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我已經三十一歲,”他嘆了口氣,表情有點落寞,“二十一歲的時候我自己試着代理一些產品,那時候討厭在家,覺得我爸爸的事業與我無關。”
“那後來還在做嗎?”
“沒有。”他沮喪地說:“被我叔叔擠垮了,也許這就是造成我日後始終和他交流困難的最直接原因,我覺得他太過獨裁和強勢。”
“那你爸爸怎麼說?”
“什麼都沒說,我對他立過軍令狀,如果失敗就乖乖回家。”他臉上佈滿了回憶的樣子,感覺有點滄桑,“進公司之後,我認爲公司存在着一些不合理的機制。我想改革,但我爸爸並不同意。後來他開始住院,我叔叔進行決策。我和他針鋒相對了很久,因爲總有人把他的獨裁行爲告訴我,我覺得他過分霸道,他認爲我太多理想化。”
“你叔叔確實給人感覺很霸道。”他難得和我說一次事業上的事,雖然我不懂,但也不想說出改變話題的話,希望聽下去。
“後來我們鬧得不可開交,他終於給了我機會,認同了我兩個決定。結果一個人事任免效果很好,另一個政策改動卻因爲太過人性化而產生了嚴重漏洞。”他落魄地說:“我高估了公司高層的人品。”
“然後呢?”
“然後我開始認同我叔叔的作爲,認爲適當的專政很有必要,但我一直在努力地改革,卻始終沒有更好的效果。”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最近不工作,我也在思考我和我叔叔的分歧,發現自己已經開始認同他,漸漸理解我爸爸一直讓他在公司做執行人的原因。他比我更懂得如何管理,讓他們順從,也更家殘忍地對待競爭對手。或許我從一開始就錯了。”
事業果然是男人的脊樑,所以之前和我商量好要私奔重新開始時,他才顯得那麼惶恐。我可以理解他的脆弱,便握住了他的手,問:“你爸爸教過你嗎?”
“教過。”他苦笑着說:“他告訴我,在那個位置上最需要的是學會任命,把合適的人才放到合適的位置,進行投資,不需要參與太多管理……我卻始終學不會。”
“你總想全都參與?”
“總認爲有些事需要改革。”
“太完美主義了。”我說:“你應該認同每一樣事物都有灰色地帶。”
“是。”他笑得很無奈,“我已經漸漸開始認同了。”
“我知道這樣認同讓你很不高興,可中國有句老話,水至清則無魚。”我說:“我不懂管理上的事,可我覺得,只要達到相對公平就夠了,絕對的不會有。”
他點了點頭,隨後微微地笑了起來,看着我,說:“似乎你比我想事情更簡單。”
щщщ★TTKΛN★¢○ “因爲具體的我都不懂啊。”
“因爲你永遠都這麼簡單。”他用手按了按我的脖頸,柔聲說:“我最喜歡你的簡單。”
我在他熱切地目光中低下了頭,心底涌上了久違的放鬆和快樂。
溫勵順勢握住了我的手,問:“怎麼了?”
“覺得有點臉紅。”
“沒有啊,依然很白。”他笨笨地說。
“真的紅了。”我瞪他,明明很熱,怎麼可能沒有紅?
我可是會臉紅會嬌羞的人。
他立刻就笑了起來,說:“
你很久沒有這樣對我說話了。”
我一愣,擡起了頭,“嗯?”
“就像一開始,像個小孩子,笨笨的,但很可愛。常常臉紅、害羞,說的話也都很天真,很久沒有像這樣了。”
我看着他,說:“你也變了一點。”
“哦?”他揚起了眉梢,“哪裡?”
“比以前溫和了,笑起來也很勉強。”他的眼角已經生出了細細的皺紋,眉心也是,這些細紋並沒有讓他變醜,增添了許多成熟味道。但我很心疼,我覺得如果我們沒有相遇,他就還會像我初見他時那樣光彩,那樣英俊。
“變醜了啊?”
“變得更帥了。”
他握住了我撫在他臉上的手,久久都沒有說話。
我們就這樣對望着,在這樣難得的平靜裡,在咖啡的香氣中,在我們都逐漸長大,逐漸開始認同這個世界所有的無奈中……就像兩個即將失明的病人,仔仔細細地看着對方。
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都看看我的淤青,還拍了照片對比,有的地方淡了,有的地方似乎還是原來的樣子。
頭髮長出來了一點,樣子像個剛出獄的犯罪分子,戴上假髮之後,頭頂常常癢癢的難受。
這天早晨,我和溫勵一起去了K女士的墓地。
她的墓地很美,十字架的背後開滿了鮮花,溫勵告訴我,那裡是她安眠的地方。
十字架下方篆刻着她生平的成就,以及教堂和親人對她的祝福。
我弄丟了Joy珍貴的遺物,只好憑着記憶畫了那幅畫,並且把在利文斯頓時畫下來的現場一併送給她,轉達了Joy的遺言。
我從沒有想過,第一次祭拜我的偶像,竟是以懺悔的姿態。
而這一刻,我忽然想起,剛剛開始學習繪畫時,我的老實說:“這孩子真是沒什麼天分,只是真的很努力。”
我沒什麼天分。
我已經清楚,我之所以叫溫柔,之所以喜愛冷僻的抽象畫都不是因爲我自己。
而是在那場災難後,作爲一個倖存者的一份感激,和一個代替者最基本的良心。
我想替她活着。
因爲她的聰明救了我,她的善良害死了她。而我,這個無能又殘忍的我,差點殺死她,卻又救不了她。
我對Joy的感情好複雜,既覺得遙遠,又覺得她雖死猶生。彷彿冥冥之中真的有所謂天意,讓我終究親手把這幅畫送到了她媽媽的墓前。
從墓地回來後,溫勵安慰我說:“也許我媽媽已經見到Joy了。”
“嗯。”
“她們都會上天堂的,我媽媽一生都很善良,對所有生命都懷抱着憐憫之心。”他說的話在冷空氣中凝結成了白色的煙霧,冬天來了,今年真是冷斃了,“真希望她們都還活着,我媽媽一定會喜歡你,她支持自由的感情。”
“Joy以前說,等我們出去,她就帶我回她家裡,要我當她的妹妹,我們再也不用受苦了。”想起那段曾被我主動遺忘的記憶,我的心裡就有些不知名的難過,“和我講過很多她家裡的事,真希望死的人是我。”
他腳步一停,握住了我的手,問:“爲什麼這麼想?”
“因爲如果那天一定要死一個
人,那最應該是無牽無掛的我。”我並沒有刻意表達什麼的意思,這是實情,“這麼多年,警察一直再幫我尋找親生父母,卻始終沒有消息。也許他們已經死了,也可能只是不想要我。那時我的生命裡其實只有Joy這一個人,能做到讓我把討來的錢和好吃的分給她。如果當是死的是我,很多人都會覺得更快樂。”
“不。”他認真地搖了搖頭,“那樣我該遇見誰?”
“也許你有別的緣分。”
“但一定會覺得空虛。”他定定地看着我,說:“每個人的愛人都註定只有一個,自己需要的一切,只有那一個人才能帶來。而自己所有的一切,也只能給與那一個人。”
我望着他,覺得很感動,很想哭。感覺這些年的辛苦全都值回了票價。
我要的從來都很簡單,一句發自內心的漂亮話足矣。
也很複雜,想每天都聽到,每天都看到說話的人,還想跟他生猴子。
溫勵把我送去了商場,因爲他還有事,而我今天打算去逛街。
到了門口,他沒有下車,只是在我下車前,握着我的手,把我拽了回來,在我額頭上輕輕地落了一個吻,笑着說:“等我一起吃午餐。”
“好。”
我不知道自己該買什麼,在假髮前停留了很久,女導購體貼地給我推薦,見我不爲所動,就找話題來聊天。她說:“我賣假髮,是因爲我妹妹有癌症,化療導致她嚴重脫髮,我想讓她和我一樣美麗。”
我接過她手裡的那頂長卷發的假髮,聽着她繼續說:“而且假髮其實更好,不喜歡可以直接拋棄,也可以隨意得變換髮色和髮型。我妹妹生前很喜歡。”
“我試試吧。”我問:“試衣間在哪?”
她帶我來到了試衣間門口,我換了那頂黑色的假髮,長長的卷,和我以前的髮型有點像。
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從前的自己。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的心情漸漸地好了起來。
掛着滿意的笑容,打開了試衣間的大門。
等待我的卻是晃眼的閃光燈,槍口般的攝像頭,玻璃上惡劣地倒映着我驚慌失措的臉。
我在那裡面看到我身邊蜂擁而至的人,看到有人惡劣地拽下我的頭髮,拉扯着我的手臂。
耳邊是他們驚呼的叫聲,彷彿見到了外星人,瘋狂地拍照,好像我是個魔鬼。
頭上冷颼颼的,那種令人心安的瘙癢沒有了,驚懼,卻撲面而來。
我手裡就握着手提包,卻在這一刻徹底地無作爲,忘了撥打報警電話,也忘了打給溫勵。好久以後,我才舉起了手機,拍下了這羣人的臉。
與此同時,有好心人替我報了警,警察來了,將他們全數逮捕……
我坐在警察局裡,重新戴上了原來的假髮,身體不斷地顫抖。
女店主在旁邊對警察說:“我是想爲這位小姐推銷假髮,因爲我看出她的頭髮明顯是假的,我認爲她有需要。報警也是我的主意,你們沒理由認爲我參與了這種事!”
女警察給我端來了一杯咖啡和一塊歌劇蛋糕,低聲問:“你還好嗎?受傷了嗎?不要擔心,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訴我們,法律會保護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