇子,如何能放逐到宮外?”
蕭琮不看我,只沉聲道:“你回去。”
我不知道他想什麼,但見他言辭堅決,已無半分轉機似的,自己先灰了心,硬了心腸叩伏道:“皇上若要攆元澈出宮,嬪妾不敢爭辯,但元澈年幼,若是出宮,嬪妾必是要隨行的。”
蕭琮不答話,只吩咐左右:“去找出五皇子來,帶到朕御前。”
我暈頭轉向的走出紫宸殿,只覺一切都被無形的手捏得扭曲,觸目處天旋地轉。
剛下了幾步階梯,便見寧妃和慕容美人聞訊過來,寧妃一把托住我的手腕道:“妹妹這是怎麼了?怎麼臉色難看成這樣?”
我哽咽的說不出話,嫣尋大致將蕭琮的意思說了,慕容黛黛道:“皇上這是要幹什麼,皇室血脈何等尊貴,怎麼能攆出宮去?”
寧妃思慮道:“元澈年幼,斷不能在宮外教養。皇上不是這樣糊塗的人,大約是有別的深意。你先回去歇一歇,我進去再勸勸,皇上原本寬厚,只架不住有人往岔道上引。”
我強忍着點頭謝過,她們也只是略勸了幾句,便忙忙的進殿去了。
嫣尋扶着我上了步輦,皺眉道:“本來是小事,竟被太后這樣小題大做。皇上說那話或許有其他意思,娘娘剛纔卻不該湊趣。”
隨着步輦的搖晃,我已經冷靜了下來。回想起剛纔負氣,自己也覺得氣極失態,只是覆水難收,若元澈被重罰,我也不能獨善其身;如他真的要出宮,我也只能陪着他才能求一個心安。
元澈被帶去已經三四個時辰,我來回踱步,心裡忐忑不安。
天色一點一點黯淡下去,我倚在闌干雕花大柱旁定定的朝外看,蕭琮不許我出去,我只能在原地等待。
暮色藹藹,一道頎長的身影緩緩走近,夜涼的風掠起他袍子的邊角,撲撲的,一搭一搭,像被減去羽翼無法展開的鳥翅。明黃的袍子在日光下曾是那樣耀眼,卻也被這夜色吞噬殆盡。
我心裡涼透,卻不得不問:“元澈呢?”
蕭琮靜靜看着我,一言不發。我心痛的快要窒息,驟的從低矮的闌干處躍下,狠狠咬住他的肩膀,眼淚奔涌而出。
“你好狠的心,你居然下得了手!你居然下得了手!”我嗚咽着控訴,悲慟欲絕。
“朕把他關在御書房裡思過,有羽林軍守着,沒有人能對他下手。”
我驀然仰起頭,蕭琮充滿了憐愛,“婉婉,你太沖動了。”
我鬆開牙齒,嘴裡有微微的血腥味道,我那樣氣,居然把他咬出了血!
蕭琮的神色冷清而理智:“朕曾經跟你說過,身爲天子,也有萬般無奈。朕的皇位是王家扶持起來的,所以即便母后如何頤指氣使,朕也決不能與她相悖,起碼現在不能。”
我哽咽道:“可是她那樣對元澈……”
蕭琮撫上肩頭,微微皺眉道:“她不能容忍他姓的血脈有機會做儲君,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
我大驚失色:“原來你都知道!”
蕭琮苦笑道:“知道又如何?朝中羣臣多爲王氏爪牙,朕若是不對母后事事順從陽奉陰違,今日坐在龍椅上的便是恭王慶王一流了。”但他旋即又振奮道:“好在朕佈下了一張網,現在收攏還不是時候。再等等,會有一網打盡的那天。”
我愣愣的望着他,“那麼你從小冷落元澈也是爲了他好?”
蕭琮臉色一滯:“也不全是,媜兒爲了他死,朕心裡還是有芥蒂的。”
他不待我說話,又道:“朕近來常想,如果他這一生能夠平平安安的做一介富貴閒人,又有什麼不好?”
我望着他,深深道:“可惜他已經出生在帝王之家,沒得悔改。”
蕭琮凝視衣袍上的龍紋,任夜風在臉龐上拍打,良久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