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裡跟着三哥的小廝帶着我們到了一處集市,馬車停好,我從二哥懷裡鑽出來,拿下身上他的披風,溫順的給他圍上,正整理穗子,棠璃在外面喚,二哥應了一聲看着我道:“咱們這就下去吧。”我嗯一聲,他便扶着我下了馬車。
外面一派繁華熙來攘往,做什麼生意的都有,我跟在二哥身後,只感嘆他的身影如此偉岸,對周旁商販到不甚留心。正逛着,一隊騎兵過來,打頭的是個英俊男子,他抿着雙脣,表情冷峻,穿着打扮與其他兵士不同,想必是個領頭人。那些馬匹左右都掛着木桶,沿途還有水滴流下,路人們忙紛紛避讓躲閃,商販也拖動攤子,有的貨物散落一地,又有人互相推搡躲避馬蹄,頓時一片慌亂。二哥把我護在身後,棠璃也被跟着的小廝家將護住。
我們聽見路人議論紛紛,有人抱怨道:“年年冬天都要鬧騰幾次,這韓昭儀也太嬌貴了,洗澡用什麼水不行,非要用西郊的溫泉水!”又有人說道:“快小聲些,要是被當兵的聽見,有你一受的!”那抱怨的人雖然忿忿不平,卻順從的低了聲音。那隊騎兵經過我們時,我發現棠璃側過了身子,幾乎是背對着那些兵士。等到他們遠離了這條街道,棠璃才正過來。
我好奇的問二哥:“韓昭儀是什麼人?”二哥也是搖頭,那話多的商販早說道:“姑娘一看就是深閨裡養大的,不知道市井裡流傳有首歌謠嗎?”我和二哥異口同聲道:“什麼歌謠?”
那小販清清嗓子,低聲唱道:
珍珠美,鶯兒俏
千金但買美人笑
雙生花蕾姿色豔
常使君王駐足看
雪姬畏寒洗溫泉
蜜糖不若琴音甜
三千佳麗多國色
紅顏驕縱任揮霍
他還要唱,二哥黑着臉拉着我往前走:“這種辱及後宮的歌謠怎麼聽得,早晚釀成大禍!”我還想聽,卻犟不過他,只得乖乖的跟他走。經過一個陶器攤子,我瞥見一個陶土做的娃娃,通體潤滑,眉眼清晰,頗有幾分媜兒神韻。
棠璃也看見了,因笑着拿起來道:“小姐看看這個像不像?”她跟着我半年有餘,已和我十分默契。我笑道:“我看倒有六七分像。”二哥摸不着頭腦,端詳了半天才笑起來:“原來是像我們五小姐。”
我忙一把搶過來道:“這是我爲媜兒看中的禮物,哥哥不要跟我爭。”又吩咐棠璃快快付錢。二哥含笑看着我,我心裡又是一凜,忙忙的越過他朝前走去。一個珠寶商鋪門口擺着各種妝奩首飾,二哥看了半天,最後選了一對金鑲玉手鐲。我看見不遠處有人舉着草扎的棒子賣冰糖葫蘆,一時興起,牽着棠璃過去,把二哥撂在了後頭。
冰糖葫蘆裹着冰碴和糖碴,紅亮剔透。那叫賣的中年男子雖然衣衫襤褸,卻極有眼色,打量了一下我和棠璃,就滿臉堆笑恭恭敬敬摘下一支遞了來。我從貼身荷包裡取出五十文錢,棠璃笑道:“哪裡用的了這麼多,一文錢就夠了。”我說:“知道。你看他年紀不小,寒風裡討生計也不容易。”棠璃止了笑,看着我道:“主母當年也是一副菩薩心腸,若是她還在,知道小姐這樣宅心仁厚,不知有多欣慰。”
二哥跟着過來,聽見我們說話道:“四妹若是喜歡,就是全買下又有何難。”我攔住他正色道:“那又不必。他既然以此爲生,我們偶爾幫襯他也就是了。像哥哥這樣,必然使他懶怠,他好手好腳的,若是失了銳氣,難道哥哥養他一輩子?”二哥縮回手,我見他面色尷尬,才醒覺自己那番話在人前丟了他的面子,存心要他高興,便湊近壓低了聲音說:“知道你是心疼我。”
他擡眼,臉上凸顯幾分歡喜。我見他高興,便覺得一陣雀躍,雖然理智依舊掙扎的厲害,卻無法不順從自己的心。
棠璃突然輕聲說:“二爺,小姐,鍾大人過來了。”我從自己的世界裡擡起頭,鍾承昭正迎面走了來。他穿着藏青色如意雲紋窄領棉袍,腰間掛着一個小玉蟬,往日在家裡見他都未戴冠,今天卻戴了一個小小的紫金冠。他本是容貌俊秀的風雅人物,遠遠走來,風姿綽約,當真如玉樹臨風。
因爲他年長,又是親戚,二哥便上前一步做了個半揖,兩人見過禮之後又一番寒暄。承昭說是不當值,從千牛衛府到鍾家在京城的府邸,這條集市又是必經之地。他一邊說話一邊拿眼看我,我半退到二哥背後,低垂了眼不搭話。
承昭又說了幾句,突然轉向我道:“四妹這些日子可大好了?我也沒顧上來看你,千萬不要記我的不是。”我從嗓子眼裡低低逼出一句:“不會。”便又緘默不語。二哥笑說:“聽說你外放了幾日,只怕朝廷又有意升你的官了。”承昭苦笑道:“你以爲是什麼好事情?原是讓我去恭王藩地做說客……不說也罷。”
二哥收斂神色道:“恭王不是公然宣稱要自立爲帝嗎?皇上怎麼不加討伐,還讓你去說合?”他似笑非笑道:“家父任太子司儀郎時曾與恭王交好,後來太子登基,貶了父親。過不多日,又獨獨擢升我。帝王喜怒頗難猜測,也不知是福是禍。”二哥還要再說,他已經擺手道:“國事莫談,國事莫談。”
我們行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羣裡,馬車顯得有些累贅。鍾承昭似乎不經意說:“少庭多年未曾返京,四妹又難得出來一次,你們地形不熟,不如我帶你們四處多逛逛?”二哥回頭徵求我的意見,我忙搖頭道:“我與哥哥一起就行了。”承昭只看着我們笑:“自然是咱們兄弟姐妹一起的。”我本意是想借機擺脫他,此時反而無計可施。
承昭帶着我們走南繞北,買下不少東西,又讓隨從們將馬車停靠在一處寬敞的樹下,他則帶我們三人閒逛。我們一行人且行且看,不覺已是晌午。二哥忽的訝然出聲,快步朝路邊一處露天的麪攤走去。
我不解其意,當下便呆站不動。承昭湊近身邊低聲道:“那日你如此風情,今天怎麼變成了呆子啞巴。”我漲紅了臉,看見棠璃站的遠遠的,便輕輕啐了他一口道:“少胡說,當心我叫哥哥打你。”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說:“當真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薄霧散去,承昭站在晨間的陽光下,像是籠罩着金黃光圈,俊美無倫。我有些心弛神搖,忙撇過頭不看。二哥在麪攤前喚我,我走過去笑道:“原來哥哥是餓了。”二哥已經叫好三碗湯麪道:“你不知道,這家湯餅店的老闆是從吐谷渾來的,我參軍之前他們已經在京城做生意了,想不到現在還支撐着。他們的香料與別家不同,很是特別。”
我坐下挑起一筷子嚐了嚐,笑道:“原來是加了孜然,怪不得味道獨特。”東秦說的湯餅,其實就是我常吃的麪條。一般以清水煮熟,加以調味,好一點的便澆上以豬雞羊肉爲原料的各種澆頭。作料不過是蔥薑蒜鹽胡椒之類,孜然倒是第一次吃。二哥笑道:“你又是從哪裡聽來的,這是安息茴香,又叫馬芹,哪裡是什麼孜然。”
莫非是我沒嚐出來?我埋頭又吃了幾口,細細咂摸,分明是孜然。那店家笑着說:“的確是馬芹,這位少爺好見識。”我腦子裡轉了一下也就釋然,同樣的東西在不同的地方都有不同的名稱,好像土豆,又叫洋芋、芋頭、馬鈴薯等等,在我以前接觸到的世界裡它是孜然,到了東秦就成了馬芹,但不過是名字變換了而已,味道永遠不會騙人。就好像我,在二十一世紀是我,到了這裡就成了裴婉,可是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我,我的靈魂沒有改變。
那店家又送過來一盤粉蒸羊肉,這下輪到我驚訝了。想不到古代就有了我在二十一世紀常吃的粉蒸肉,我挽起衣袖拿起筷子,棠璃見我舉動不雅,急的連聲咳嗽,可我已經夾起來一塊羊肉,這時再維護淑女姿態已經晚了,騎虎難下,我索性一口吞了。
香,真香,沒有經過無數次工業加工的東西就是好。二哥忍笑遞過來一碟生蒜,這個我可是沒膽子試。承昭一直目瞪口呆未動筷子,此時悟過來之後才推過來一碗磚茶道:“味道雖好,也要少吃些,你那身體未必撐得住羊肉。”
我吃完嘴裡那塊羊肉後,喝一口茶道:“知道,我也不過就是試試味道。”話雖如此,我還是禁不住又吃了幾塊,棠璃乾脆不管我。直到鍾承昭實在看不下去,拿筷子敲掉我的筷子道:“罷了吧,少吃一點。要是喜歡日後我帶你出來就是了。”二哥笑着問那店家:“你家這蒸肉做得好,小姐喜歡,可有什麼秘方?”那店家早笑開了花道:“小的也不過用鮮肥羊肉以花椒、茄香等十向種調料靡粉醃製入味後,和麪粉經武火、文火蒸制而成。簡陋小店哪裡有什麼秘方?難得的是合小姐的胃口。”
我喝一大口磚茶,承昭臉色難看道:“吃這麼多羊肉,回去鬧肚子疼,姨夫怪起來你就知道了。”二哥勸慰道:“也不至於,她的身子比起以前好了許多。大冬天吃些羊肉禦寒,想必無礙。”
承昭收斂了一些神色,對二哥緩緩道:“我看你幾年未歸,回來後倒是不怎麼疼媜兒,對她,卻寵的緊。”我與二哥聽得這話,均是臉色一紅。好在有隨從過來,承昭便朝那邊望,我端起茶碗遮住了臉,一時掩飾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