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鬆手,又躊躇道:“父親說聖上有心召你入宮做女史,你意下如何?”該來的還是來了,皇帝居然向父親放出口風,看來入宮之事十有八九。我略想想,又賭氣道:“入宮自然是好的,不知道多少達官貴人盼都盼不來。”
說着,我避開人羣朝正門走去。嘴上雖然說得好聽,其實心裡像一團小貓揉亂的麻線,焦灼無緒,只想找個僻靜地方,靜下來想一想對策纔好。正門出來原本是一條寬敞大街,雖然寬,卻不長,兩邊又有圍牆隔着。原是朝廷賞給靖國公府邸的專屬門道,平日裡父親上朝、家眷進出都可在這條短街上蹬車上馬,顯出獨門獨院的格局來,用以避開平民百姓,彰顯公侯威嚴。
此刻我從街頭的普通市街掉頭往回走,二哥緊跟在身畔,猶自說道:“你見過多少世面,就知道入宮一定是好的?沈御女去了那些時日,也沒見皇上有多寵愛,後宮傾軋暗鬥,你能應付得來?”我走到一處柏樹下,雖是嚴冬,柏樹依然欺霜傲雪,樹冠茂密。我站在樹蔭陰影處隨口道:“總要試一試,未必我就不能。”
二哥恨極,凌厲道:“那見不得人的去處,一旦進去便永生不能出來,家人阻隔,天倫斷絕,難道真是那麼好的?”我只管張嘴胡說:“榮華富貴,皇家是頭一等的,況且能爲父親臉上添光,當然最好不過!”
他瞠目道:“想不到你居然甘願將一生斷送,只爲了虛名富貴!”又嘆道:“也罷!”旋即擲出一物道:“我本想饋歲與你以保平安,如今看來,妹妹早晚是做娘娘的命,反倒是草民杞人憂天了一場!”
那東西摔在我腳下鏗鏘有聲,他扭身背對着我一言不發。我一頓,彎下腰撿起那物件來。原來是一枚瑩白色的戒指,乍看之下彷彿玉質,瑩潤天成。細細端詳,又發覺這指環外壁剛硬堅毅,絕非溫軟玉質可以比擬。
我下意識的伸出手指,這非金非玉的指環戴在我纖長的指上,和皮膚骨骼說不出的契合,更難得是尺寸剛好合適。擡眼望着二哥沉默孤寂的背影,我居然眼眶發熱,不覺流下淚來。
他聞見微聲,忍了半晌,頭也不回道:“這又是哭的什麼?”我再也撐不住,上前從後環抱住他,將頭埋進他寬闊的背,抽抽搭搭哭了起來。他深深嘆息,靜默片刻反手轉身將我緊緊攬住。我微怔,他平日裡不會這樣主動,今天莫非真是被我的胡話刺激了?
我正有些受寵若驚之時,二哥在我耳邊低語道:“你這樣犟着又是何苦,以後真的做了后妃,可是要吃大虧的。”我原本只是說的氣話,何曾真的想進宮邀寵,但二哥與我又血脈相連不可逾越,究竟我的癥結比長姐和媜兒還要難以排解。
樹影濃重,將我們二人的身影完全包圍,若不走得十分近,從外間看不到樹幹下還站立有人。我剛一行哭過,又出了一身汗,冷風吹的樹葉撲簌簌響,我打了個寒顫,二哥忙脫下披風,像上次在馬車上一樣將我裹住。
只是這一次,又能依偎多久呢?
情之所至,我喃喃出聲道:“少庭,今時今日遇見你,究竟是我的良緣,還是孽緣?”他沒聽出我話裡暗藏了自己並非裴婉的意思,只怔怔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有我的苦衷。”,我心中想着,他或者從前便對裴婉有心,也未必對我不動情,只是兄妹天倫像天塹一樣擋在面前,又能如何與命運抗爭?
我靠在他肩頭,按捺不住心房的激盪,便低低的一訴衷腸道:“只要能每日在你身邊,便是端茶送水,我也心滿意足。”二哥撫上我的頭,靜靜摩挲道:“別說傻話了,你早遲是要許配人家的。我勸阻你,只是不想你去那深宮內院,受常人不能受之苦處。”我擡頭看他,他眼睛裡也蒙上一層水汽,我動容道:“除了哥哥,我是誰也不嫁的!”
二哥眸子裡掠過一抹蒼涼,悠悠道:“小時候那麼說,捱了主母一頓好笞鞭,又忘了,還只混說!”我腦海裡頓時彷如一隻狂奔的麋鹿跑過,帶起一陣風暴,原來裴婉幼年也說過同樣的話做過同樣的事,原來我對二哥生情不單單是爲了我自己,裴婉,還有冤屈死去的裴婉,我佔據着裴婉的心臟,而她心裡也有他的位置!
我徒自心中嘆息,想起這離奇的遭遇和無奈的懵懂之情,酸楚不已,淚珠又如斷線珍珠般滾落。
二哥低聲說:“不要哭了,滿臉是淚的,冷風吹上,又該喊臉疼了。”我嗚咽道:“管他呢!吹爛了纔好!”二哥把我攬緊了些,埋怨道:“大過年的,又混說話!”我只管放低聲又哭又說道:“可不吹爛了纔好,皇上纔不要爛了臉的妃子。”他猛然一愣,又猝然把我推開一些,看着我的眼睛,驚喜交加道:“這麼說,你可是不願去宮裡了?”
我推開他,抽出絲帕擦眼淚道:“吃也吃不好,玩也玩不好,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的,誰願意去那裡!”二哥搓着手傻笑道:“我原說你與別人不同,自然是不願入宮闈的,纔剛你偏還唬我!”
我收起絲帕,斂容正色道:“我心中自然是不想去,但願不願意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倒是要想個什麼法子來搪塞。”他也皺起眉頭道:“現在也只是聽說,也做不得準,但你思量的對,確是要先想個什麼法子來,以免事到臨頭亂了陣腳。”
我們兩個相對而立,正苦苦思索着,正門口突然跑出來個小廝,東瞅西看的發現我們站在樹下,忙跑過來打個千兒回說:“二爺快回去看看,裡邊冬熙說三夫人正動氣呢。”
二哥迅疾的瞥我一眼,我擔心長姐的事情敗露,忙跟在他後面一起進門回府。那小廝跟到二門便退下,冬熙已經在門口候着,見二哥來了,忙賠笑道:“擾了二爺好興致,二爺別怪罪。”二哥沉聲道:“母親又是怎麼了?”冬熙看我一看欲言又止,我知道她顧忌着我在場,便嫣然道:“既是三孃家務事,那我就……”二哥一把攥住我的手,不顧冬熙側目道:“既是家務事,便無需避忌自家人。你只管說!”
冬熙見二哥態度堅決,便吞吞吐吐說了一通,原來媜兒適才到後堂並非小憩,而是爲了抽出空來跟雙成到後院山亭上看焰火。不巧被三娘逮個正着,三娘要責罰雙成,媜兒不讓,因此爭執了起來,三娘不敢讓父親知道,氣的七竅生煙,此刻正在屋裡訓斥媜兒。
雖然我早知道媜兒與雙成有情,沒料到她居然肯爲了雙成違抗三娘,這倒不像她平日爲人,由此可見雙成在她心中分量不輕,以後在處理雙成的事情上我也要小心爲上,以免媜兒發狠。
心裡雖然想着,腳步卻一點不敢放慢。須臾便見合歡和一衆丫鬟遠遠的站在花廳外,想是三娘怕家醜外揚,故而把這些丫鬟支開。冬熙也在花廳卻步,我和二哥一同朝裡走去。
穿過扶廊,便是三娘房裡正廳,二哥在前我在後,剛跨進門檻,一個粉彩百花茶盞咣噹摔在我們腳下,碎片飛濺,二哥忙閃身擋在我面前護住。媜兒跪在堂前,秋熙伺立一邊,三娘正罵着:“什麼人你看不上,看上這麼一個髒的臭的!”媜兒不冷不熱道:“我倒是沒聞見他臭,母親又是怎麼知道他髒的?”
二哥見三娘又要動氣,忙上前攔住道:“媜兒還小,母親好好說!”三娘瞅見是二哥,立馬臉色悲愴珠淚橫流道:“少庭,你可來了,你看看你妹子,她都幹了什麼好事!她堂堂千金小姐跟着個小廝混鬧!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媜兒臉色不變,似乎三娘說的都是廢話,與她無關似的。
三娘只是哭,我站在門口,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秋熙在一旁勸慰道:“夫人彆氣,小姐只是一時貪玩,等這陣子過去,小姐自然就緩過來了。”三娘一手指着媜兒憤憤道:“貪玩?有這麼玩的嗎?大年夜裡跟那個猴兒崽子摸黑爬到後山亭去,這話傳出去她還做人不做?”
她擡眼纔看到我,臉色僵了僵,想是遮掩不及,便又放聲嚎哭起來。她即已看見了我,我若再不上前撫慰,只怕於理不合。於是我踱步上去,盈盈拜倒道:“雖則如此,但我相信以媜兒性格,必定不會做出有辱門風的事來。請三娘寬心。”
三娘在媜兒處討不到便宜,似乎在我身上找到了攻擊的源頭,冷笑道:“說起來那不要臉的東西還是你屋裡的人呢,他的品行想必你是清楚的!或者,你領教過了,又唆使他引誘媜兒!”
“母親!”二哥怒道,“母親說的什麼話,妹妹好意相勸,你怎麼又憑空污衊?難道母親還嫌擺弄的妹妹不夠嗎?”
三娘不知是否想起了什麼,立時靜默不語,屋裡的空氣似乎凝住了,間或聽見她的幾聲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