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倬不知爲何伸長了脖子看向我這邊,我心下思索,又瞥見福康正飛快的吃着東西,腦中頓悟,想是元倬看見了福康,想與福康一起玩耍也未可知。
我緩緩站起,向和妃伸出手道:“和妃娘娘,不如讓嬪妾抱一抱三皇子吧?”和妃見蕭琮不悅,元倬又哭鬧不休,正哄得焦頭爛額,此時忙笑道:“寶婕妤你是有身子的人,三皇子胖大,只怕……”
我笑道:“他能有多重?不礙事的。”
接過元倬,我手底下驟然一沉,這孩子被和妃養的白白胖胖,已經超出了正常兩歲孩子的體重。也難怪和妃擔心,元倬確實皮實的緊。我摟緊了他,無視他的掙扎亂踢,將他放到福康面前。
果然,孩子最喜歡的永遠是孩子。
元倬見了福康,登時聲音小了許多,漸漸地平靜下來,自己抹了臉上的淚,又試探着伸手去抓福康。福康不耐的揮手打掉元倬的手,自顧自的吃着奶油松瓤卷酥。元倬又癟了嘴要哭,我忙哄他道:“元倬乖,福康姐姐吃完了就跟你玩好不好?”
他可不管那麼多,福康不理他,立時便犯了混,轉身過來用勁兒推我。嚇的和妃、裕妃都變了臉色,嫣尋忙抓住他胡亂揮舞的雙手,一徑求饒哄勸。郭鳶冷笑道:“嬪妾還以爲寶婕妤多有本事呢,還不是一樣制不住三皇子?”
我並不擡頭,一邊哄着元倬一邊冷冷回道:“皇上是真龍,三皇子是龍子,嬪妾只願爲皇上分憂,郭充衣什麼時候聽說過有人能制住龍子的?”
郭鳶原本簇在蕭琮腳下,五彩流光裙裾委垂在地,美不勝收,但一張俏臉頓時失了神采,蕭琮恨恨瞪她,一腳掀開她道:“你這張嘴越發會說話了!”韓昭儀瞥一眼劉娉,想是希望劉娉排揎我幾句爲郭鳶解圍,偏偏這時劉娉像個悶嘴的葫蘆一樣,只垂了頭賞玩面前的鴛鴦蓮瓣紋金碗,一併連元倬的哭聲也無視。
我抱着元倬拍着他的背哄他,不防被他一把抓下發髻上的白玉美人簪來,和妃忙阻道:“快,快奪下三皇子手裡的簪子!那是太皇太后賜給婕妤的寶物,輕易損毀不得!”
話未說完,只聽金玉撞擊之聲,元倬已經將那隻太皇太后賞賜的無價之簪投擲於地,與白玉地磚相撞,一折爲二。
和闐白玉材質本就稀有,一根玉簪的用料絕對不比一件同樣材質的掛件少。相反,由於簪子要做成細長之狀,且貢獻皇家,不能有任何斷裂和瑕疵,因此無論是在選料,或是製作工藝上,都比一般的玉石掛件要求來得更高。
這隻美人簪,純正滋潤,精光內蘊。因着其名貴非凡,若非重要場合,我幾乎不曾佩戴。今日宴請肅王,我才鄭重的從妝奩裡取出戴上。如今望着躺在地上橫屍兩截的玉簪,所有人都瞠目結舌,連帶歌姬舞姬都靜了下來。
和妃嚇的一骨碌跪在蕭琮面前:“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三皇子不是故意的,他還是個孩子,他……”往日她口齒清晰伶俐,如今爲了這支簪子顛三倒四,可見她對元倬何等護惜,也可見這支白玉美人簪是何等珍罕!
韓昭儀“呀”的一聲:“這可是先皇西征時和闐王獻上的稀有之寶啊,寶婕妤你也太不小心了,太皇太后特意賞賜與你,三皇子年幼,平日也不知道和妃娘娘是怎麼教導的,但你怎麼能讓他抓握着玩呢?”
我此時欲辯無從,蕭琮已有醉意,見韓靜霜如是說,元倬又仍在哭鬧,心頭火起抓着案几上的越窯蓮瓣紋大盤便扔了下來,嘩啦脆響,我下意識一把將元倬緊緊抱進懷裡,他小小的身子驚成一團,讓人又愛又憐。
殿中雖然人多,卻鴉雀無聲。韓昭儀乖乖的住了嘴;和妃心急如焚又不敢爭辯,直挺挺跪着動也不動;皇后更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我看着她這個做親孃的,不由聲聲嘆息。
將嚇得發抖抽泣的元倬交給嫣尋,自己上前跪道:“皇上,簪子是太皇太后賜給臣妾的,如今損毀,都是臣妾的不是!臣妾願意領罪。”
皇后與三妃站立不言,唯有劉娉的聲音幽幽道:“婕妤,這簪子是先皇遺物,婕妤既得了寶貝,爲何不好好珍藏,反而讓三皇子任意拿取呢?雖然三皇子地位尊貴無比,婕妤姐姐也無需爲了討好他而置先皇於不顧啊!”
言下之意,我爲了溜鬚拍馬什麼也敢拿給元倬玩耍,尤其這美人醉臥簪乃先皇之物,更見罪不可恕!我心裡的闇火一股股往上冒,原來蕭琮離得遠沒看見也就罷了,身旁這些人難道都瞎了?明明是我抱着元倬時不小心被他一把拔下簪子,這會兒反而死活要讓我承認是自己故意拿簪子給元倬玩的無稽之談!
隔着遠遠的坐席,蕭琮的聲音遙遙傳來:“你也知道請罪?你可知這簪子貴重無比,如何能讓稚子玩耍?”
好好好,既然你們都作壁上觀,我也不傻!所喜自己生就一張利嘴,還不至於任人魚肉踐踏。
“臣妾失儀。三皇子明朗活潑,又貴爲龍子。若是他喜歡,臣妾有什麼好東西也願意給他。臣妾心想,簪子再名貴也不過是死物,若能哄得三皇子破涕爲笑,即便是先皇在世也是願意的。只是臣妾愚鈍,沒料到三皇子年紀幼小,把持無度。一時猝不及防,因此犯下大罪。皇上若是要怪,就請怪罪臣妾,與三皇子、和妃無關。”
我言罷深深的叩首,再擡頭時隔着水簾般的額飾,看不見蕭琮的表情。
蕭禰此時起身將元倬抱在懷裡,逗弄着他圓潤的臉盤朗朗笑道:“簪子再貴重又值得什麼?哪有元倬這麼個大胖小子寶貝?婕妤引咎自責,風止可觀,非吾等所及。”
又聽順平長公主也開口求情說:“皇兄,寶婕妤又不是有心的。再說她一力承擔,實乃冰壺秋月,瑩徹無瑕。況且您忘了,她肚子裡還有咱們蕭家的子嗣呢,做母親的人誰不疼愛孩子,您忘了母后是如何疼愛您的了嗎?”
良久,只聽蕭琮緩聲道:“都起來吧——雖是如此,若不責罰,便顯得朕太偏心。便罰扣寶婕妤半年俸祿,以儆效尤。”
蕭琮說話間風華含而不露,貴氣逼人,一點點的不經意,以及一點點的捉摸不透;汗牛充棟的溫文爾雅、車載斗量的風度翩翩,無一不在提醒衆人:他是真命天子九五至尊,更是天下第一人。
我謝了恩,拾起地上斷爲兩半的白玉美人簪,康延年已經快步上前接過。我慢慢起身回席,蕭琮溫暖讚許的目光悠然而至,雖然隔着長長的殿階和坐席,我卻能感覺到他溫和關切的心。是的,即便如何,我也不能讓他的寵愛丟了顏面。
殿中各人的注意力都被嬉鬧的元倬吸引,無暇他顧。福康吞嚥下最後一口奶油酥,又飲下一大口杏仁茶,滿足的嘆了一口氣。這才意猶未盡的朝元倬伸出手去,元倬見她有動作了,就像孫悟空見了如來佛一樣,止住胡鬧破涕爲笑。
福康抽出袖袋裡別的吉祥如意紋四方絲帕,徐徐爲元倬擦盡臉上的鼻涕淚水,開口說道:“哭吧哭吧,再哭姐姐不跟你玩兒了!”元倬又皺着臉要哭,福康擰上他的腮幫子笑:“哄你呢,走,姐姐帶你捉蛐蛐玩去。”
我見元倬雖口不能言,卻能聽見別人說話,不像是天生的聾啞。耳邊聽得福康低聲玩笑:“又哭又笑,黃狗撒尿!”我不禁撲哧笑出聲,好在附近沒有旁人聽見,兼之元倬閉了嘴不哭,蕭琮興致又起,殿裡衆人便都歡歌晏晏起來。
寧妃的眼神隨着福康上下左右移動着,一刻不離,見福康吃了好些東西,又要帶着元倬出去玩耍,頓時慌了神道:“你毛毛躁躁的,怎麼能帶着三皇子出去玩呢?萬一摔着了,可不是頑的!”
福康笑道:“母妃放心,福康只和弟弟在殿外玩耍,絕不走遠。”
饒是如此,寧妃仍然不放心,我見着兩張粉雕玉琢的小臉上寫滿了失望不樂,笑着對寧妃說:“娘娘讓她們玩去吧,孩子嘛,在這種宴席上也難免無趣的很,嬪妾正好覺得胸口悶,跟着她們一起出去透透氣,娘娘放心。”
寧妃關切道:“婕妤妹妹,你可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她們,不論是誰,若是出了差池,可沒人能擔待得起。”她說話間手裡的象牙雕花箸朝着韓昭儀的方向輕輕一撥,我立時會意,含笑點了頭,悄悄帶着兩個孩子退了下去。
繞過飛金嵌銀的朱紫殿門,纔算離開了歡宴沸騰的內庭院落。
興慶宮氣局雖小,但絢麗華美超過正明宮。我緩步出來,只見宮殿大小主次分明,高低錯落,大型廊院組合複雜,正殿左右翼以迴廊形成院落,轉角處和庭院兩側又有樓閣和次要殿堂,並在中央主要庭院左右再建縱向庭院各一至二間。下部磚石甃砌,金釘朱漆,每扇宮門都雕刻有龍鳳飛雲。上列門樓,左右有朵樓和闕,都覆以青綠琉璃瓦及線條流暢的瑞獸瓦當。
旁邊的東海池碧波盈盈,和煦日光灑在水面,粼粼如金。我靠着白玉闌干,看着兩個孩子戲耍,嫣尋和寧妃的近身採茵與一干宮人內監在旁守護,孩子特有的嬌憨銀鈴聲不絕於耳,一切都顯得溫馨寧和。
“婕妤娘娘。”
我扭過頭去,迎着耀眼的陽光看見面前站了一個高大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