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這個中醫科主任,要不是在十年前,幫一位與佟家不對頭的老將軍調理好了身體,又幫他的兒子治好了冷精的病症,讓他順利有了後的話,想必到如今,他依舊只是一個門診大夫吧?
他心裡有太多的事,他的心臟後來也不怎麼好了,要不是近幾年,女兒養在身邊,他心情愉悅許多,他心臟病都不知道發了多少次了。
“遙風,要說這世上,我最感謝的,還是你!”陳佑世道,“六年前,你約我去了江市,你提出讓我把寒筱接回家,你等於給了我新生的機會。”
陸遙風不知道上一輩人年輕時的那些過往,他並不說話,他也知道,陳佑世並不想聽他說什麼。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女兒,在我去江市之前,十一年一個月零三天,我都不知道她給我生了個孩子。”
“小小是……”
私生女三個字,陸遙風是沒有勇氣說出來的,但大家都是聰明人,只微微一點,就都心裡明白。
陳佑世搖搖頭,“不是!”
他說完這兩個字,就狠狠地盯着陸遙風。陸遙風並不怕他,但卻被他這目光盯得有些莫名其妙,無端竟然有些緊張,“你這小子,要是想做個負責任的男人的話,就不要做那種先上船後補票的事……”
陸遙風的臉騰地就紅了,他扭頭看窗外,嘴裡喃喃道,“陳叔說些什麼?”
他是成年男子了,就算他從前沒有聽說過“先上船後補票”這種話,但結合語境,又有陳佑世這番表情解釋,他也明白,陳佑世警告他的到底是什麼?
難道,他是怕?陸遙風猛地扭頭去看陳佑世,可陳佑世已經又沉入他自己的過往中,接着說起來了,“我們大學畢業那年,都到了年紀,國朝法律規定,法定年齡二十歲才允許拿結婚證。我逼着她從家裡偷出戶口本,我生怕在京城拿結婚證會被佟家發現,就帶她去了信陽。”
他們一路如逃命般從京城到信陽,走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陳佑世都覺得有三世輪迴那麼長。他既怕被佟家發現追上來,又怕佟琳中途反悔。
那時候還沒有這麼發達的飛機,就算有,他們也是不敢坐的。佟家的勢力何其大,要是發現佟琳出京,怎麼會不聞不問?二十二歲的女孩子了,要是出點事,簡直就不敢相像。
他們坐的是大巴,逼仄擁擠臭味熏天的長途大巴,偷偷摸摸躲躲閃閃,每到一個收費站都要查探一番之後纔敢下車。
佟琳長這麼大,都沒有吃過這種苦。當時,他心裡既痛又無奈,他抱着佟琳,在她耳邊許諾,“琳琳,琳琳,我發誓,這輩子只讓你吃這一次苦!”
那時候,他並不知道,這一切都只是開始。後來的十多年,他們吃的苦,比這一次苦上千倍萬倍。
想到這裡,陳佑世心如刀割,他閉上眼,一行濁淚,就這樣在臉上淌了下來。他只覺得全身都是冰涼的,一眨眼,已是前世今生一般。他原以爲,這麼多年過去,他不去想,就不會痛。可他不想,卻無時無刻不是置身其中。
他的手邊,溫熱的毛巾,溫暖的感覺,順着他的指尖,慢慢地,那溫暖就順着他的手指,臂膀,緩緩地爬上來,一直達到了心底,他聽到陸遙風長嘆一聲,道,“陳叔,您並沒有錯。兒女之情,情之所在,命之所在。我們到底都是凡人,要是能夠控制自己喜歡誰,不喜歡誰,那就不是凡人了,成神了。”
陸遙風總是這樣,總是能夠讀懂一個人的內心,他的感知是如此敏銳,總是能夠捕捉到對方心中的所思所想,他深吸了一口氣,想到他自己,他閉了閉眼,依舊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花園裡,夜燈都亮了起來,幾顆星子在天邊閃閃發光,“你想從前的事,都沒有什麼用。您既然和佟姨是結過婚的,又有了孩子,原本就該是一家人。”
“我們,只是拿了結婚證。”陳佑世的聲音略微有些平靜,卻依舊是有抑制不住的激動,“我原本想,要是生米煮成熟飯,佟家就不會那麼反對。我們拿了結婚證,從法律上是合法夫妻,可那又如何?”
最後,依舊是被生生地拆散了。
拿到結婚證的時候,沒有人知道,陳佑世是多麼高興,多麼得意。那份志得意滿,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但,古人有句話說得好,“樂極生悲”。
他可不是樂極生悲了麼?他們沒有婚禮,他本來是要把他的小妻子連夜送走的,可是,佟琳卻說累了,她想在信陽留一天。
信陽只是一個小城鎮,那裡最好的酒店也不及京城的一個小客棧。陳佑世從街頭跑到街尾,他總算是挑到了一家比較乾淨的酒店,他把佟琳安置了進去。他不放心她,就在她隔壁也開了一間房。
他在想,這麼個小地方,要是出點什麼事,他這輩子,怕是都不能原諒自己。
他就一直不睡,等在佟琳的房間門口,他倚着牆站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佟琳把門打開了,說她睡不着。她似乎知道他一直守着她。興許,這種信賴已經深入到她的骨髓裡了,她總是這麼信任他,她永遠都信他絕不會把她置身於危險之中。
佟琳讓他進去陪她說說話,陳佑世有些猶豫,但佟琳卻不高興了,“你逼着我拿了結婚證,現在,又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她的脾氣,其實是有些刁蠻的。她總歸是佟家的小姐,公主一般的存在。
陳佑世就嘆了口氣,他的琳琳,總是這樣不諳世事。但想到,他們都是夫妻了,他其實也根本不應該太過於守這君子之禮。
他進去陪她說話,坐在她的牀頭,第一次離她這麼近。他搜腸刮肚地想一些有趣的事說給她聽。後來,實在是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就說,“琳琳,要不,我給你背《黃帝內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