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孑然無定所

孑然無定所

四、孑然無定所

那些過去的往事,甜蜜的、溫馨的、辛酸的、痛苦的、不堪的……一幕一幕,鮮活真實得就象是剛剛發生一樣,不斷尖嘯着在腦海之中紛沓而過。那些紛亂無緒的情景如同閃電一般飛掠而逝,然而留下的感覺卻是烙印一般的異常尖銳與強烈。

狄霖的身體在睡榻之上不住地顫抖着、輾轉着,口中斷斷續續發出破碎難辨的低沉□□。

此刻的他正深陷在這個異常混亂紛雜的夢魘之中,而意識卻彷彿被抽出遊離在了軀殼之外,他明明很清楚地告訴自己醒來,快些醒來,但無論怎樣用力地掙扎着,卻是無法醒來。

他只能似夢似醒地在夢魘之中徒勞地掙扎着,任那些似夢還真的過往彷彿蛛絲一般將他一點一點地纏繞,越纏越緊……

狄霖突然一下子驚醒了過來,彷彿要窒息似地大口地喘着氣,出了一身的大汗,濡溼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冰冰涼涼的感覺很是難受。而一顆被攪得亂七八糟的心裡面還殘留着五味摻雜的餘味,一時間竟辨不出究竟是何種滋味。

微明的天光已是透過窗子投射了進來,剛剛自那恍若真實的紛亂夢魘中掙扎着醒來,他的神思之間還有些迷惘恍惚,擡眼看了看周圍,發現這裡並不是那荷香清逸的“聽雨小築”,不禁怔了一下,方纔省起自己早在半個月前就已是從那裡逃了出來。

此刻擡眼望出去,這房中的器具擺設竟是這樣的熟悉而且親切。

狄霖這才如同乍然夢醒一般地回過了神來,眼中卻是不由地迅速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隔着這層水霧,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起來。

其實根本不用去看,就算是閉着眼睛,他也能夠一一說出這屋裡每一件器具擺設的位置。

畢竟這裡是他住了將近十年的地方,在這個地方,他曾經迅速結束了自己的童年,並在刻苦習武修行之中渡過了自己的少年時代。

他一樣一樣地看過去,用厚實松木製成的傢俱式樣古樸,自然散發着松木獨有的淡淡清香,窗邊的方桌上整齊地擺着硯臺筆墨,對面的石牆上還留有當日懸掛佩劍的痕跡。

狄霖慢慢地用目光細細摩挲着這屋裡的每一樣物品,儘管每一樣物品都很是簡單粗樸,但那上面都帶有着往昔歲月的點滴回憶。

昨夜歸來,他因爲長途跋涉而疲累不堪,拜見過師父之後,進屋倒頭便睡着了。此時才赫然發現,在自己離開之後的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師父竟然還將他的房間保持得與他離去時一模一樣,就連牀頭的那本書也還翻在他臨去那晚看過的那一頁上。此情此景,令他在這一刻,真的有種時間已然倒流回去的錯覺。

一切惘然,彷彿睜眼醒來的時候,才發現只不過是做了一場夢而已。

狄霖緩緩地坐直了身子,如果可以的話,他真的希望希望時間可以倒流回去,如果一切從新開始,如果他可以重新選擇的話,他或者就不會遇上那個人,他或者就會有完全不同的際遇和人生,他或者就可以不必象現在這麼樣的痛苦和悲傷。

但是他也知道,那是絕不可能的。

時間無法倒流,而他也早已經回不到從前了。

想他當年意氣風發、雄心勃勃拜別師父而去的時候,心中所想的是從此後天高任鳥飛,要一展鴻圖建功立業。而那個時候,他又何曾想過,只不過短短的一年多時間,功未成,名未就,自己竟會是身心俱疲,滿身是傷。而天下之大,卻已無自己的一席容身之地,只能黯然地返回師門?

這樣的他,又怎麼還是那個當時的他呢?

狄霖倚靠在牀頭,輕輕又闔上了眼睛。

他雖然闔起了眼睛,眼前卻又浮現出了一片鮮紅熾烈得彷彿要將整個天空都燃燒起來的沖天大火。

當日他被楊晉之囚禁在“聽雨小築”幾乎已將絕望的時候,卻沒想到無意竟會偷偷地來找他,更沒有想到無意竟會提出幫助自己逃離此地。他無法揣摩一向對楊晉之極爲忠心的無意做出此舉的真正意圖和目的,但還是抱着姑且一試的態度,等待着。而機會則很快來臨,趁着韓廷軒麾下羽林衛的來襲,再加上無意的暗助,他終於逃離了那裡。

那時候,以漫天的火紅烈焰作爲背景,紅衣飄飛的無意就象是自火中走出的精靈。他可以感覺得到,有那麼一瞬,無意對自己起了殺意,但最終卻沒有出手,只是對着轉身將要離去的自己,突然地說道,“你知道嗎?那天在碧涵山莊,你倒下去的時候,君宇珩就突然昏倒了,聽說之後大病了一場。”

狄霖想不出無意爲什麼要在此際告訴自己這件事,他在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又是抱着何種心態、出於何種目的,還有他那雙深褐如琥珀似的眼眸之中似乎正在關注着自己有着何種反應。

狄霖無暇去顧及,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在那一刻還是無可救藥地劇烈收縮了一下,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強制着自己沒有再追問下去,而是決絕地一轉身,離開。

臨去時,他最後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那熊熊燃燒的大火,他希望能夠象這大火一樣將所有的前塵往事都徹底付之一炬。

只可惜,他還是做不到。

無論他怎麼逃,他還是逃不開他自己,那些往事就象是已經與他的靈魂緊緊交纏在了一起,無論他走到哪裡都無法擺脫逃避。每一個夜晚,他都要在夢中從頭將那些酸甜苦辣的滋味品嚐一遍,而醒來之後則是輾轉難眠、悲喜莫名。

狄霖的脣邊慢慢地浮起了一個象是笑容的表情,卻是極其苦澀的。

“篤篤篤……”

忽然響起了敲門聲,很輕,象是怕將人吵醒了似的。然後一個屬於少年的乾淨細柔的嗓音輕輕響了起來,“師兄,你醒了嗎?”

狄霖聽了倒是不覺怔了一下,師父天雲居士生性孤僻喜靜,向來最煩與人打交道,多年來一直獨居在西疆這座無名的雪峰之上。他很清楚除了自己,師父並未收過其他的弟子,此時又怎麼會有人稱他爲師兄呢?

他口中應了一聲,下牀穿起了外衣。

“師兄,那我進來了。”說完之後又略停了停,門被輕輕地推開,一個約摸十四、五歲的青衣少年走了進來。

少年手裡端着個銅盆,裡面裝滿了水,他將銅盆放在了屋角的木架上,站在那裡對着狄霖笑笑,一笑露出兩個白白的小虎牙,顯得有幾分調皮又有幾分純真。

狄霖忽然想了起來,昨晚在拜見師父的時候,依稀是看到在師父的身邊就站着這麼一個小小的少年。那時候沒有太在意,現在細細端詳時,不覺被他的一雙眼睛給吸引了,小鹿似的溫馴柔和,點塵不染,彷彿浸在清澈泉水中的純黑寶石,又大又亮,輕輕轉動起來的時候,卻又象是白水銀裡養着的兩丸黑水銀,黑白分明,透着一股子靈氣。

“給,師兄。”少年將浸在水中的布巾擰乾,遞了過去,他年紀雖然小,但一舉一動卻是大方得體,極是自然,沒有一絲的做作。

狄霖覺得有些不安,頓了頓,伸手接過少年遞來的布巾,道:“謝謝。”

“不用謝,師兄。”少年又笑了笑,他每次笑的時候,總是鼻子先輕輕地皺了起來,象水面上微起的漣漪,“對了,師兄,我叫蘇悅,喜悅的悅,師父一直都叫我小悅,師兄以後也叫我小悅吧。”

“好啊,小悅。”彷彿被這少年愉悅的笑容感染了似的,狄霖的聲音也不覺變得輕快了起來。

等狄霖梳洗過了,他們倆人就一起走到用飯的偏廳裡。

“師父。”狄霖向着端坐在上的天雲居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不必多禮了,坐下來吃飯吧。”天雲居士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座位。

狄霖剛坐下來,就看見蘇悅端了一隻紫砂鍋走了過來,他動作麻利地先給師父盛了一碗,再給狄霖盛了一碗,最後纔是自己的。

熱氣騰騰的大米粥,粘粘稠稠的,雪白的粥裡是切得細細的瘦肉絲,紅白相間,上面撒了幾粒翠綠的蔥花,光是看着就令人不禁食慾大發。再配上幾樣自家醃製的肉脯、小菜,吃到嘴裡鹹淡適宜,頰齒留香。

“小悅呀,你的廚藝好象是又長進了不少。”天雲居士放下了碗筷,帶着笑意說道。

“謝謝師父的誇獎。”一聽這話,蘇悅的小臉上頓時漾起了開心已極的笑容,但很快又微微皺起了眉頭,象是在思考着什麼重大的事情, “嗯,還可以再進一步的改進一下,比如可以考慮改變一下幾種米的比例,以此來增加口感和香味,還有用冰水浸泡的時間是不是可以再長一點,另外若是再加些不同的藥草,這樣的粥應該會更加的好吃並且有益健康。”

“唔,好好努力,爲師期待着你煮出更好吃的粥來。”天雲居士點點頭,手撫長髯,微笑而語。

在一旁聽着的狄霖卻是處於徹底石化中,對面的一老一小正以一種極爲認真的態度,討論着關於如何煮粥的話題,可是這對話怎麼聽起來感覺如此的詭異?

相處了十年,狄霖還是第一次發現,在自己心目之中,那有如神仙一般不食人間煙火的師父,竟然也會有着這樣世俗的一面。

吃完了飯,蘇悅堅持不要狄霖幫忙,三兩下收拾乾淨了桌子,又捧着碗筷去了廚房。

“小悅這個孩子,是我一年前下山時,在雪峰下面撿到的。”天雲居士看着蘇悅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方纔緩緩地開口,語聲中帶着一絲說不出的感慨。

狄霖不覺擡頭看了看師父。

“那個時候,他全身都快凍僵了,好容易才把他救轉了回來。”天雲居士回憶着,微喟了一聲,“他醒過來之後才發現他已經失去了從前的記憶,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年齡,也不記得自己的家和父母。我看着他年幼可憐,就把他留了下來。”

狄霖乍然聽到失去記憶這句話時,不覺心有所觸,不由得渾身輕輕一震,好在師父彷彿正在凝神回憶着那時的情景,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態,連忙低垂下長長的眼睫,掩住了清亮眼眸之中一瞬間波動不定的情緒。

“不過小悅呀,他可真是個好孩子,雖然什麼也不記得了,卻從不怨天尤人、自艾自嘆的,整日裡都是高高興興的。”象是想到了什麼,天雲居士不覺微微地笑了起來,容光似玉,“有他陪着師父,這一年裡倒也不覺得這雪峰上冷冷清清的了。”

狄霖聽在耳中,心中卻不覺又是一震,忍不住擡眸去看看師父。

十年前,父親戰死,母親病故,年幼的自己轉瞬間就失去了所有親人的呵護,曾有的家還有富貴榮華亦如同海市蜃樓般化爲了虛渺。那個時候,是師父,用他那骨節勻稱、修長的手牽起了自己的手,從那一刻起,師父就成了自己最爲親近的人,而從那手上傳過來的則是自己在炎涼世態之中所感受到的唯一一點暖意。

十年的時間似乎倏忽而過,但在自己的印象之中,師父始終就是現在這個模樣,臉容如白玉無瑕,流轉着皓月般的皎潔輝光,發黑如墨絲,眉眼之間透着股萬年寒玉般冷冽的、凜然不容人接近的清冷氣質。一直總以爲有如神仙中人的師父生性孤高冷僻,不喜與人接近,所以儘管十年的師徒,從心底裡他其實是有些怕師父的,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象師父這樣的一個人竟也是會感到寂寞冷清的。

“師父,對不起,都是徒兒的不孝。”狄霖的聲音有些難以察覺的哽咽,但是卻又強自忍住。此刻他忽然無比羞愧地發現自己何其自私,出師後一心只顧着去實現自己的理想,成就自己的功業,竟從未想過回來看看師父,只有在滿心俱傷、無處可去、萬般無奈的時候纔想到迴轉身來投奔師門。

“霖兒。”天雲居士開口喚了一聲,卻並沒有再說下去,只是伸手安慰地輕拍了拍狄霖的肩頭,觸手之處有些單薄瘦削,還有說不出的憔悴黯然,而這些都是往昔那明朗英挺如旭陽般的少年身上從未有過的東西,唯其如此,才更令人覺得暗自心痛。

其實,就在昨晚,當一身風塵、滿面疲憊的狄霖深深跪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他就看得出,在狄霖的身上應該是發生了什麼絕不簡單的事情,只是狄霖卻還在盡力掩飾着不表露出來,不過這樣就使得本就疲憊不堪的他更加地心力交瘁。

天雲居士不覺在心底裡微喟一聲,十年的師徒,他又怎會不知自己這個生性倔強、心高氣傲的弟子,怕是受了再多的委屈、再重的傷害,也絕不會宣諸於口,而是會深埋於心底的吧?

他不由得想起了十年前,那時候他攜着狄霖小小的手從將軍府裡走了出來,他明明是看到了那孩子回望而去的晶亮眼眸中浮起的薄薄淚光,然而在轉回來的時候已是拼命忍住,恢復了平靜與清明。儘管自己一開始只是受了狄大將軍的遺命所託,但在那一刻,他卻是由衷地喜愛上了這個與自己性格極爲接近的孩子,而在以後的十年裡,將自己的平生所學傾力相授。

天雲居士自然是非常的清楚,以狄霖的倔強個性,若是他自己不願意表露出來,那麼就絕不會允許任何人去觸碰他的傷處,那樣只會讓他更受傷。所以他這個做師父的,目前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假裝什麼也不知道,只希望時間能夠成爲世上最好的傷藥,再痛再重的傷,隨着時間的流逝都會慢慢地平復,就讓那些傷害在平靜的生活還有漫長的時間裡逐漸淡忘抹平吧。

“師兄,你這次回來,會不會多住一段時日?”蘇悅又走了過來,就坐在狄霖的對面,手撐着下巴,用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狄霖,溫溫潤潤的眼神裡分明有着幾分期冀。

“應該,會久一點吧。”其實狄霖自己也沒有想過,他還沒有想得那般長遠。他只是覺得一顆心中空落落的無所憑寄,想給自己找個可以容身之所。從楊晉之的手中逃脫出來之後,幾乎是出於一種本能地遠離了中原的繁華之地,而回到了這個終年荒僻嚴寒的無名雪山。

“那可太好了。”蘇悅拍着手笑了起來,鼻子輕輕皺起來,整張臉上笑意盈盈。

這一刻,連狄霖都不禁有些羨慕他,似乎無論何時何地,他都純真如孩童般地從不會去掩飾自己的情緒,而也正是因爲如此,他的笑容總是教人不自禁地從心底裡也跟着高興了起來。

“小悅該不會是嫌每天陪着我這個糟老頭子很無聊吧?”天雲居士伸手輕輕在他頭上敲了一下,故意皺起了眉頭。

“師父纔不是糟老頭子呢,師父是天底下最帥的師父了。”蘇悅卻是當真了,摸着被敲的頭,微仰起小小的臉,象是在抗議似的,“上一次,師父帶我下山的時候,我看到一路上的那些姑娘都在偷偷地瞧着師父,臉上都是紅通通的呢。”

天雲居士聽了,不覺莞爾。

狄霖看看師父,忍不住想笑,低下頭輕咳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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