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琮側向而坐,我站在他旁邊端着玉壺,正好從上而下看個清楚。他的五官粗獷深邃,與裴少庭的溫潤俊秀不同,如果說裴少庭是油畫裡挺拔正直的青松,那麼蕭琮就是素描裡卓然不羣的胡楊。
康延年膝蓋剛挨地,蕭琮就揚聲道:“起來吧!”
我冷眼看着,康延年在蕭琮眼裡還是很得臉的。雖然他對蕭琮恭敬有加,卻並不卑躬屈膝竭力逢迎,觀之蕭琮也是如此,即便禮數上二人是主僕,但並沒真的把康延年當成奴才看待。
康延年起身湊近一些道:“皇上,奴才這就讓掖庭給裴美人選一個妥帖仔細的順人來,再多挑幾個機靈懂事的宮人……”
說話間蕭琮瞄了我一眼,又說:“你傳話下去,別的美人有什麼,裴美人是一樣的。”
康延年不動聲色道:“是,是,若是他們敢怠慢,便自己到施刑司領板子去!”
蕭琮這才淡淡笑了,轉身望着我道:“你還有什麼想要的,只管說。今日你立了大功,皇祖母要朕重重賞你。”
我想出宮!我想回去!
這句話如鯁在喉,在我的嗓子眼裡轉了幾次,終於嚥了下去。
雲意說過的話又浮在我腦海裡,“這是不行的啊,從沒聽說過有進了宮還能迴歸民間的,要回去,也只能是骨灰回去,若是賞了全屍能埋入祖宗墳地,那就是皇家開了天大的恩,咱們家燒了八輩子的高香了。”
蕭琮見我悶悶的不出聲,伸手將我扯進懷裡,我一驚之下又要掙開,卻被他牢牢箍住動彈不得:“你想要什麼寶貝物件想了那麼久,莫非要朕把國庫都拱手送你?”
他玩笑着颳了一下我的鼻子,我的臉頰噌的一下紅起來。
康延年笑吟吟問道:“皇上今夜可是要留宿慕華館?”
我頓時如坐鍼氈,蕭琮卻起身正色道:“不必了,朕還要去大安宮看望太皇太后。雖然她生性豁達,但畢竟也是耳順之人。美人別怪朕不解風情纔好。”
我巴不得他別在慕華館留宿,忙低下頭恭順道:“臣妾豈敢有這等想法!太皇太后鳳體要緊,皇上無須顧忌臣妾,臣妾恭送皇上。”
蕭琮驀然皺起眉頭道:“朕看你的樣子,倒是很希望朕快點走。”
我愕然的仰起頭,他滿臉的不悅不像是裝出來的。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啊,反抗不行,恭順也不行,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這隻笑面虎究竟打的是什麼算盤?
寢宮空氣冷的令人窒息,蕭琮面容冷峻,仿若怒氣縈懷。我實在不懂他是什麼意思,只有硬着頭皮吶吶道:“皇上,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罷了,擺駕大安宮!”他不耐的揮手打斷我的話,康延年忙退後幾步朝外間唱喏:“皇上起駕,擺駕大安宮!”
送走了蕭琮,再轉身回來時衆人已換上了歡喜的神色。
李順帶着慕華館的小太監們跪了一屋子,動容道:“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娘娘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瞭!”
棠璃和錦心也跪下磕頭道:“奴婢給娘娘賀喜了!”
我見她們都含着淚,也不禁紅了眼眶,忙掩飾道:“都起來吧。”
衆人起來後說說笑笑,無非是說我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先是結識了太皇太后,又除了張貴人,再有皇帝青眼相加,從今往後在宮裡可是平步青雲了。
唯有我自己心裡清楚,這一切其實都不是自己想要的,雖說一入宮門便與裴少庭再無緣分,錦衣玉食又無人不喜,但畢竟要與人分享同一個丈夫,誰會心甘情願?若是有機會做普通婦孺,我還是不願意爲妃爲嬪。
後宮歷來是傳播消息最快的地方,不過半日,便有各路妃嬪的賞賜接踵而至。錦心拿着一本黃緞鑲邊冊子進來,笑着給我過目:“這是今日領的各路賞賜,有皇后賞的玉浮雕荷花鱖魚玉佩,韓昭儀賞的紅麝香串,劉淑媛賞的玲瓏點翠鑲珠銀簪,陸充華賞的金絲香木嵌蟬玉珠,還有郭家姐妹送的一色攢金牡丹首飾……”
她又翻了翻,忽然“咦”了一聲道:“慕容美人送的是一盒上等金樽蘇和香,這怎麼拿得出手?”棠璃正指揮着小太監摘下殿前的半幅幔簾清洗,聽到這話開口說:“聽說這慕容美人在宮裡很不討好,因爲是敵國吐谷渾的公主,平日裡便不招太后待見,帝后也不怎麼睬她,宮裡更無人與她往來。今年晉位的娘娘多,怕是這位美人已經傾盡所有了,今日這香說不定都是壓箱底的呢。”
我頷首道:“原本宮裡日子就難過,你們別忘了,咱們是靖國府出來的人,前幾個月是怎麼熬的?更別說她是吐谷渾人了,只怕也被欺凌的夠慘。”又囑咐錦心道:“以後不可混說,這位美人地位夠尷尬的,即便一盒香料也是別人的心意。”
錦心本來善良,聽棠璃說起那位慕容美人的窘境便有些過意不去,此刻忙應了。忽聽門外有人撫掌笑道:“罷罷罷,從今往後奴婢只服了美人!”
朱槿帶着一個約莫二十四五的女子走進來,身後還跟着兩個宮人。棠璃等人忙笑着迎上去道:“嬤嬤來了,嬤嬤請坐。”
朱槿笑着對我福了一福道:“奴婢奉了皇上及太皇太后之命,爲美人送來一名順人。”
她轉瞬肅色道:“嫣尋,還不見過裴美人。”
嫣尋屈膝一福到底:“奴婢嫣尋,見過裴美人!裴美人萬福金安!”
我遞了個眼色,棠璃會意,攙起嫣尋道:“姑姑請起!”
朱槿告了座,語氣溫和道:“奴婢原以爲美人只是一時機緣巧合才能討得太皇太后高興,沒想到妙人果然有妙處,美人存了這仁厚之心,在宮中如何不招人喜歡呢?”
我忙笑道:“嬤嬤言重了,裴婉何德何能敢稱‘仁厚’二字?若說仁厚,太皇太后纔是敦厚禮仁,人之表率!”
說起太皇太后,朱槿禁不住笑道:“說起咱們這位太皇太后,真是讓奴婢操碎了心。她老人家平日裡不喜有人前呼後擁,最愛穿嬤嬤們的衣服出去晃悠,若遇上那起不長眼的東西,難免對她呼喝,就如今日處置的張氏……太皇太后也不是不會收拾人,只不過現在年紀大了,越發的菩薩心腸,說到底是狠不下心罷了。”
她頓一頓,棠璃奉上青化壽字茶盞,朱槿取過茶盞笑道:“美人別笑話,奴婢向來是沒規矩慣了的。”
我今日見她與太皇太后形同姐妹,同出同進,便猜到她在整個正明宮的地位應該不低。她又是貼身伺候太皇太后的人,和半個主子差不多,位份低的妃嬪也比不上。別說是我,只怕皇后宮裡對她也是禮遇有加。
聽她一說,我便笑了,只婉轉道:“嬤嬤說哪裡話?嬤嬤不計較我這裡簡陋,常與我說說笑笑,倒是裴婉的造化,平日裡想着嬤嬤來也不能夠。若是嬤嬤在慕華館規行矩步,那纔是把裴婉當做外人呢。”
朱槿抿茶道:“這話說得知趣,裴美人果然不是那起恃寵生嬌的人。”
她閒閒飲完,棠璃又奉上一個鎏金雲龍托盤,我笑着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還望嬤嬤不要嫌棄。”
朱槿揭開蓋在上面的緋緞,明燦燦的黃金露了出來。朱槿撂下緋緞,淺淺笑道:“無功不受祿,奴婢怎麼敢收美人這麼重的禮?”
我也抿了一口茶,莞爾道:“嬤嬤不用過謙,若不是嬤嬤引了皇上過來慕華館,只怕我今日難免受辱,更不能保得太皇太后周全。就連這好茶,也是託嬤嬤的福,司茶膳才送來的。”
朱槿隱隱面有得色,仍笑道:“美人都知道了?其實都是太皇太后的意思,自從上次紫薇花架下驚鴻一瞥,她老人家便覺得美人甚閤眼緣。如今不過讓奴婢去引皇上來見美人,希望能借此爲美人晉位。至於張氏麼,活該她作死!平日裡沒機緣得見太皇太后也罷了,偏偏撞到太皇太后面前猶不自知,皇上的臉都氣青了!”
我緩緩伸手撫着冊子上的黃色錦緞,想起那個臨死前下巴脫臼連話也說不出來的女子,隱隱然有一股憐憫,遂淡淡道:“嬤嬤說得是。”
朱槿笑着起身道:“既然人送來了,奴婢就先回去了。嫣尋六歲便進了宮,這個年紀的宮人裡她是頭一個妥帖穩當的。”又對嫣尋說道:“今日出來太皇太后已經說了,從今往後你就是慕華館的人,你要盡心盡力伺候美人,別給大安宮丟臉。”
嫣尋福身應了,朱槿身後跟着的宮人忙將金條收起,簇着朱槿離去。
我細細打量嫣尋,她身着一襲素裝襦裙,容貌平常,卻有一雙剪水秋瞳,眼眸流轉間頗有神采,很是溫端大方。我素來不喜歡那種把刁鑽精明寫在臉上的人,嫣尋雖然看着外表普通,但既然是太皇太后親自挑選的,必定也不是俗物。
她見我上下端詳,稍稍表露出一些侷促之意。我和顏悅色道:“你是服侍過太皇太后的人,必定是個穩妥懂事的。我初來宮裡,很多人不認識,很多規矩也不懂,棠璃錦心雖然是我的陪嫁丫鬟,同樣也是一竅不通。既然太皇太后指派你來伺候,我自然是很放心的。以後慕華館大小事務還要你多多照應着纔是。”
嫣尋忙跪下恬然道:“娘娘言重了,服侍娘娘原本就是奴婢職責所在,自當盡心竭力以報娘娘萬一。”
我讓錦心扶她起來,錦心笑說:“姑姑要是在慕華館待久了,自然知道咱們娘娘的好處,這頭一個就是不用咱們跪來跪去的。”
棠璃道:“娘娘原本就不是靠責罰下人來立威的,但你自己也應該知道規束,別一天胡天胡地的給娘娘惹事。”
錦心吐了吐舌頭,一屋子人都撐不住笑起來。
嫣尋道:“娘娘今日既然得了封賞,明日是一定要去給太后並皇后請安的。否則難免被人鑽了空子,說娘娘恃寵生驕,失了禮數。”
我聞言頷首道:“這話極是,好在有你提點着。”又不禁問道:“太皇太后那裡不去麼?”
嫣尋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嫌人多呱噪,幾年前就免了晨昏定省之事,嬪妃們日日只去長信宮和紫宸殿請安,所以多數竟不知道太皇太后長什麼樣子。”
我恍然道:“原來如此。”又囑咐棠璃錦心:“嫣尋嬤嬤是正明宮的老人,別以爲跟你們年齡相仿就混玩混鬧,以後行事都要向她請教。”
嫣尋謙恭着說不敢,棠璃笑道:“才說娘娘寬厚,娘娘就拿我們立筏子了。在宮裡誰敢混玩混鬧呢,還不都是娘娘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