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璃散開我的長髮,漆黑如墨的髮絲在水中散開,像一把濃密的羽扇。水霧氤氳中,棠璃慢慢撩起水花,搓揉着我的脖頸和肩膀,突然她輕呼一聲,旋即命初蕊捧上一方四方瑞獸鑲金琉璃鏡,又拿起一塊打磨過的小小月牙形銅鏡,銅鏡反射在琉璃鏡上,清晰可見我的右肩下方有一塊小小的火焰樣胎記。
我不知所以,棠璃俯在木桶邊低語:“小姐身上沒有胎記,這胎記從何如來?”我也不知道,只得說:“一塊胎記,有或是沒有,都不要緊吧。”棠璃臉色一凜,揮手遣退了初蕊和其他服侍的婢女。
她四顧無人,又斟酌半天才開口道:“婢子發現小姐從清醒以後言語習慣都發生了變化,像是換了個人。婢子斗膽,請小姐明示究竟發生了何事?”
我囁嚅:“沒發生什麼……再說,即使我講,你也未必肯信。”
“小姐以修道爲本命,從不沾染葷腥穀物,食量甚小。從小,小姐受盡寵愛,性子難免驕縱,言必稱本小姐,對二孃及大小姐從無恭敬之色。如今卻一一反轉過來,說話行事全然不同。尤其是…連自己身體髮膚都一無所知,小姐到底發生了何事?”
棠璃做事小心謹慎,作爲裴婉的近身丫頭,日常她的細微變化都看在眼裡,何況我穿越後明顯的改變。眼看裝糊塗沒有用,我乾脆豁出去:“我的確不是裴婉。”
棠璃大驚,我竹筒倒豆子:“我不是裴婉,我也不是這個朝代的人,我來自21世紀,可能我跟裴婉腦電波相似,所以穿越了。也或者裴婉是我的前世,上天安排我回來替換她。總而言之,我也不清楚究竟是爲什麼我會在這裡。”
棠璃道:“何爲穿越?”
我想了想說:“就好比你們的宣宗,他機緣巧合回到了文宗登基的時候。”
棠璃立刻說:“不可能,先皇登基時連皇后都沒冊封,宣宗皇帝尚未出世,怎麼可能回到過去?”
我拍手道:“說得好,就是’回到過去’這四個字!”棠璃十分聰明,雖不甚明白,卻也悟了七八分。
我自在水中嬉鬧,棠璃將信將疑:“我東秦歷來有巫蠱之術,民間傳說甚多。婢子曾聽人說若鬼魅附身,便會巧言令色讓人無法分辨,但鬼魅極怕獵犬玄貓,一見這兩物必定現形。小姐若是心中無懼,可否容婢子抱玄貓一試?”
裴婉身體突現胎記,我很難說究竟是爲什麼,不過有一點可以確認,那就是我並非鬼魅。想及此,我點頭應允,初蕊便去二孃處抱來一隻黝黑滾圓的貓兒來。
我見到黑貓,不但不怕,反而十分喜歡。我從小喜歡寵物,也養過不少小貓小狗,只是父母去世後,自己的生活都亂了套,哪裡有時間去養寵物。現在看到這個滾圓的黑貓,說不出的喜歡高興。也顧不上在水裡,一把就把黑貓攬進懷裡,親暱不已。
棠璃此時一顆心纔算放下,她柔柔說道:“小姐莫要怪婢子多心,穿越之事聞所未聞,何況小姐向來嗜服丹藥,如今初愈難免神智未清。棠璃不知小姐是否是以前的小姐,棠璃只管遵照主母遺訓,忠心護主罷了。”
一時洗畢,初蕊已將貼身衣袍披上,又拿來一件暗花煙羅衫爲我穿上,下着紫綃翠紋裙,紅色腰帶依舊是系在腋下,披帛棄去不用,又額外加了一件軟毛織錦披風。初蕊一壁穿一壁唧唧喳喳:“天都擦黑了,老爺也快回來了。小姐身子弱,初秋的晚上天涼着呢,務必多穿一些。”棠璃笑道:“就你知道的多。”
另有人進來撤去浴桶,棠璃又爲我梳妝,她將我的頭髮分爲兩股,結鬟於頂,不用託拄,使其自然垂下,另外留出兩縷來垂於肩上。她手法小心輕巧,務必使我感覺不到髮絲的拽扯。我留心到臺上一排髮釵裡有支小葉檀木製褐色鳳首箜篌簪,便拈起來把玩。棠璃看我喜歡,爲我斜斜插上。左右皆言佳人如玉,可惜我自己清楚,這麼好的皮囊,並不是自己的。
掌燈時分,有僕婦通報說:“老爺回來了。”只聽沸沸人聲,不一時便來到門口。一箇中年男人裹襆頭,身穿紫色圓領窄袖袍衫,腳踏烏皮靴走在最前,一個三十來歲的美婦人緊跟其後,只見她容貌美麗,梳着高高的髮髻,點綴着釵環步搖,兩眉之間貼着波狀花鈿,着一件微露胸淡紫色金絲繡鷓鴣團花窄袖短衫,下穿一條草綠色曳地長裙,腰部繫着一根紅色腰帶,還披着一條紅帛。其餘便是十來個僕婦侍婢,站在門外將小院天井堵的嚴嚴實實。
看清兩人容貌,我又是一驚,和夢裡的中年男子及美婦居然一模一樣。棠璃忙迎上去施禮道:“老爺,三夫人。”我聞言心道,原來這男人就是裴婉的父親裴從簡。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我脫口而出:“父親!”
裴從簡見愛女雖然神情萎頓,面色蒼白,但言語清晰,儀容整潔,一掃往日清高自負沉溺仙道的模樣,便一把將我擁進懷裡,老淚縱橫,我頓生孺慕之情,反手抱住他也哭了起來。三娘見父女倆抱頭痛哭,嘴角一扯,似笑還哭的滴了幾滴眼淚。
底下人也見風使舵,哭成一團。
棠璃捧上絲帕,三娘先扯過一條拭淚,雖然她也並無幾滴淚水。衆人坐定,父親問:“婉兒,你可覺得有哪裡痛?或是哪裡難受?有的話一定要告訴爲父。”我微笑:“女兒已經好多了。”三娘插嘴道:“婉兒,修道成仙固然是好事,也要量力而行,以後可要小心。”
我凝視她道:“多謝三娘關心,婉兒以後都不會再做那種糊塗事。”我一口一個“婉兒”說的非常順嘴,自己也覺得有趣。三娘又說:“先前你未免操之過急。等幾日我再入宮時,替你求求國師,讓國師引你入道,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我聽她的意思還是想誘使自己繼續沉迷修道,更加堅定了她與裴婉之死脫不了關係的念頭,存心想氣氣她,便笑的更甜:“那又不必,婉兒這次劫後餘生,已堪破了生死關。人生在世,修道就是修緣,婉兒以後要珍惜世間緣分,再也不強求修行了。”父親聽我這麼說,更加欣喜:“果真如此那就太好了!爹以前對你說,女兒家最重要的是賢德,沒事跟姐妹們繡花彈琴多好,你就是不聽,還怪爹不疼愛你,如今你自己想通那就最好不過了!”我暗暗瞥三娘,她皮笑肉不笑,只管低頭細細品茶,也不言語。
一會兒工夫二孃帶着長姐也過來,二孃先向父親福了一福,三娘斜着眼看她一眼,沒動彈,二孃表情淡淡的,父親似乎也不以爲意。
父親並不多話,又擔心我身體承受不了,坐了一會後就催我躺下休息。三娘突然說:“老爺不讓媜兒出來看看她姊姊嗎?”父親面有茫然之意。三娘揚聲道:“老爺先前怪媜兒闖禍,將媜兒禁錮閨房不許踏出半步,老爺難道忘記了嗎?”父親想了片刻,說:“幾日了?”二孃忙小心回道:“已是第七日了。”
三娘依舊坐着,用小指上兩寸指甲有一下沒一下颳着面前的青瓷茶盞,叮叮有聲。父親看着她,嘆氣道:“要不是媜兒聽來那昇仙之術,婉兒又怎會以身試藥?婉兒頑劣,嫺兒與媜兒理當勸阻引導,怎能一味由着她胡鬧?”三娘冷哼一聲:“婉兒性子如何,老爺比誰都清楚。若是她存心胡鬧,就算有十個媜兒也勸阻不了!老爺這是何苦,媜兒不過隨我在國師面前討了半天福報,回來說了幾句禪語,就犯下了滔天大錯。那婉兒平日裡囂張跋扈行事刻毒,就是年幼無知不加責罰嗎?”
父親聽了這話,又氣又急:“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你,你……”三娘冷冷笑道:“老爺也不必動氣,天底下偏心的爹孃多了,不獨老爺一個。”她越說越不像話,二孃開口道:“玉萼,婉兒是夫人嫡出,身子又弱,老爺多疼疼她也無可厚非。舉目滿城人家,上至天家,下至百姓,誰家裡不是偏愛嫡出?你這樣頂撞老爺又是何必?”
“我不知道什麼叫娣庶有別,我只知道尊卑之分。可惜二夫人只是陸家的家生侍婢而已,論起斷文識字與皇親貴胄的事,只怕玉萼還略勝一籌。何況,若不是搭上陸夫人這條大船,某人也配叫本夫人的閨名?”
二孃波瀾不驚,似乎早已習慣這種刺耳的話語。我早知二孃是侍婢出身,但見三娘公然諷刺,父親又無半句維護,着實覺得過分。
“三娘若是識文斷字,必定知道兄友弟恭,長幼有序。二孃雖然出身卑微,好歹比三娘先進門,爹爹也給了名分。三娘服與不服,位份都擺在這兒呢。”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幫二孃。
三娘死死盯着我,那眼神裡有怒有恨,更多的是不信。或許,裴婉從來都順着她,跟她一樣瞧不起二孃母女,她萬萬沒想到二孃在府里居然有人幫腔,而幫腔的那個人居然是我。
她霍然起身,完全無視屋裡老老小小一干人等,廣袖長舒,將桌上一對青花底琉璃花樽打翻在地,轉身就走。父親呵斥:“玉萼,你站住,站住!”三娘一絲停留的意思都沒有,父親跺腳怒道:“豈有此理!”,卻又緊跟了出去。
我無奈搖頭,三娘受寵可見一斑。
二孃看我,說:“其實不必爲了我開罪你三娘,我是侍女出身,闔府上下無人不曉。”我說:“難道侍女出身就該一輩子被人譏諷取笑嗎?”二孃淡淡一笑:“這麼些年來,我已經習慣了。玉萼是汪府小姐,又曾選入宮中,她高傲些也是常理。”
棠璃蹲下身拾撿花樽碎片,長姐看着她,卻對我說:“妹妹開罪了三娘,只怕三娘必不肯罷休。”我笑笑說:“怕什麼,她總不能吃了我。”
雖如此說,想起剛纔三娘陰狠的樣子,又回憶起夢裡的景象,我還是經不住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