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滿弓刀
三、大雪滿弓刀
一路之上風馳電掣,雖有千人千騎,行動間卻並無一絲人聲,就連偶爾的一聲馬嘶也在靜夜中顯得極爲突出。包着軟氈的數千馬蹄踏在鬆軟的黃沙之上,除了帶起滾滾風煙之外,只發出極其沉悶的聲響。而這滾滾的煙塵被湮沒在了濃黑如墨的夜色之中,沉悶的蹄聲聽起來就象是遠遠天邊響過的連綿悶雷。
前方的探子忽然打馬迴轉,指向遠處的天邊。
整個天空依然是灰黯不明的,但那一角卻有些微微發紅。待轉過一片高大的沙丘,才知道那並不是天空發紅,而是漫天而起的熊熊大火,沖天的火光彷彿將半個天空都已燃燒了起來,而那個方向正是塔倫族村落的所在地。
狄霖一聲令下,所有人快馬加鞭,不一會兒就奔到了近前。只見整個村落都陷在一片熾烈洶涌的火海之中,沒有人聲,滿耳充斥着“劈劈啪啪”火焰劇烈燃燒的聲音。
按照事先的佈置,韓廷軒一展手中的令旗,但見八百名兵士立刻呈雁翅型展開,無聲而迅速地將整個村落包圍了起來。
其餘二百兵士則在狄霖的帶領下如風雷般地衝了進去。
在衝入村莊之前,眼看着村裡四處燃着沖天的火光,但卻一片極寂如死,狄霖的心中其實就已經有了最壞的打算,但是真正目睹這一片火海之中的無比慘狀時,他的手足亦不禁一陣冰涼。
由於沙漠中極其乾燥,燃燒可以說是非常的猛烈但也是極爲迅速的,除了一些石徹的部分,所有的一切都很快化爲了灰燼,因爲沒有了可以燃燒的東西,火勢勿需撲滅,眼看着已是漸漸地小了下去。
燃燒過後,只剩下一些燒得發黑的模糊的殘垣,在深黑的夜幕裡,間或閃動着將熄未熄的紅色火光,就象是殘缺野獸猙獰的紅瞳。而且灰燼中還傳來了令人作嘔的骨肉燒焦的臭味,一些灰白色的片片灰燼隨着殘餘的熱力氣流,盤旋着向着天空緩緩升起。
滿地都是死人,無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身上都有多過一個的致命傷痕,有的腸穿肚裂,有的頭被砍去,有的被劈成數段……死狀都是極其慘烈可怖。
身處於慘烈戰場之上時,狄霖當然看到過流血、死亡和殺戮,他自己在戰場上也殺過敵人。但這裡不是戰場,這些人也只是些普通的平民百姓。狄霖的眼中幾乎可以浮現出那些胡族士兵以殺戮爲戲,而這些無力反抗的塔倫族人哭號慘叫的場景,這已不是殺戮,而是屠殺,是獸行!
那個逃出送信的塔倫族人慘號着跪倒在地,雙手緊緊地握起一把沙土,沙土已不是黃色,因爲這裡面有血有肉摻入,又被烈火燒成了焦炭。他的家園、族人、父母、妻子兒女……所以的一切都葬身在這無情的火海之中,他的哭號如同一個受傷的獸類完全絕望時的嗥叫,長長地迴盪着,令人撕心裂肺。
“這幫該殺千刀的畜生!”隨後進村的韓廷軒來到了狄霖的身旁,恨恨地咬牙切齒,總是明朗歡快帶着笑意的眼中滿是遏制不住的怒火。
他覺得胸中有股無法抑制的怒火在上涌,將自己的胸腔漲滿,他簡直無法想象狄霖怎麼還能夠這樣靜靜地端坐在馬上目不轉睛地看着,而一言不發。
在這個濃黑隱晦的暗夜裡,在這個充滿着血腥更甚於地獄的修羅場中,一身銀盔銀甲的狄霖就如同月夜的清輝,超脫於世外,絲毫不染一絲凡塵。
“你注意到了沒有?”狄霖的聲音極清極靜,在此情此景下聽起來,有種讓人安定的意味。
“嗯?”韓廷軒有些不明白狄霖所指。
“你仔細看看,”狄霖用手中的馬鞭一指,靜靜地說道,“屍體中幾乎看不到年輕的女子。”
“那些女子?”經狄霖這麼一提醒,韓廷軒發現果然如此,不需要再深想,他已是猛然頓省,“那些女子想必是被那些胡族士兵擄走了!”
“那我們還在此等什麼?趕快追上去救人呀!”眼前的情形雖是慘不忍睹,但畢竟是死者已矣。想到那些家園被毀、親人慘死的女子們還要遭受那些士兵的欺辱和□□,韓廷軒的滿腔怒火已是再也無法按捺了。
“是啊,將軍,請下令吧,讓我們去把那些禽獸殺個精光!”周圍聽到了倆人對話的士兵們,不禁摩拳擦掌,紛紛叫道。
“將軍……將軍,請救救我們族裡的姊妹吧……”那個塔倫族壯漢聞言,撲到了兩人的馬前,頻頻叩首,滿面血淚地苦苦哀求着。
狄霖緩緩地舉起右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的一身銀鎧在這充滿流血殺戮的暗夜之中就象是個發光體,流轉着令人無法逼視的淡淡清輝。他那年輕俊逸的臉容平靜如水,黑如曜石的眼眸深邃無邊,似乎從他的周身發散出某種無形的力量,讓所有的人都在剎那間靜止了下來。
“人,一定要救,那些濫殺無辜的胡族士兵,一個也絕不放過!”明明是那樣冷靜的態度,但卻帶着漫天的奪人殺氣,狄霖輕聲地說着,一字一字從他的口中輕輕吐出,聽在耳中竟有種冷匕森寒的感覺。
“從這火勢來看,那些胡族士兵應該剛離開不久,而且他們帶着擄掠的女子和財物,絕對走不快,以我們的腳力,不消一刻就可以追上他們。”狄霖從懷中取出那份幾經修正之後的新地圖,轉向韓廷軒,修長有力的食指在上面移動着,最後指着上面的某處,“我們追上他們的位置差不多就在這裡,那附近不遠處就是回龍谷。”
回龍谷是一片風化侵蝕的巨大岩石羣,地形極爲複雜,以其中的路徑交錯、曲折盤旋而得名。
“若是讓他們逃入了回龍谷,就很難將其全殲。”狄霖擡眼,他的目光自全體兵士的臉上慢慢掃過,清朗堅定的聲音傳入每個人的耳中,“所以,我們必須要趕在他們進入回龍谷之前,將其一舉殲滅,爲這裡無辜的死難者報仇!”
“是!”千名兵士齊聲斷喝,聲如震雷。
令旗揮下,千騎風捲而出。
在急速的奔馳之中,狄霖忽然覺得眼前一花,又感到臉上微微一涼,然後他就聽到旁邊的韓廷軒似乎倒抽了口涼氣,驚呼一聲,“雪,竟然是雪,下雪了!”
真的是雪,先是極零星的小雪粒,然後漸漸地變大,漸漸地變得密集,沒過多久,漫天如羽的雪片自天空中紛紛揚揚而下,整個天地間忽然就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擡頭看向天空,掩不住滿臉的驚詫,沙漠的冬季有時也會下雪的,只是這場來得毫無徵兆的雪勢之大,卻是大漠中數十年未曾遇到過的。
狄霖知道在如此的大雪之中行軍極冒風險,但好在此地離開邊城亦不過數十里地,爲今之計也只能儘快救出那些被擄走的塔倫族女子,再迅速返回城中。
所以他略一思忖之後已是下了決定,令旗一揮,命令全隊加速前進。
揚鞭之際,狄霖再回首望了過去,只是他用盡目力穿透了重重的雪幕,卻已經看不清剛纔的村落了,冒煙的殘垣、殘缺的屍體還有那麼多的鮮血……都迅速地被掩蓋在了純白色的大雪之下,變成了一片無瑕的白色,就象是什麼也從未發生過似的。只是,失去親人的傷痛還有殺死親人的仇恨,又豈能這麼快、這麼容易地被掩埋掉呢!
雪越下越急,密集如織,周圍的景象都變成了單純一色的白,天與地都彷彿被這從上而下的白雪連成了一體。根本無法辨清前方的道路,敵兵的蹤跡縱然有,也很快地被大雪覆蓋了起來。狄霖他們只有靠着地圖和羅盤,不斷地修正方向,不斷地向着前面的敵兵逼近。
燒殺劫掠過後的滿足以及滿載而歸的得意,讓那些胡族士兵有些忘形地放鬆了警惕,而且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也有效地掩蓋掉了後面追兵的動靜,等他們發現身後似乎有大隊人馬尾隨而來時,狄霖所率部衆與他們的距離已不超過一里。
發覺所追趕的敵兵就在前方不遠處,狄霖已然暗暗傳令下去,衆兵士弓已在手,刀亦出鞘,雙腿用力一夾馬肚,一鼓作氣地衝殺了上去。
突然間殺聲震天,從漫天的風雪中旋風般殺出大隊人馬,先是一陣箭矢如急雨傾下,隊伍最後面的胡族士兵已是紛紛落馬,倒了一大片。
一時間隊伍里人仰馬翻,兵敗如山倒。前面的那些胡族兵士猝不及防,只聽得殺聲震天,也不知遭遇了多少來敵,頓時發一聲喊,丟下劫擄來的幾輛大車,只顧着奪路而逃。
然而狄霖、韓廷軒所率部衆早已是席捲而至,那些胡族士兵哪敢回身應戰,而是倉惶逃跑,實是膽氣已喪,如何抵得上承熙朝士兵勢如猛虎下山般地一番衝殺?但見刀光寒亮更勝雪光,有如切菜砍瓜似的,將那些胡族兵士殺了個落花流水。
而白馬銀甲的狄霖則猶如一道迅急的閃電,直透入到敵軍的中心。他運劍如風,絕不容情,凡在他身側丈餘之內,連漫天的飛雪都被他掌中的森森劍氣激盪而起,他身上的銀甲已漸漸地被敵人飛濺而出的鮮血染成了腥紅。
韓廷軒一直緊隨在狄霖的身側,他手執寒鐵長戟,以橫掃千軍之勢掃倒了面前的數名胡族士兵,正大呼過癮,一晃眼卻發現狄霖不見了。他連忙揮去眼前的紛亂飛雪,遊目四望,卻發現狄霖正孤身一人縱馬而去,已漸漸遠離了這個激戰的戰場,而在狄霖的前方不遠,有十來騎敵兵正奪路狂奔。
原來是那個胡族將領見情勢不妙,竟然拋下了自己的部屬,臨陣脫逃,只在自己十來名親兵的護衛之下,向着回龍谷方向逃竄。
韓廷軒不禁暗罵一聲,連忙催馬也追了上去,等他追上去時,那十幾個人已只剩下了八、九個,幾匹空馬在周圍哀鳴打轉,狄霖正與四、五人纏鬥着,而另外三人正沒命地向前狂奔。
“如果拿我當朋友的話,下次就不要一個人這麼衝上去了!”韓廷軒有點火大地對着狄霖大吼一聲,一邊揮戟將近前的一名敵將刺下馬來,那名胡將因爲韓廷軒的怒火而死狀甚慘。
倆人兩騎交錯之際,他忽然發現狄霖有些不對,臉容似乎顯得特別的白,銀甲的肩背處染得一片通紅,不禁心裡一突,揚聲叫道:“你,你不會受傷了吧?”
他的嘴一張開,迎面狂卷而來的風雪頓時塞了他一嘴巴,尾音被生生地強嚥了下去。
狄霖此時已是拍馬向前繼續追敵,他應該是聽到了韓廷軒前面的話,但卻似乎故意迴避了韓廷軒後面的問話,匆匆間一回首,“知道了,我下次不會這樣了。”
直到很多年以後,韓廷軒還記得狄霖此刻的模樣,紛揚而下的大雪如同白色的重幛,白得耀眼。然而不知爲什麼,一身亮銀鎧甲的狄霖卻沒有掩沒在了這一片銀白之中,反而顯得是那麼的鮮明出色,眉眼如墨,神逸飛揚,薄脣邊似乎還帶着一絲微微的笑意。那渾身浴血的鎧甲並未讓他染上絲毫的殺戮戾氣,卻給人一種傲立雪中紅梅般的清俊、挺拔。
韓廷軒不禁呆了一下,等他緩過神來,狄霖已是追入了回龍谷。
入谷沒多遠,那三名敵將還是成了狄霖的劍下游魂。他終於輕舒了一口氣,剛纔一陣衝殺時還不覺得,這時一停下,才頓覺全身有些乏力,尤其是肩上一陣劇痛,剛纔的那名敵將臂力過人,一刀劃過不僅將他的護甲震碎,而且他的經脈也似乎傷得不輕,不過好在天氣寒冷,血倒是很快就凍結止住了。
韓廷軒正要入谷之時,卻忽然發現,不僅雪越下越大,連風勢也在變得猛烈起來,遮天蔽日的雪片被狂風席捲着呼嘯而來,連眼睛都無法睜開。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韓廷軒,此刻面對着這樣可怕的天地之威,也不禁有些心生畏懼,喃喃自語着,“這,這到底是什麼鬼雪呀?”
話音還未落,一陣狂風挾着積雪和黃沙風暴般狂捲過來,將韓廷軒連同跨下的馬一起掀翻在地,他緊貼着地面伏在瑟瑟發抖的戰馬旁邊,耳邊只聽到轟轟然的陣陣巨響,彷彿天崩地裂!
雪急風大,這時身處於風雪中的狄霖忽然涌起了一種不好的感覺,他急忙催馬向着谷外疾馳。
然而狂風挾着雪與沙以席捲一切之勢洶涌而來,霎時間山谷中就變成了一片飛雪狂沙的海洋,巨浪滔天,洶涌如潮,眼前全是白茫茫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狄霖極力安撫着跨下狂躁不安的戰馬,只是在這樣的狂風暴雪之中,可憐的戰馬早已在難測的天威之下嚇着瑟瑟發抖,只會不住地狂嘶哀鳴,四蹄亂踏。
拼盡全力亦無法讓馬安定下來,狄霖當下決定棄馬。而這時,彷彿山崩地裂似的一陣劇烈的震動,緊接着周圍一連串“轟隆隆”巨石倒塌的聲音連綿不絕地響起,受驚的戰馬在狂奔中突然一失足,竟向着低處凌空墜下。
狄霖當機立斷,立即甩蹬自馬背上掠起,雙足輕點馬鞍,已是借勢沖天而起,耳邊只聽得那馬的一聲哀鳴遠遠地墜去,旋即又被風雪掩蓋殆盡。
如果此時有人在旁邊看着,一定會對狄霖這一連串的反應大加讚賞。因爲在這生死攸關之際,狄霖的這一點一掠,可說是幾乎逼盡了全身的潛力,將自己的平生武學發揮到了極致。
只是巨大的雪浪沙潮又緊接着當頭壓下,狄霖雖眼不能視物,但他能夠感覺到一股猛烈、強勢、無法抗拒的力量撲天蓋地而來,這是天地間自有的威力,縱然是再強的人在這天地之威的面前,也不過微小無力形如螻蟻一般。
狄霖也只來得及微微一側身,狂卷而來的雪沙就猛擊在他的胸前,令他頓時噴出了一大口鮮血,而身子則象斷了線的風箏似地飛了出去。
胸腑間的一陣劇痛,讓狄霖在瞬間失去了意識,等他重重跌落在地上,那股巨大的衝擊力又讓他自昏迷中清醒了幾分,只模模糊糊地覺得全身百骸無一不痛,而被巨力打散的內息在全身經脈中亂竄,一時間無法凝聚。
越積越厚的雪將不能動彈的狄霖深埋在其中,他先是覺得冷,深入骨髓的寒冷象鈍刀一樣慢慢割着,然後慢慢地,他覺得風勢變小了,那狂嘯的風似乎正從他的世界裡逐漸地遠去,周圍忽然變得異常的靜謐。而且更爲奇怪的,他發覺自己身上的痛楚也在一點一點地消褪,自己的身體忽然變得很輕,輕如羽毛,輕得完全不受力。
狄霖模模糊糊地知道,生命正在一點一點地遠離自己,因爲他正在慢慢地失去所有的感覺。
現在,他的眼前是一片極爲炫目的白光,卻不是雪光,而是更爲明亮、更爲不可企及的光亮。
他看着,不覺在心裡淡淡地笑了一下,原來別人說的,人在臨死時眼前會閃現過自己的一生並不是真的,因爲此刻出現在他的眼前始終都只是一個人的身影。
他想要伸出手去,但卻是一動也不能動。
似乎自始至終,他都無法觸及到那個人。
眼前的身影漸漸地淡去,慢慢地,光似乎透過了狄霖的身體,他向着那片白光浮了起來,越浮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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