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曆1904年4月9號,遠赴重洋的宋晉國、大衛滿載而歸,促成了華美公司與杜邦公司的合作,成爲蒙山軍及濟南府最大的新聞。
在東北,日俄兩強間的戰事仍在按部就班地打着,大規模的陸戰尚未爆發,日本海軍還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做着封閉旅順港的努力,從而誕生了第二次閉塞作戰中戰死而被封爲軍神的廣瀨武夫少佐。瀋陽站這段時間轉來了魯山支隊的兩份報告,都是好消息,支隊一直在“剿匪”——與遼陽以東,鳳凰城以西那些被日軍收買的鬍子隊伍作戰,馮德麟部屢遭打擊,已經不成氣候了。支隊因此得到俄國人的獎賞,給予了武器方面的再次補充,部隊目前已經擴編爲三個大隊,七個中隊,總兵力達到1400餘人,魯山請求本部再派一批下級軍官過去以充實支隊的戰鬥力。
走了半年多的宋晉國回來,壓倒了龍謙對南滿支隊的關注。因宋晉國帶回來的業務涉及到山東大學堂,龍謙與宋晉國、周學熙、徐建寅來山東大學會晤許文夫,談畢公務,徐、週二人匆匆走了,許文夫卻“扣”下了龍謙,執意要請龍謙到家裡吃頓便飯。
許文夫的本意是要和龍謙詳談辦學之道。他本有雄心,那天龍謙在學校禮堂的演講及承諾更加勾起了他的心火,真要將山東大學堂辦成國內一流,世界聞名的大學,那將是多麼榮光的事!在許文夫看來,這就是他的最高理想,最輝煌的人生。
山東大學堂是建立在書院基礎上的,連續擴建,導致教師們的住宅還很不完善,作爲一校之長。許文夫與秋慕春教授合住了一所小院,正房三間住着許文夫一家,一明兩暗的格局,中間一間即使會客室,也是書房,兩邊套着的兩間屋子分別做了許文夫夫婦和許思的臥室。顯得有些擁擠了。不過學校正在蓋宿舍樓,秋天就可以搬家了。
龍謙是第一次到許文夫家。和許太太寒暄後。立即被客廳牆上懸掛的一副水墨畫所吸引。
這是一幅未完的畫作,畫面已有一個少女的側影,背景是江南小鎮風光,粉牆黛瓦。小橋流水,充滿了畫意詩情。
“唔,想不到許校長還是丹青妙手……”龍謙讚道。
“哪裡,這是小女的習作。她總是嫌濟南的冬天難過,大概心念故鄉的風光吧……”
門簾一挑,許思從她的臥室出來,“啊,終於盼到龍將軍了……”
聽到濡軟的話語,龍謙的目光從畫面上轉過來落在少女臉上。立即呆住了!
原以爲只有夢中才能見到她。沒錯。這就是第一次見面的模樣!除了衣服不同,那身材、五官竟然如此相像!眉如遠山,膚似精瓷,特別是那雙顧盼生情的大眼,活脫脫就是魂牽夢繞的她!
賊老天!將我一夢越百年!難道是爲了補償老子。也將昕若也派回來了嗎?龍謙死死盯住微笑着的許思,失神了!
許思被看得不好意思,不自覺地轉過身去,龍謙清晰地看見她右臉頰靠近脖子上的那顆紅痣。
“昕若?”龍謙禁不住輕聲叫了出來。
“龍將軍,你見過小女?”許文夫看到了龍謙的失態。
“許校長,這位是?”龍謙終於回過神來。
“小女許思,前段時間在山東大學堂聽過大人的演講呢。”
“哦,原來是令愛。”龍謙用右手使勁掐了下左手的虎口,恢復了一貫的從容,“令愛使我想到一位故人,失禮之處,還望許校長海涵。”
“哦,原來如此。”許文夫微笑道,“小女一直想當面請教將軍幾個問題呢。”
不是昕若!永遠也不可能再見到昕若了!奇蹟不會重複發生,自己與她不會再重逢了。龍謙胸中突然涌上一陣悲痛,眼眶竟然溼潤了。
“龍將軍,小女很像你的那位故人嗎?”
“哦,是的,很像。真是對不起。”龍謙冷靜下來,“我不可能再見到她了……許校長,您說令愛那天就在禮堂,山東大學堂也招女生嗎?”
“哪裡,我倒是希望開設女校。但校務會不同意,何況也招不到女生啊。小思只好女扮男裝,卻不是長久之計。小思,愣着幹嘛?快給將軍沏茶呀?將軍請坐,寒舍過於侷促,讓將軍見笑了。”
“哪裡,這隻會讓龍某欽佩。不過,學校該改善教師們的生活條件了,連您這一校之長都身居陋室,是官府的失職啊。”龍謙落座,努力讓自己的目光離開許思婀娜的身影。
“教師住宅樓已在建設中,多虧了將軍慷慨捐助啊。”
“不能將功勞記在龍某一個人身上,要謝就謝華源和中興的職員們吧。哈哈,貴校學生將來多幾個人進華源中興公司效力,就是對他們的回報啦。”
“那是自然。學習理工科的,華源和中興定是首選啊。對了,龍將軍,杜邦公司真的要落戶濟南嗎?”
“是華美公司投資華源和中興。而華美則成爲杜邦的股東,進入了杜邦的業務領域了。這次宋處長他們差事辦的好,眼下要迅速提升山東的工業實力,也只有引進外來的資金技術一條路可走。”
“將軍請用茶。”許思低聲道。
“謝謝。”龍謙接過茶杯,目光卻一直留在對面牆上的那幅水墨畫上。
“讓將軍笑話了,這幅畫正是小女的習作。小思一向不喜女工,卻喜愛音樂和美術,前段時間帶她看了第五鎮的閱兵。很是欽佩將軍所做的幾首樂曲,認定將軍是音樂名家,非要當面請教將軍……”
“不敢,龍某哪裡當得名家之稱……”龍謙終於將目光轉向許思,發現許思也正在望着他,二人目光交匯,許思立即避開了,卻沒有離開客廳。
“絕非虛言!實在是令人振奮啊。特別是那首軍歌!那天聽了將軍講述西沽血戰。難怪將軍可以痛擊八國聯軍!”許文夫沒有注意到許思與龍謙的表情。
“謬讚了……令愛的畫工不俗,畫中藏詩,看來令愛還是難忘故土啊。”
“那是。她在蘇州長大,自然對家鄉難以忘懷。對了,那天演講會有個問題想請教將軍,又不會說出口,今日正好當面請教……”
這時門外有人喊許先生。許文夫答應一聲站起來。來人是學校的教工,在門口與許文夫低聲說了幾句,許文夫歉意道,“龍將軍且寬坐。我去去就來。今日內子備了酒菜,中午不要走,品嚐下內子的廚藝。小思,你且少陪將軍。”說罷許文夫不等龍謙答應,匆匆去了。
“唔,令堂不在家嗎?”龍謙打破了沉默。
“家母出去置買菜蔬了……龍將軍,我知道家父要問您什麼……”
“哦?”
“他是想問您,對革命黨怎麼看?”
“哦,許小姐你怎麼看?”
“是我在問您。”許思徹底鎮定下來。觀人觀其眸。龍謙眼神清澈。正襟危坐,不似登徒子。剛纔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不是另有緣故嗎?那個昕若是什麼人?關心這個幹啥?和自己又沒有關係……
“哈哈,維新也罷,革命也好。都是爲了富國強兵。不過是選擇的路不同罷了。前者是在修補,後者則要另起爐竈而已。”龍謙隨口應付。他總不會去說,前者是維護現有的統治,而後者則是要推翻現有政權。
“那麼將軍並不認爲革命黨是亂臣賊子了?”
“龍某身爲朝廷命官,立場自然要與朝廷保持一致。倒是奉勸小姐,不要去關心政治了吧,畫畫,作詩,纔是才女所爲啊。”
“可是將軍曾言,只有人人奮起,才能救國救民。難道您在學校禮堂的演講,全是應景之作嗎?”
“革命意味着流血犧牲,意味着破壞重建。而且,有多少罪惡借革命之名而行。許小姐乃名門閨秀,才華出衆,前程遠大,就不要去關注革命了。今日談別的尚可,談及造反,恕龍某不作回答……”
許思嫣然一笑,“好吧。那麼請問,那天閱兵場所奏的三首樂曲,真是將軍大作?”
龍謙沉吟片刻,“讓許小姐見笑了。”
“將軍大才,小女子欽佩無已。將軍是在美國學習的音樂嗎?”
“並沒有專門學過,不過是愛好而已……”
“沒有專門學過?”許思睜大了眼睛,“只是愛好?那首軍歌的歌詞也是將軍所作?”
“許小姐以爲那首歌的歌詞如何?”龍謙反問。
“細細演繹,怕是有礙物議呢。請問將軍,您心目中的祖國是什麼?”
祖國是軍歌中出現的一個詞。那是沒辦法的事。再改,那首名作就不成樣子了,“祖國嘛,就是我們腳下這塊土地,就是我們祖先生存繁衍的地方……”龍謙微笑着答道。
“也包括滿洲嗎?”
“當然。難道你認爲滿洲不是祖國的一部分?”
“那麼,您怎麼解釋民族問題?”
“民族有狹義與廣義之分。廣義上講,生活在祖先這片土地上的所有民族,都可以稱爲中華民族,漢族不過是其中的主要部分。狹義上講,又分爲若干個習俗、語言、信仰乃至文字不同的種羣。這樣的解釋對嗎?”
“那,滿族也是中華之一員了?”
“難道不是嗎?蒙古人曾入主中原,建立了元朝。講習歷史,難道會將元朝割裂出去?”
“可是,近年來不是總有滿漢之辯的議論嗎?難道將軍不讀報紙?”
“我剛纔說過了,最好不要談及政治。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小姐……”龍謙甚至有些懷疑許思是革命黨了。
“好的,”許思調皮地一笑,“不談政治了。小女子對將軍大人的音樂之才欽佩無已,您能告訴我,如何作出悅耳的曲子嗎?”
女孩那純情的一笑令龍謙心神一蕩……趕緊收攝心神,“樂由心生,憋在家裡是不成的。當你經歷了一些事,心有所感,樂曲的某些樂章或者樂句就會自動地閃現腦海,抓住那一瞬間的靈感,可能會寫出一首不錯的曲子。”龍謙的目光掃過書架對面的一架漆面褪色的鋼琴。
“高論。我在上海學習時,老師也曾這樣講過。可是我總是找不到那一瞬間的靈感,怎麼辦?”
“你今年多大?哦,對不起,是我唐突了,不該問這樣的問題。”
“沒有關係。小女子光緒十一年生人……”
“十九歲……”龍謙默算了一下,“就算你到過上海,見過十里洋場的繁華,但人生的閱歷畢竟很淺。閱歷和挫折是作曲者的財富,不能着急。”
“可是,父親說音樂是需要天賦的,不止於努力。是這樣嗎?”
“任何領域取得驕人的成績都需要天賦,但努力很重要。美國一個叫愛迪生的大發明家就說過,‘成功是靠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奮加百分之一的靈感……’原文記不清了,大致意思是這樣。不過,就我看來,許小姐不必拘泥於作曲的苦惱中,作爲調劑身心的愛好就蠻好。而且,你繪畫的水平可不低……”龍謙指了指牆上的那幅畫,“剛纔我說的對嗎?小姐心中可是一直思念着故鄉?”
“沒錯。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幅畫。不然我不會掛出來。您剛纔說畫中藏詩……老師曾說,詩詞可觸動作曲的靈感,您能爲我的塗鴉之作寫詞一首嗎?”許思完全沒有了初次見面的生澀,提出了一個令龍謙尷尬的要求。
“我是個軍人……哪裡懂得作詩啊。”龍謙趕緊推辭。
“‘休言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盡解詩。’將軍既然能爲麾下鐵軍寫出那般激昂慷慨的軍歌,就試着爲小女子作一首嘛。”
龍謙心中一動,目光不由得落在許思嬌豔的面容上,“好吧,試試。有鋼筆嗎?”
立馬成詩嗎?許思驚訝萬分。但飛快地回到她的臥室,取來一支鋼筆和一個作曲練習本。
龍謙接過來,略一沉吟,刷刷地寫下幾行。剛將本子遞迴女孩手中,屋外傳來許文夫和一個婦人的對話聲,許思立即回自己屋中了。
“抱歉的很,讓大人久候了。”許文夫進門,“這位便是內子,喔,他便是提督龍將軍。”
“夫人安好。”龍謙趕緊站起身來。
許文夫的小腳太太急忙回禮。
“咦,小思呢?”許文夫發現女兒不在了。
“她在屋裡……”
“嘿,這個丫頭好沒禮貌。請將軍過這邊來吧,內子整了幾道家鄉小菜,我們邊吃邊聊。”許文夫做了個請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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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將許思誤作許雪,蓋因存稿未審之故,請書友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