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夜夢又回

寒夜夢又回

一、寒夜夢又回

這是夢。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這只是夢。

他此刻正身在夢中。

每一次都是一樣,夢境中的景物似曾相識,卻又朦朧迷離,彷彿籠罩着一層虛無飄緲的淡淡輕霧,就連自己身側近在咫尺的那個人,面目也都是模糊不清的,似乎遙遠而不可及。但他卻從心底裡由衷地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與平和,彷彿只要象這樣靜靜地相對着,靜靜地守着身邊的這個人,一直這樣下去,就可以了。

他知道這是夢,只是個夢,但他不願意醒過來。

如果可以,他想就這樣沉淪在這夢境之中,一直下去。

……

但是,不管是什麼樣的夢,總有醒過來的時候。

仍然和每一次一樣,夢境中的景物忽然變得更淡,淡得有如充滿哀傷的殘影,似煙霧般的一點一點地散去。然後,無論他怎樣無聲地嘶喊,用力地伸手,身邊的那個模糊身影還是一片片破碎,一片片散開,一片片消逝……

牀上的人微微動了動,從脣邊逸出一聲若有若無的低低嘆息,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儘管剛剛自混亂悲傷的夢境中醒來,然而這雙眼睛裡卻沒有絲毫的迷離惘然。漆黑有如夜色的眼眸淡定而清冽,帶着遠天上白雲的悠然和雪峰中冰川的冷寒,彷彿任何時候、任何事物都無法奪去這雙眼眸中的亙古沉靜。

他緩緩地擡起左手,輕輕地抵在了自己的額頭上,額頭上已沁出了一層薄汗,有些微微的涼意。

他輕輕閉了閉眼,然後又緩緩睜開。

究竟已經有多長時間了?

是三年,五年,還是更長?

象這樣子從夢境中驚醒過來,然後一夜無法入眠,到底已經有多久了?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總是做着這樣一個同樣的夢,只是一夜一夜的,彷彿永無休止的,一次次在夢中重遊舊地,重溫舊情。

只是,他似乎並沒有去過夢境之中的那個似曾相識的地方,而在夢境之中帶給自己久遠寧靜的那個人,儘管在他的心底有種極爲熟捻的感覺,但無論他怎樣盡力地去回憶,浮在記憶中的卻總是那張模糊不清的臉龐。

又或許,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見過的?

只不過,好象已經久遠得連記憶都不復存在了。

他只是感到自己的心裡還留有一些奇怪的異樣,每一次從夢中醒來,都會有這種同樣的異樣感覺。彷彿心裡面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不在了,所以那個地方空了一塊,只是就連他自己卻也不知道缺失了的是什麼,又是什麼時候失去的。

他從額上放下手,慢慢地坐了起來,繡着淺金色龍紋的柔軟絲被輕輕地從他的肩上滑落。

透過重重垂落的絲幔望出去,華麗寬敞的寢宮之中靜寂無人,只有從窗外投射進來傾瀉一地的清冷月華還有寒冷秋夜深處特有的木葉清香。

從多年前的那件事情之後,他就絕不許任何人在他入睡的時候待在自己身邊,就連貼身侍衛也只能在景華宮十丈之外待命,偶爾召人侍寢,事畢之後也會立即遣出。

因爲,只有獨自一個人在暗夜裡,他纔可以讓自己稍稍放鬆一些,不必顧忌,無需深慮,可以盡情地回首前塵、沉浸在過往的夢境之中,他纔可以隨意流露出痛惜、悲傷、疲憊、難過、寂寞……而這些軟弱不堪的樣子,絕不可以流露在人前,也絕不可以被任何人看見。

又因爲,到了天明,在朝堂之上,於衆人之前,他就是擁有尊貴血統和絕世風姿的睿王,成武帝的第七皇子,當今的攝政親王,承熙王朝手掌大權的真正王者——君宇珩。

聽外面的更聲鼓點,才知四更已過,但天尚未明。

遙遙地向窗外望出去,可以望見遠處崇明殿的一角飛檐,無法想象白日裡陽光下莊嚴巍峨、富麗堂皇的正殿,在濃黑未明的深黯夜色中卻勾勒出了沉重、猙獰的黯黑線條,讓人不由得感到無盡的壓抑恐懼和森寒畏懼。

也許沒有人會真正知道,在這片金碧輝煌,擁有數不盡珍寶、美人和無上權力的宮宇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流過血淚,失去過生命?又究竟發生了多少黑暗陰謀、骯髒交易和殘酷殺戮?

但就算是知道又如何?仍然會有無數人爲了登上這權力之頂峰而心甘情願地付出一切。

君宇珩優美的薄脣微微上揚,清澄如冰泉般的眼底現出了一絲淡淡的譏嘲,很快地,又一閃而逝。

夜涼如水,夜風吹過雕刻着繁複花紋的高大窗櫺,無聲地吹起牀邊有如煙霧籠罩的層層絲幔,一陣輕舞搖曳,在朦朧夜色中看來猶如迷夢幻滅般絕美、悽清。

彷彿怕冷似地,君宇珩抱着雙腿蜷起,又慢慢地將自己的臉伏在了膝上。

他未束起的長髮絲絲縷縷,如同流水般披散了滿肩,越發襯得衣白如霜,發黑似墨。

他整個人一動未動地,只是任由秋夜的微薄涼意一絲一絲地浸入,再慢慢地將自己包圍。

也不知過了多久,君宇珩忽然生起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周圍很靜,非常的靜,連遠處秋蟲微弱的輕鳴亦是清晰可辨,但他忽然感覺到一種比深秋的夜風更寒冷更尖銳的冰意無聲地向自己襲來,而且幾乎就在同時,他感覺到自己身側的氣流發生了極其細微的擾動。

雖然沒有聽到呼吸聲,甚至聽不到心跳聲,但君宇珩在這一瞬已可以確定,有人穿過了外面多重的嚴密守衛,正在迅速地接近自己。

不容君宇珩有任何的反應,比他的思想更快地,一柄劍鋒狹長,閃動着冷冽寒光的長劍就帶着令人窒息的逼人殺意,劃過一道猝然的亮光,閃電般地向他刺來。

徹寒的劍氣還有凌厲的殺意穿透層層絲幔而來,破碎的絲幔紛紛如斷羽般激飛、萎落。

君宇珩只來得及將頭擡起。

劍鋒雖然還未曾刺入,但冷徹鋒銳的劍氣已是迎面而來,彷彿萬道寒針刺入肌膚之中。

這柄猶如一泓秋水、然而卻帶着冰魄雪意的長劍,就握在一隻骨節勻稱、修長有力的手中。

來人身着黑色夜行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睛。

非常俊秀靈動的一雙眼睛,眼角微微上揚,顯出幾分說不出的驕傲與不羈。黑如曜石般的清澈眼眸,此時因爲專注和執念,變得異常的亮,彷彿燃燒着烈焰,這火焰帶着種無法形容的奪目光芒,彷彿可以在瞬間照徹長夜、焚盡萬物。

這一剎那,君宇珩的身體忽然不覺僵硬了一下。

層層如霧的絲幔在劍氣的激盪之下片片破裂飛散,而牀帳中那原本模糊的身影漸漸地變得清晰起來。

清冷如水的月光之下,這個承熙王朝的真正掌權者、傳聞中殺伐決斷絕不留情的攝政王,竟是出乎意料地比起想象中要年輕柔弱的多。在如此的清風暗夜中,並沒有入睡,而是隻穿着單薄的白色褻衣,極其隨意但卻風姿優雅地抱着膝坐在那裡。

沒有出聲驚呼,更沒有張惶躲避,那張宛如美玉精琢而成的絕美臉龐上淡淡的幾乎沒有什麼表情,一雙寒泉般的墨色眼眸中淡定如冰。

他甚至比這如霜的漫天月光更清更冷。

不過,黑衣人還是非常意外地發現這雙眼眸中突然起了一絲波瀾。

極細微的波瀾,只是那麼一瞬,彷彿有什麼在剎那間動搖了這眼中亙古不變的沉靜!

是驚訝還是不信?!

黑衣人憑直覺認爲,這絕不會是因爲自己掌中這柄已近在咫尺、危及性命的殺人利劍。

那又會是因爲什麼,能夠讓如此沉靜鎮定的人悚然動容?

只是黑衣人心中雖然有一絲好奇與疑問,但手中的劍卻是仍然絕不停頓地刺了下去。

只需一個呼吸之後,劍鋒就要刺穿對方的咽喉,血也會噴涌飛濺而出。

然而劍並沒有象預料的那樣刺入人的身體,鮮血也沒有如泉涌出。

劍刺在了最後的一層薄紗之上。

可以斬金斷玉的寶劍竟然無法穿透這層幾乎透明的盈盈薄紗,反而將自己的勁力悉數反彈震回。

這隻有海中鮫紗與北海冰蠶絲混合織成的“寒煙綃”纔會有如此奇異的功效。不過“寒煙綃”乃是稀世寶物,尋常巴掌大小的一塊已是價值連城,誰又能料想得到在這景華宮中竟是被用來製成了牀帳?

這一下變起突然,黑衣人雖萬萬沒有想到,但劍尖方一刺入之時,卻已極敏銳地覺查到了異樣。未等勁力反震,手腕已是一沉,輕輕反轉,藉着反彈之力,整個人立時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向後掠起。

一擊不中,立即全身而退,正是一流殺手的標準作風。

瞬息之間,黑衣人已退至窗邊,正要躍出,卻聽“格”的一聲輕響,眼前暴然一亮,一蓬細若牛毛的銀針燦如煙花般在身前綻開。

黑衣人身形急閃,手中劍光吞吐,劃過一圈銀弧,挾勢射來的銀針頓時被絞成細屑紛紛墜地。

眼看那黑衣人就要脫窗而去,整個人卻是毫無徵兆地突然一頓。

“你最好不要再動了。”君宇珩極爲好聽的清冷語聲輕輕響起,他的語聲平和淡然,並沒有絲毫威脅恐嚇之意,因爲他只不過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已。

黑衣人聞言凝住了身形,那□□揚着烈焰的眼眸突然間已是變得極靜,看着君宇珩,沒有說話。

君宇珩用一手支着下頷,斜倚在了牀上,這樣一個帶着幾分輕謾、慵懶的動作,他做起來卻彷彿行雲流水般自然優雅。

“這個是寒煙綃,”君宇珩擡手,彷彿拂動琴絃般輕輕撩了撩牀邊那雲霧也似的絲帳,手勢無比的優雅,“不過,上面薰了一點可以讓我安睡的夢甜香。”

黑衣人頓時有些瞭然,他當然知道夢甜香,這種香無色無味,能使心跳、呼吸減慢,有鎮靜作用,少量使用可以助人安眠,對人並無傷害。

也正是因爲它並無毒性,黑衣人在劍刺入帳中時,猝然一驚之下,放鬆了一直屏住的呼吸,吸入了少許而不自知,纔會導致剛纔真氣運轉時突然一滯。

“只不過這離魂針上面染的卻是烈性麻藥,你剛纔真氣不順時,想必至少已中了一根。”君宇珩低垂下眼,清亮的月光透過輕幔在他的臉上投下極淡的柔和陰影,他纖長的手中似是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支精巧的銀製圓筒,聲音淡然地接下去道,“剛中的時候雖然就象是被蚊蟲叮了一下,但現在想必你半個身子都已經麻木了吧。”

黑衣人鎮定的眼神之中已漸漸現出幾分支持不住的渙散不定,身形微顫,幾欲倒下。

君宇珩擡目,眼神有如月下的汩汩清泉,緩緩地說道,“雖然你的所爲大逆不道,但本王可以……”

還未說完,那原本似乎已失去鬥志和戰意,連站亦站不直的黑衣人竟是突然振衣而起,“砰”地撞碎窗櫺,孤鶴一般凌空掠起,只幾個起落間,修長挺拔的身影已是消失在了濃黑的夜色裡。

君宇珩霍然坐起,眼中有一道無法言喻的光芒閃過。慢慢地,他的脣角微微勾起,淡然一笑,喃喃地象是在低聲自語着,“到底還不算太笨。”

他先以銀針傷了對方,又以言語絆住,再只需不消片刻,待麻藥完全發作,就可輕易將之生擒。誰料黑衣人竟似洞察他的用意,所用的竟也是緩兵拖延之計,趁着君宇珩說話之際,強自運功壓住麻痹之意,居然教他成功脫逃了。

君宇珩這樣想着,緩緩分開層層綃帳,下牀來到了窗前。

剛纔窗櫺震碎、黑影掠出的動靜已然驚動了宮外的侍衛,剎時警聲迭起,偌大的皇宮很快便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君宇珩目光轉動,忽然一凝,垂下手在窗邊的紫檀木几上輕輕一抹,再放在月光下看去,白皙如玉的指尖上是一點鮮紅的血跡。

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這時一個年輕清朗的聲音從宮外傳來,“臣羽林軍副統衛簡東雲參見睿王殿下。”

簡東雲雖然已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但語聲中還是不自禁地流露出了一些焦慮和緊張。

方纔那條黑影是從景華宮掠出的,而後景華宮中卻毫無動靜。

那黑影是什麼人?

是如何潛入宮中的?

睿王殿下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意外?

這些疑問令他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但因有嚴令禁止,他雖惶急不安亦不敢貿然闖入,儘管在深秋的寒風中,身上竟也逼出了一層冷汗,卻只能站在宮外揚聲相詢。

很快地,他聽到君宇珩的語聲傳出,淡淡的語聲彷彿錚淙琴音自天際傳來,帶着可以令人安定的力量,“不必了,本王無事。倒是要加派人手保護好皇帝和皇太后,不可被刺客驚嚇了。”

簡東雲聽着這與平日裡無異的淡然語聲,懸着的一顆心方纔放下,連忙垂手應道,“是,微臣遵命。”

當下簡東雲低聲吩咐身邊諸人,安排人手嚴守宮門、四下搜索。

但聽到君宇珩的語聲略頓了一下,又緩緩地傳來,“刺客已身中麻藥,務必要生擒。”

“是,微臣明白。”簡東雲沉聲應道。

君宇珩說完了那句話之後,緩緩地側過頭,凝視着天邊那一線漸漸發亮的白色,這一刻,沒有人知道他的臉上是種什麼樣的表情,他也絕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此時臉上的表情。

只不過,他垂在身側的手在慢慢地、慢慢地握緊,將指尖的那點血痕緊緊地握在了掌心。

他的手也因爲過度的用力而變得異常的蒼白。

一切都好象並沒有過去。

似乎,夢又開始了呢。

請多多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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