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如流水逝如飛,流年未逝已成殤。時光荏苒,於我而言,這飛逝如箭的一個多月不過是白駒過隙,淺透三分逍遙、七分寂寥。
自初次承歡之後,若說盛寵也談不上,後宮鮮豔水靈的女子實在太多,依我看來,蕭琮對誰都不偏不倚。只不過他隔三差五也來慕華館留宿,尤其喜歡與我談天說地,偶爾也會借古諷今,試探我的見識,我只管見招拆招,婉轉逢迎着他,倒也在宮裡相安無事。
每日在長信宮和紫宸殿晨昏定省已成慣例,我記掛着太皇太后,卻又不便在衆多妃嬪散時直接去大安宮,畢竟我已是韓昭儀心裡的一根刺,凡事太過招搖只會對自己不利,因此每每在黃昏時分從慕華館出來抄小徑去大安宮給太皇太后請安,時常陪着她老人家說說話解悶,也算聊表心意。
一日黃昏,從大安宮請安出來,我的心裡沉甸甸的,彷彿墜了一坨鉛。
朱槿的話猶在耳旁:“太皇太后這次是感染了風熱,吃什麼也不香,一天天的倦乏,太醫開的藥方她又嫌苦的厲害,好說歹說才進一點子,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
慕華館內殿竹影參差,苔痕濃淡,窗外竹影映入茜璽紗來,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我閒閒坐着,正和嫣尋說起這件事,卻見棠璃慌慌張張的進來,神色閃爍不定,我有些詫異,棠璃向來是鎮定的,怎麼今日如此慌亂?
嫣尋笑問:“你今日怎麼跟個慌腳雞似的,誰跟在你身後討果子吃呢?”棠璃擠出一絲笑道:“沒什麼事,纔剛差點絆一跤,心裡突突的。”
話音剛落,就聽見殿外有頗高人聲,李順忙忙的跑來回話道:“回婕妤,羽林軍統領顧大人在外面未經通報要闖進來,被奴才攔下了,他直嚷嚷着說要找一個人。娘娘看……”
我瞥一眼棠璃,她臉色陰晴不定,只把手搓揉衣角上的繡金芍藥,直把漂亮的芍藥花搓成了皺巴巴的一團還不自知。
我心下了然,笑道:“請顧大人進來。”
李順諾諾去了,我溫聲道:“棠璃,你去裡面把皇上賞賜給我的布匹錦緞整理一下,選出幾匹顏色鮮亮的給敏更衣和周御女送去。”
棠璃瞬間釋然,忙應着旋身進了內殿。
嫣尋道:“娘娘也猜到棠璃與這位顧大人有關聯?”
我道:“你看她慌里慌張的樣子,分明是在避人。她前腳進來,這位顧大人後腳便跟了來,若說兩人沒有瓜葛便是連錦心那粗心的妮子也是不信的。”
嫣尋沉思道:“也不知道顧大人所爲何事?棠璃所來是個沉穩的,也不至於犯了事被羽林軍統領追緝,若不是爲公……只怕是私事。”
我點頭道:“棠璃不是那起招蜂引蝶的人,許是其中有些咱們想不到的緣故。不管怎樣,先讓她避避也好。”
顧飛廉進來的時候,我靠在偏殿的八仙過海紫檀木小几上,手裡端着一盞錦心剛呈上來的白玉荔肉湯,拿着小銀勺子慢慢挑裡面的荔枝肉吃。
他拱手躬身道:“卑職羽林軍顧飛廉,見過寶婕妤娘娘。”
我頓住手裡的銀勺,使了個眼色,李順便推過一把軟木大漆官帽椅,我笑道:“嬪妾雖不知顧將軍駕臨慕華館所爲何事,但也無需如此客氣,請坐吧。”
顧飛廉並不坐,只沉聲道:“卑職適才驚擾了娘娘,實非有心,還望娘娘不要怪罪。”
我冷眼視其舉止,倒也行事謙和有禮,容貌英俊,長身玉立,一身嶄新明光軟甲襯托的他如同天兵天將,威武不凡。
我笑道:“這是哪裡話,顧將軍日夜拱衛皇室安全,功不可沒,實乃國之重臣,嬪妾感激尚且來不及,哪裡來的怪罪之意?”
錦心忽然“呀”了一聲道:“這位顧大人好生眼熟,莫不是咱們五小姐及笄時陪國師來過靖國府的那位大人?”
我怡然含笑道:“這纔看出來麼?你的眼神也太差了些。”
錦心怪不好意思:“奴婢也只是遠遠隔着席桌看了幾眼,哪能記得那麼清楚。”
顧飛廉也恍然大悟,忙告罪道:“卑職之前魯莽,冒犯了婕妤,婕妤恕罪!”
我笑着說無礙,又再三再四請了,顧飛廉才告了座。他幾次三番有話要說,都被我拿話岔開了。直到錦心送上茶來,他終於忍不住起身道:“婕妤娘娘,卑職有件事想請問娘娘……”
終於說到正題上了,我與嫣尋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莞爾道:“嬪妾入宮資歷尚淺,不知將軍有何事能用得上嬪妾的?”
顧飛廉深深一躬道:“卑職有個舊時相識,名喚棠兒,不知是否在慕華館當差?”
“棠兒?我的內侍裡倒是沒有這個人。嫣尋,館內有這個人嗎?”
嫣尋笑道:“不瞞將軍,慕華館裡沒有叫棠兒的人呢。”
顧飛廉眉頭擰起,喃喃道:“她的模樣我是不會看錯的,許是,許是她改了名字……”我見他疑竇重重,存心要斷了他的念想,便讓錦心召出館內所有宮人,讓他一溜兒看過去。他又活泛過來,直盯着屋子裡隨侍的宮人,也不避嫌,一個個下了死勁兒的端詳,
顧飛廉看來看去都沒有他要找的人,便垂着頭不言語。我暗裡發笑,我早已遣了棠璃出去,他怎麼可能找得到呢?
半晌,顧飛廉道:“棠兒二十來歲,模樣齊整,和卑職從小一起長大,卑職找了她十來年,娘娘好歹替卑職留心!”
我笑道:“將軍放心,我一定替將軍留意這個人,只是不知道將軍找這位棠兒姑娘究竟所爲何事?”
顧飛廉鬱郁道:“娘娘不必知道,總之是顧家欠她的太多。”
嫣尋與我對視,彼此都有些不解,我淡淡笑道:“將軍原來是性情之人,放心,若是有這位姑娘的音訊,嬪妾一定通知將軍。”
顧飛廉臨走又深深一拜,眼神猶自在殿內穿梭。我看着他的樣子,倒像是真的關心棠璃,不像是裝出來樣子哄騙人的。
棠璃踏進殿裡,見我歪在曇花小涼榻上打量她,走近笑道:“娘娘這是怎麼了,像是不認識我似的。”
我含笑看她:“可不就是不認識你了麼,棠兒姑娘。”
棠璃聞言臉上的寧和像潮水般迅速退了下去,她有些囁嚅道:“娘娘叫誰呢,奴婢不明白。”
我半撐起身子,拉着她坐下道:“快別跟我裝了,顧大人到底是你什麼人?你又爲什麼要躲着他?”
棠璃仍掙扎道:“奴婢從沒聽說什麼顧飛廉,娘娘許是聽錯了!”
我和嫣尋忍不住發笑,錦心也噗嗤笑出聲說:“姐姐這是怎麼了,昔日只有我做這種傻事,姐姐今天也和我一樣了!”棠璃猶不自知,嫣尋笑道:“棠璃妹妹,娘娘只說顧大人,可沒說顧大人的名諱,你要是從來沒聽說過,這‘飛廉’二字又打哪兒冒出來的呢?”
棠璃灰青了臉一言不發,錦心湊近打趣她道:“好姐姐,你還是招了吧,那位顧大人提起姐姐便心急火燎的,想必對姐姐有意的很呢。”
我見棠璃眼色冷冽,毫無半點喜悅羞怯之意,仔細觀之反倒有幾分恨意,忙喝止錦心道:“沒眼色的東西,看不見棠璃不喜歡了!”
錦心見棠璃臉色不好,忙止了笑,吶吶道:“不過是打趣姐姐幾句,姐姐怎麼就惱成這樣?”
我雖然也是一肚子的疑問跟好奇,但還是關心棠璃的心情佔了上風。我拍拍棠璃的手道:“這裡左右沒有外人,若是你願意,便說出來大家排解排解。若是不願意,你放心,我們自當今日從未聽說過棠兒這個名字,以後也不許顧飛廉接近慕華館半步!”
七月流火,今年因着之前連綿的雨季作爲鋪墊,降低了暑夏的燥熱,室外雖然也有蟬鳴聲聲,卻更多的像是無力的哀嘆,哀嘆這個並不太熱的夏季還未過完,自己的一生便要從頭再來。
棠璃嘆出一口長氣,緩緩道:“奴婢原本姓李,父親是前朝的太常少卿。嘉和二年八月初六,我父親因牽扯陳太妃巫蠱案被人告發,朝廷將我全家成年的男子腰斬於市,女子充爲營妓,彼時奴婢不過五歲,也被髮配到漠北軍營裡去充當雜役。”
她說的平淡,我卻聽得心驚,五歲的小孩子能做什麼?不給她死路,卻讓她在軍營裡衆多虎狼的覬覦與騷擾下慢慢長大,然後承負起營妓的命運,這是何其殘忍的舉措!
棠璃繼續說:“也是奴婢有福,七歲那年,遇到了主母。”她說起裴陸氏,眼裡瞬時充盈着柔光:“主母與老爺到漠北探望陸老爺,見我少年老成又身世可憐,便不顧老爺的反對極力將我搭救出去帶回了西京。後來皇上當政的第三年,查清了陳太妃一案乃是有人栽贓誣告,爲陳太妃昭雪沉冤,也還了我李家清白。可是我的父母、我的哥嫂、我李家上上下下二十八口人,都回不來了,都回不來了……”
她的眼淚簇簇而下,濡濡浸溼了膝蓋頭喜鵲報春百褶裙的布料,她哽咽道:“還有我那三歲的弟弟,也被髮配到西蜀蠻荒之地,走在半道上就沒了,小姐,他才三歲,才三歲啊!他們說他半夜裡燒的滾燙,嚷嚷着要孃親,可是我的孃親,在父親行刑的那天就一頭碰死在牢房裡了!”
棠璃終於控制不住捂着臉痛哭起來,淚水像小溪一樣在她的指縫裡蜿蜒,我忍不住抱她入懷,眼淚也似斷線的珠子一般無法止住。錦心趴在桌上抽噎着,只有嫣尋還強自忍着,紅着眼圈哽着喉嚨來勸慰我和棠璃。
棠璃稍稍止了哭泣,擦淨淚水道:“你們知道那告密的人是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