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嚶嚶哭泣,拉扯着蕭琮的繡金龍紋衣袖道:“皇上別爲了嬪妾怪罪他人,原是嬪妾不好,養虎爲患猶不自知,怪不得她們背後議論:‘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嬪妾無顏再見皇上……”
“不許胡說!”蕭琮呵斥道,一腳踹開郭鳶,“靜霜之事朕說過不許再提,是誰給了你這麼大的膽子?”
郭鳶被猛然踹翻,一時六神無主,眼神直朝劉娉看去,劉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正要說話,雲意喘着氣撐着說道:“這些又算什麼?連寶婕妤肚裡的龍裔她都敢質疑,還有什麼是郭充衣不敢說的?”
蕭琮切齒道:“此話當真?”
雲意道:“嬪妾何曾對皇上說過謊話?”
蕭琮臉上的陰霾漸漸濃重,他還未出聲,郭鳶已經撐不住“哇”一聲哭出來,嘴裡胡亂說着“嬪妾知錯”。
媜兒嗤笑:“這可不必審了,自己已經招了。”
皇后輕輕拍打媜兒的手背,示意她不可妄言。我哭得更加隱忍,蕭琮疲憊道:“你胡鬧過多少次,朕都沒有責罰過。如今污水又潑到婕妤身上來了,當真你是見不得她有孕。往日靜霜妄言,朕已經曉諭六宮不可無事生非。朕待你們寬厚,沒想到你們背地裡竟然如此陽奉陰違下手狠毒!”
雲意低聲道:“闔宮皆知寶婕妤胎像不穩,切忌憂慮多思。如今閒言碎語那麼多,什麼髒的臭的污水都往婕妤身上潑……”
蕭琮雙眸向我一掃,我只管半捂着肚子哀哀哭泣。
他臉上登時閃過心疼的神色,怒道:“賤人言語污穢,又惡意推搡,樁樁件件針對寶婕妤,居心險惡。分明想置朕的孩兒於死地,朕如何能容你!”
劉娉見蕭琮動怒,料想郭鳶此罪不輕,忙道:“請皇上息怒!皇上是明君,如何能聽得一家之言?怎知道寶婕妤不是有心欺辱郭充衣?沈綵女向來與寶婕妤交好,她說的話怎麼信得?”
媜兒笑道:“淑媛說岔了,皇上剛金口封了沈芳儀,淑媛怎麼還滿口彩女綵女的?再說了,若是因爲沈芳儀與姐姐交好就信不得,那淑媛與郭充衣歷來同出同進,淑媛的話又怎麼信得?”
我略有些愕然,媜兒與我向來如同水火,此時不落井下石我便阿彌陀佛,萬萬沒料到她會拔刀相助。她聲音清甜,說話有條有理,面饜上常帶三分笑,即便此時冒冒然插嘴也無人怪責。
皇后頷首道:“是了,裴充衣雖然年輕,這話卻說得在理。珍淑媛,你說是寶婕妤欺辱郭充衣,這又是怎麼回事?”
劉娉潸然淚下:“郭充衣性子浮躁,曾經爲了維護韓昭儀與寶婕妤拌過幾句嘴,如今昭儀新喪,郭充衣悲慟難抑,適才與寶婕妤說話便提了幾句,也不是有心冒犯。誰知道寶婕妤遽然發難,怪罪郭充衣不說,也不知怎的好好的便自己摔了……皇上皇后明鑑,汪寶林乃是寶婕妤表親,她總不可能作假,求皇上一問便知!”
汪若琴不意被劉娉推到風口浪尖,禁不住蕭琮發問,卻臉色難看支支吾吾不開口,我見慣了她趨炎附勢牆頭草的模樣,此時心中有底,故意哭出聲道:“姐姐,婉兒對不住你,沒曾想把姐姐也牽扯了進來,千錯萬錯都是婉兒不肯忍讓,姐姐就照實對皇上說吧!”
蕭琮攬了我瑟瑟發抖的肩膀軟語安慰道:“婉卿爲了自身清白與賤婦爭辯,何錯之有?快不要哭了,小心傷了孩子。”
我依偎在他懷裡,切齒冷笑,“婉卿”和“賤婦”這兩個詞比對起來,孰輕孰重,汪若琴心裡自有掂量。眼波流轉間捎帶了尖銳的鋒利,只用餘光瞟了汪若琴一眼,她身子一凜,終於應聲跪倒。
“回皇上的話,寶婕妤和沈芳儀句句屬實,一切都是郭充衣有意爲之……”
衆人表情不一而足,郭鳶又驚又氣,實在料想不到汪若琴陣前倒戈,她尖叫着朝汪若琴撲去,十指長伸,厲聲道:“賤人!本充衣往日如何待你,你居然誣陷我!”被內監們壓制住後,又連連叩頭道:“嬪妾冤枉,皇上!嬪妾沒有做過!”
劉娉焦慮道:“皇上……”
蕭琮道:“是你說汪寶林可以爲證,朕依了你,如今事情明朗,你又待如何?”
劉娉噤了聲,蕭琮已經不再看她,只帶着一抹難言的倦色道:“充衣郭氏,詆譭后妃,謀害帝裔,罪不容誅。朕念在其父曾爲我東秦立下過汗馬功勞,貶郭氏爲庶人,賜白綾全屍。”
他歷來待人敦厚,卻是金口玉言,說一不二,衆人何曾見過他如此疾言厲色。縱使皇后仁慈,也不敢出言勸阻。
郭鳶癱倒在地,一味哭喊求饒。
我瞥見劉娉脣邊泛起浮光一般淺淡的苦笑,迴天無力麼?浣娘撞死在韓昭儀棺槨前時我也有過這樣的感覺,明明知道是被人陷害,卻不得要領求救無門。郭鳶於劉娉不過是一枚過河就可以拆掉的拱橋,而浣娘於我,卻是如雲意一般的好姐妹。劉娉此刻心中的痛楚又怎及我當初一分一毫?
我看着郭鳶被內監拖下去,劉娉咬着下脣,再沒有求情。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又如何救她呢?
蕭琮睨一眼劉娉,冷冷道:“淑媛,你怎麼說?”
劉娉蒼漠一笑:“嬪妾與郭充衣交好,即便不曾參與,也難逃連坐之罪,嬪妾……”
她臉色蒼白如紙,聲音越來越啞,身形也越來越低頹,幾乎眨眼之間,那抹纖弱的身影便滑落在地,像一朵悽楚的花瓣被風雨拍打,無力抵抗的姿態顯而易見。
皇后先慌起來,連連喚太醫,又轉身對蕭琮求道:“淑媛向來恭謙溫良,進退有度,此事難免有誤會。既然始作俑者已經伏法,皇上也爲寶婕妤出了氣。且念在淑媛有孕的份兒上,暫緩一緩盤問,若是帝裔有恙,豈非得不償失?”
我也握住蕭琮的手,感泣道:“皇上爲了嬪妾大動肝火,嬪妾已經無地自容,如今若再爲了嬪妾傷了帝裔,嬪妾當真是萬死不能償其罪了!”
蕭琮不言,轉而攜我的手,聲間輕而如微風,溫柔的一片片拂在我的頰上:“若是有人傷你一分,朕必回報她十倍百倍。”
我心頭一凜,蕭琮他居然真的對我如此!
不知何時,有細細的雨絲飄來,宮人內監忙撐起傘輦,蕭琮命人送皇后等人回宮,自己親自送我回慕華館。
雨絲夾雜着風聲,打在琉璃瓦上颯颯輕響。玉簾低垂,蘇合香輕渺地從錦帷後漫溢出一絲一縷的白煙,迤邐嫋娜,瀰漫在華殿之中。
我嬌弱無助的靠在蕭琮懷裡,窗外幾棵翠竹漸漸褪了顏色,臺階迴廊處的廣玉蘭也謝了許多,再遠,便是望不透的的天。
良久,蕭琮低聲道:“今日是朕第一次親自下令賜死後宮中人。”
我微微垂首,聲音裡帶了明顯的歉意:“都是嬪妾失德。”
他伸手扭過我的下巴:“朕不怪你,是她們欺人太甚。”
我眼裡有淚花閃爍:“雖然如此,只怕太后知道了必定怪責嬪妾興風作浪……”
蕭琮冷笑:“究竟是誰興風作浪,太后心中清楚。況且謀害皇嗣原本是株連九族之罪,朕如此待郭家,他們只當感恩。”
我拉扯了一下垂落在地的淺綠竹報平安華衣,哽咽道:“皇上爲嬪妾動了殺念,嬪妾感懷於心,只是不知如何回報才能替皇上消了這份殺孽。若說傷了陰鷙,便請皇天傷在嬪妾身上……”
他溫熱的手掌已經捂在我脣上,將後面的話盡數堵了回去:“別胡說,朕是天子,何曾懼怕這些?朕只擔心……”
見到我詢問的眼神,蕭琮鬆開手,望着我淡淡道:“朕只擔心你也和她們一樣,天長日久,對朕只像應付差事,並無半點真心。”
我直直看着他良久,聲音放的柔緩,主動攬了他修長溫熱的頸道:“不會的,嬪妾和她們不一樣。”
蕭琮微傾了身子,靠在紅珊瑚牀柱上,仰頭看着我,微笑道:“怎麼個不一樣?”
我偏着頭想一想,自己先羞怯笑了,附耳道:“真心一個也難求,皇上對我好,我自然真心對皇上好。”
蕭琮眼中有喜悅和感念的神色:“你向來冷清,像一株竹。朕從沒見你熱情似火的時候,今日是你自己說的,真心一個也難求,可不許矢口!”
我嫣然道:“您說這話也不怕別人笑,歷來只有三千後宮懼怕恩寵不在的,哪有做皇上的害怕妃子忘情絕愛的?”
蕭琮輕輕喟然一聲,含情望着我道:“你總是比別人看的透徹,正是因着這份透徹,朕才害怕某時某刻你就會撂開手不管不顧,若說以前朕被他人的美貌所吸引,如今遇着你,朕才明白何謂情之所鍾,即便你變老變醜,也絲毫無損在朕心裡的地位。”
我一時哽住,氤氳中眼眶漸漸浮起紅潮,所有的語言在此時都蒼白到無法自持,唯有更緊的攬住他,像攬住自己所有的希望與夢想。
也不知過了多久,纏枝芙蓉翠葉薰爐裡那一抹香似乎燃盡了。
我伸手探過去,枕側已經沒有人。
嫣尋與錦心聞聲進來笑道:“皇上剛走不到一個時辰,不許奴婢們打擾娘娘小憩,娘娘睡得可好?”
錦心跪在牀榻前,我拉住她的手道:“錦心,皇上賜死了郭鳶,咱們給棠璃報了仇!”
錦心哽咽道:“娘娘,娘娘怎麼那麼傻,怎麼能用帝裔做餌冒這麼大的險呢?”
嫣尋也近前蹙眉道:“不是奴婢說,娘娘想要報仇多少計謀不得?何苦用自己的身子冒險設套?奴婢不過去紫宸殿轉了一圈,回來便見您和沈芳儀摔在地上,還好有祖宗保佑,否則真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我動容道:“我何曾不知道這是個笨法子,可是她們向來狡黠,凡事深思熟慮,哪有那麼巧的機會讓我報仇?況且事發突然,若不是她們堵着去路,我也不會靈光一現想出這個舊招來。你們可記得當初在晗風殿外,珍淑媛也是假裝摔倒,當時還不知道她有身孕,饒是皇上寵愛我和沈芳儀,還不是同樣重懲?若不牽扯到帝裔,有什麼罪名能讓郭鳶速死,劉娉失勢?”
嫣尋深深嘆一口氣道:“娘娘,雖說以彼之道還之彼身,但也不能不顧及自己。帝裔何等尊貴?以後萬萬不可如此了。”
我含淚笑着點頭,心中對腹內孩兒有一千個一萬個抱歉。
在這深宮之中,雖然有蕭琮對我的愛重,但他也不能每時每刻保護着我,只有我自己,和這個孩子,纔是真正安身立命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