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虜劉道一的是騎兵標一連九班的張貴生。
“哈哈,倒是有點骨氣。”張貴生的馬刀敲掉了劉道一手中的短刀,也敲碎了劉道一小指骨,劇痛讓劉道一破口大罵,“有種給老子來個痛快的。”
“老溫,這個傢伙像是個當官的,去給他包下傷口。”騎在馬上的張貴生看到了劉道一淌着血的右腿。
老溫叫溫發明,是九班副班長,答應一聲下馬,與一個叫邢富的士兵摁住劉道一檢查了他身上沒有其他武器後,用挎包裡的繃帶給劉道一腿上的傷口紮上了。包紮的是邢富,一心求死的劉道一掙扎大罵,被溫發明甩了兩個耳光後不吭氣了。
“你是軍官還是士兵?士兵帶走,軍官就地處決。”張貴生操着山東話大聲問。
萬念俱灰的劉道一連猜帶蒙搞懂了張貴生的話,“老子是軍官,龜兒子的,你殺了老子吧。”
“哈哈,我就猜到你是個領頭的。放心,俺們蒙山軍不殺俘。”張貴生開心大笑。
騎兵標跑了一大圈冤枉路,等趕到戰場,戰鬥基本成了抓俘虜競賽,被十七標擊潰的義軍分成了好多小股,拼命往南或往西逃,騎兵標以連爲單位,展開搜索網捕俘。這是九班今日的第二場戰鬥,已經抓了七個俘虜了。
“如果真是個大官,咱們就有獎金花啦。”溫發明用繩子將劉道一雙手綁上,像拎小雞一樣將劉道一拎起來放在邢富的戰馬上,“兄弟,你且當會兒步兵罷。”
“瞧他年輕輕的,不像是大官。”邢富道。
“年輕就不是大官了?誰告訴你的?咱蒙山軍的首領們有幾個老漢?哈哈。如果他是同盟會就好了。喂,你是同盟會嗎?”溫發明用另一根長繩子將劉道一綁在了馬鞍上。
“蒙山軍?你們不是北洋第五鎮?”忍着兩處劇痛的劉道一忍不住問。
“嘿,你知道第五鎮?看來你真是個人物。告訴你吧,第五鎮就是蒙山軍,蒙山軍就是第五鎮。我們是第五鎮騎兵標。打下分宜的是十七標,告訴你也沒啥了。兄弟,忍着點吧,回去就給你上藥。”溫發明見鮮血從繃帶裡滲出來,“說不定子彈還留在裡面呢。班長,咱們是不是回去?”
帶了七個俘虜。只能回去了,張貴生騎在馬上瞭望了一氣,一揮手,“回。♀”
半路上遇見了連長崔平山,“抓了幾個?”
“七個。其中一個像是個軍官。那小子竟然知道咱們是第五鎮。”
“是嗎?千萬別弄死了。趕緊交給情報處的人。”崔平山笑着說,“剛纔接到命令。司令已到分宜,要我們從這裡直插宣風鎮,趕緊吧。”
宣風鎮在袁州以西,被綁在戰馬上的劉道一心裡一驚,袁州被打下了?他很想問一問,但忍着沒有說出口。
顛簸了十幾裡地,劉道一幾乎要昏迷了。終於到了騎兵標的老營——澗富嶺北麓的一個大村子。劉道一被解下了戰馬,馬上被送進醫護所,軍醫剪開他鮮血浸透的褲子,立即爲他做了手術,取出了嵌在腿骨中的子彈,他腫脹的右手小指也做了處理。劉道一驚訝地發現第五鎮部隊野戰醫護所竟然給他用了麻醉針劑。所以,在爲他腿部手術的時候,劉道一倒是沒有受罪。
劉道一被擡下手術檯的時候,遲春先與情報處一個軍官趕來了,“你們說的就是他?來。叫他進來辨認一下。”遲春先對自己的衛兵命令道。
被押進來的是餘格,他也被俘了,在情報處那名軍官冰冷的目光盯視下,餘格看着劉道一點了點頭。
“沒卵子的東西!”劉道一破口大罵。但心裡恐懼起來。餘格的指認摧毀了劉道一最後一點幻想,餘格知道自己是同盟會。清廷對同盟會員會怎樣,劉道一心裡一清二楚。死有時候並不怕,但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將要忍受那些傳說中的酷刑卻讓劉道一感到恐懼,他想到了還在東京的哥哥劉揆一,哥哥無論如何不會知道自己落到如此地步吧?
“失敬,失敬,原來真是同盟會的人物。”跟情報處軍官低聲商議了幾句話之後,遲春先回到躺在擔架上的劉道一跟前蹲下,“劉先生是吧?不要緊,挨一槍不會死的。我這就將你送分宜,俺們司令可是點了你的名呢。來呀,給劉先生搞點飯來。飯後立即送走。”
“你們司令是誰?”劉道一終於開口道。
“去了你就知道了。”遲春先站起身,對跟進來的一連長崔平山說,“老崔,你狗日的立功了。你帶一個班,不,帶你的一連跟蕭蔘謀護送劉先生去司令部。”
“是!”崔平山漂亮地打了個立正。♀蕭蔘謀就是那個一直沒說話的情報處軍官。
劉道一沒有吃飯,他也吃不下飯。重新被擡出醫護所上路時,劉道一發現外面的空地上蹲了一大片義軍的俘虜,在幾個持槍的清軍看押下正在吃飯。他們看到了自己,眼神中帶着迷茫和同情。
劉道一被擡上一輛驢車,身上還給他蓋了一張灰色的毯子。一羣騎兵簇擁着他上路了。他閉上了眼睛假寐,心裡盤算着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打定注意,即使將他折磨成一堆碎肉,他也不會交代同盟會的一點的秘密出來。
天黑的時候,劉道一一行順利進了分宜縣城。躺在騾車上努力仰起脖子去觀看縣城情景的劉道一併未被押送他的士兵制止,只見城裡幾乎成了兵營,到處是成隊的官軍,也不知駐紮了多少部隊。聯想到所聽到的關於他們騎兵向袁州以西進兵的消息,這多的官兵留在分宜,難不成袁州尚在義軍手中?
劉道一被送進了設爲司令部的分宜縣衙。從騎兵手裡轉到了警衛部隊手中。劉道一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隨便他們擺佈吧。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舉着馬燈照了他的臉部,跟蕭蔘謀嘀咕了幾句。“先把他送醫院複查傷情。”軍官對手下交代道。
劉道一又被轉到了醫院——就在縣衙前院,不過規模顯然比騎兵部隊那個醫護所大了許多,好幾排房子都燈光明亮,空氣中飄散着一股特殊的氣味,猛地想起在日本的醫院探視朋友時就是這股味道。竟然有許多女兵在忙碌。這些身穿第五鎮軍服的女兵讓劉道一感到吃驚,想不明白官軍中竟然編了女兵。
他被擡進一間燈光雪亮的屋子,重新擡上擺在當地的手術檯,腿部繃帶再次被打開,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兵仔細檢查了他的傷口,“沒有問題。包上吧。”接着他被擡進了後院,安置在一間空屋子裡,一格衛兵持槍站立在屋角看着他。很快,一個勤務兵模樣的小兵給他打來了飯菜,“喂,吃飯吧。”
看了一眼。見是一碗肉湯,三塊大餅,還有一小盆肉,說不出是豬肉還是馬肉。
“吃就吃。”劉道一心想,“老子要填飽肚子再上路。”於是將這份還算油水大的飯菜吃了個精光。
屋子裡那個持槍的士兵始終警惕地看着他。劉道一卻不去看那個兵。吃過飯的劉道一躺在鬆軟的牀上,拼命剋制着不斷襲來的倦意,想着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在確認自己同盟會的身份後。活下來的可能就極小了,他很清楚。
就在他將要睡着的時候,靴聲橐橐,幾個人進得屋子,劉道一睜開眼睛,見爲首的一個大個子軍官摘下了軍帽,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認識下,我叫龍謙。新軍第五鎮統制官。”
“龍謙?第五鎮統制官?”劉道一似乎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但這個人的職務他聽清楚了。關鍵是他說了一口北京話。劉道一可以不費力地聽明白。
“怎麼?聽說過我的名字?”龍謙在歐陽中搬過來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對着躺在牀上的劉道一的腦袋。
想起來了。在東京時,他曾聽哥哥劉揆一與黃興數過國內新軍的將領們,確實有這個龍謙。
“劉先生落到這步天地,有什麼想法?”龍謙笑眯眯地打量着滿臉污穢的劉道一。
“沒什麼想法。唯有一死而已!”
“爲什麼劉先生認爲我會殺掉你?”
“韃子的走狗!我問你。你是漢人還是韃子?你還記得你的祖宗嗎?”
“我是中國人。我知道我是炎黃子孫。”龍謙依舊笑眯眯的,“劉先生,想必你不知道眼下的戰局吧?之峰,你給劉先生解釋下。”
王之峰從暗影裡閃出來,輕咳一聲,“繼分宜之戰後,我軍主力西進袁州,經過兩場並不激烈的戰鬥,殲滅叛軍4000餘人,俘虜匪首魏宗銓並繳獲了叛軍收集的輜重糧草。現在袁州已被我軍包圍,現在基本確認龔春臺及蔡紹南均在城中,估計袁州城裡的叛軍總人數不足3000人,糧彈兩缺,甚至不需要駐紮分宜的部隊了,戰鬥很快就能結束了。”
魏大哥也被俘了?劉道一料到了起義已經失敗,但親耳聽到了對於戰局的分說,他還是感到心如刀絞。
“劉先生爲什麼不說話?”龍謙問道。
“你們拿着如此精利的武器,屠殺幾乎手無寸鐵的義軍,姓龍的,難道你就沒有一點愧疚嗎?”
“說的好!所以我纔來見劉先生。大家都是中國人,我的部隊對於打自己的同胞沒什麼興趣,爲了袁州城下不至於再產生更多的死傷,需要劉先生的合作。”
“要我勸降?做夢!”
“看問題要用多方位多視角去看。你認爲他們不投降的結果是什麼?”
“我們所流的血,總會喚醒更多的百姓。你們可以撲滅這一次起義,但你們不能撲滅更多的起義。”劉道一坐起來,目光直視着龍謙,“我說的對吧?”
“但是我還是不希望流更多的血。每一位戰死者的後面都有一個家庭,有父母妻兒,兄弟朋友。而且,包括你劉道一在內,活着,總能爲家庭,爲國家做更多的事。我說的對吧?”
“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人有捨生取義者,你作爲滿清韃子的走狗,祖宗的明訓早就忘光了吧?”劉道一冷笑道。
“好一個捨生取義!大道理我們可以慢慢辯論,不急於一時。朝廷平定湘贛暴亂的部隊不止第五鎮一支,告訴你吧,湖北新軍第八鎮主力已經進抵萍鄉了,如果他們出現在袁州,有些事我就不好辦了。”龍謙接過歐陽中遞過的茶杯喝了幾口,“劉先生,鄙人很欽佩你捨生取義的勁頭,對同盟會的宗旨也有所瞭解。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只要你們放棄抵抗,第一,除掉你,龔春臺及蔡紹南等數人,其餘義軍官兵,我將全部釋放!有病有傷的,我給予治療,回鄉沒有盤纏的,我發給路費。當然,願意加入我軍的,我亦表歡迎。第二,你們幾個,不管是同盟會還是洪江會哥老會,我一個不殺,暫時扣在我的軍營,待局勢平緩,我亦釋放。這樣的條件,你認爲算不算有誠意?”
“你不殺我?”乍聞此言,劉道一吃了一驚。
“哈哈,劉先生,如果我要殺你,何苦這樣對你?”
“你不過是怕我死了不好向你的滿清主子交差!”
“既然劉先生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又何必瞻前顧後?連打一個賭的勇氣都沒有?我的話算不算數,很快就可以驗證。不過沒有時間了,我已命令袁州方向的部隊做好攻城準備了,因爲張彪的部隊已經朝袁州開進了。我給你一晚上的時間考慮,同意我的建議,你就想一個辦法,說服袁州城中的義軍放下武器。明天早上你這裡沒有我希望的答覆,我只好下令攻城了。因爲如果張彪參乎進來,蔡紹南,龔春臺,一個也別想活。來呀,將魏宗銓帶來,讓他倆好好合計一番。不要聽他們談話,讓他們充分交流意見。”龍謙說完起身走了。
劉道一與魏宗銓合計了半宿,終於下定了決心。不等天亮,劉道一便將王之峰喊了來,“可以按照你們龍統制的法子,不過,我們要親自進袁州。”
“劉先生,你腿腳不便。還是寫一封信吧。蔡紹南跟你同爲同盟會,想必認得你的筆跡。魏先生可以帶你的信去袁州,我這就安排。”王之峰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