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臣心照不宣的賀聲中,元倬封了西京王,元澈是昌德王,元晟封爲陳留王。
三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就這樣賞了封地,世襲罔替。
陶映柔的眼圈紅腫,想是狠狠哭過,我心中襲來一種莫名的快意,有意到她面前道:“妹妹眼圈怎麼這樣紅腫?妹妹家世低微,又出身賤籍,如今天恩浩蕩,讓元晟和元倬元澈一般封了王,這是你陶家幾輩子也修不來的福氣,換做是別人,笑都來不及,你還哭?莫非是嫌陳留王這個頭銜還不夠大?”
宣政殿廊下並無旁人,威武的護軍都在十步之外的距離,正殿中賀聲四起,紛紛攘攘的讓人忽略了在外等候的妃嬪。
陶美人仰起臉,冷冷一笑,“嬪妾家世卑微,但陳留王卻是嬪妾與皇上的骨血,娘娘身份再尊貴,終究也不是昌德王親生母親。”
我並不生氣,蕭琮和元澈對我那樣好,此時此刻,我有什麼必要爲這種挑釁生氣?
“是不是親生母親有那麼重要嗎?”我居高臨下望着陶映柔,“孩子封了王爵,母妃就跟着去封地,元倬因爲殘疾留在京中,和妃自然也留在宮裡陪伴聖駕。至於你我,不都得離開西京城嗎?”
“嬪妾不明白。”她低低道,“哪有娘娘這樣的母親,巴巴的在皇上面前求着要未成年的孩子出宮,還牽連上別的皇子。娘娘就不擔心,皇子們均各年幼,離了皇上和皇城,他們會變得怎樣?”
我淡淡的笑:“龍生九子,孩子的秉性是天註定的,該是怎麼樣便是怎麼樣。況且即便今時今日不去封地,滿了十二歲還不是同樣要出宮另擇王府?”
陶美人還要說什麼,眼見和妃走過來,便紅了眼眶道:“好好的怎麼突然就封起藩王來了,娘娘還能留在宮中照顧西京王,嬪妾就……就……”
和妃勸慰她道:“你想開些,皇上這樣做,肯定是對兩位小王寄予厚望。若都像元倬這般留在京中掛個虛名,如何能成就一番事業?塞翁失馬,又焉知非福呢?”
她語氣極和藹,猶似春風拂面,陶美人漸漸收了哽咽之意,我與和妃相視而笑,和妃道:“妹妹倒是心胸開闊,一點兒也不似愁緒纏身。”
我笑道:“愁也是一日,笑也是一日。皇上下旨封王是天大的恩典,若是愁緒纏身,倒似嬪妾不知好歹了。”
陶美人看着我,良久淺淺一笑,鬢邊一隻金步搖微微顫動,“娘娘這話說的很對,嬪妾都是皇上的女人,皇上說什麼都是對的,咱們遵循便是。”
我注目遙遙參差的正明宮,環繞的飛檐轉閣,鱗次櫛比;殿前的龍尾道,階梯麟麟。這是我曾經的家,我和夫君、孩子的家,而在不久的將來,我即將離開,帶着我孩子,隱藏起旺盛的慾望和希冀,蟄伏在安全的地方,等待最好的時機。
臨出宮前一天,皇后召我去紫宸殿問話。
她宮裡現時是一刻也離不得太醫,藥味瀰漫,娟姝曼姝的眼圈也從來就沒消過腫。
我一眼瞥見太后也在,心裡便有些不自在,勉強行了參見之禮。
“妹妹快坐,坐!”皇后見了我,雖是竭力招呼,卻愈發顯出力有不逮之態,我扶了她的手腕,順勢坐在牀邊的軟椅上。
太后坐在紫檀座上,離皇后那樣遠,像是害怕所謂的癆病會飛到她身上。
她微笑對我道:“如今元澈封了王,你可是要跟着他去封地享福了。”
我少不得做出恭謙之態,蹙了眉道:“享福不敢說,只是以後教導他更吃力些,太后娘娘也知道,小孩子總是怕父親一些的,如今皇上讓我們母子出宮,只怕元澈更加胡天胡地了。”
太后想是怕我賴着不走,撇嘴道:“難不成在宮裡養着就能轉了胡天胡地的性子?依哀家看,他那日衝撞皇后就已經顯出了本性,想來以後也未必成器。皇恩浩蕩,既封了王,便爽利的出去,說不定在封地還能有一番作爲。”
我笑得恬淡,“是,想必皇上也是這個意思。”
皇后平緩了喘息,斜倚在鳳尾大牀的鑲金欄柱上,拉了我一隻手道:“妹妹,本宮並未怪過元澈,相反,正因本宮造下了口孽,才讓他爲了生母的事痛苦。一切都是本宮的錯,妹妹,他還那樣小,你要用心去教他,萬萬不可讓他墮入自怨自艾的漩渦……”
她的手掌在被窩裡捂了半日還是那樣冰涼,我心中一凜,忙點頭答應,“娘娘放心,嬪妾自當盡力。其實娘娘也勿需自責,月華夫人的事,早也罷晚也罷,終歸是要讓元澈知道的。”
我瞥一眼太后,有意道:“正如太后娘娘所講,既是事實,便無所謂說與不說,元澈早些知道,也省得長大之後嬪妾多費口舌。”
太后哼一聲,慵懶道:“你倒是學乖了。實話告訴你,哀家要不是知道皇上下得這等狠心,早替皇上處置了那逆子!如今他倒是因禍得福,蜀郡富庶,又離西京不遠,皇上終究還是偏向你奉薇夫人的。”
我晦暗了臉色:“太后這樣說,嬪妾可是不敢當。西京王留駐京城,陳留王得封趙郡,這兩處還比不得山高水遠的蜀郡麼?若是細論起來,只怕元澈得的封賞還是最次的呢。”
太后眼裡有壓抑不住的快意,蕭琮雖然封了蜀郡給元澈,但蜀道難行,又時有瘴疫,遠不如京中熱鬧富庶,趙郡四通八達。在外人眼裡,蕭琮如此厚此薄彼,厭棄元澈之意昭然若揭,便連太后等人也無半分異議,只差拍手稱快。
皇后低低道:“皇上原本不是這樣無情的,想是爲了媜兒傷透了心。妹妹,你別怪他。”
他這樣處心積慮的保護我們母子,我怎麼會怪他?
礙着太后在眼前,我也不便對皇后說實話,只做出鬱鬱寡歡的樣子,應付着說幾句話。
太后終於耐不住紫宸殿內的藥味,儀態端方的去了,臨行留下玉竹,美其名曰伺候皇后和我,實際上誰都知道她的用意。
皇后眼波流轉,並不在意杵在牀邊的玉竹,“妹妹,本宮怕是不中用了,等你和元澈回來,還不知道能不能見着本宮……”
我掩住她的口,“娘娘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皇上說了,特許嬪妾母子兩年進京一次,那時娘娘早好了!只要嬪妾進宮,就一定帶着元澈來看望娘娘。”
皇后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但願如你所言。”
她咳嗽兩聲,似乎又想起什麼,“妹妹,你此去蜀郡,路上幫本宮多多留心。若有能打聽到行雨的下落,一定要告知本宮!”
我蹙眉道:“薛小姐還沒找到?”
“這妮子幼時跟家裡的護院學過一點皮毛,腿腳靈便,兼之頭腦靈活,也不知道此時跑到哪裡去了……”皇后嘆息道:“父親擔心薛家的清譽有損,成日家怒火三丈。唉,別的不說,本宮只怕她受人誘哄欺騙……”
她又止不住的咳嗽起來,這一次咳的挖心掏肺,臉都漲成了豬肝色。玉竹唬的朝後退了幾步,直退到寢殿門口,連聲的叫人傳太醫。
皇后趁這個機會,忽然止了咳嗽,低聲而又迅疾道:“若是我不在了,求你你替我保住元倬,無論如何替我保住他!”
我不意她咳嗽是裝出來的,一時怔住,皇后看着我的眼睛,低低道:“他不是殘疾,他會說話。”
我根本來不及多問一句,玉竹已經旋身進來,皇后繼續趴伏在牀榻上放聲大咳,太醫也提着藥箱戰戰兢兢跟進來。
我慢慢起身,揣着滿腹的疑問和震驚,在薛凌雲充滿期盼和寄託的眼神中退出了紫宸殿。
殿外,藍天白雲,鴿哨劃破寂靜,完整的天際被斜斜的鴿羣逐層分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