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風起一

署理廣州將軍的西林覺羅.孚琦拒絕了龍謙的鉅額賄賂。他不是不想要錢,而是憑着直覺,那五萬銀洋的鉅款就是一個炸得自己分身碎骨的巨型炸彈。越想,孚琦越是覺得那一天自己的決定至爲英明。因爲,他將要具折彈劾廣東提督龍謙了。理由?太多了,簡直快成了罄竹難書了。

彈劾是官場上常有的事。朝廷某種意義上喜歡地方同僚大員間的狗咬狗。因爲這樣這樣,中樞才能保證權威。如果地方文武都成了鐵板一塊,中樞就快被架空了。

但這次對龍謙的彈劾,卻具有不同一般的意味。孚琦覺得,朝廷將第五鎮南調是一個絕大的錯誤。

作爲廣州將軍,孚琦名義上對於廣東軍力有着最高指揮權,包括廣東水師在內,省內的所有武裝都應接受他的指揮。

滿清後期,官制上疊牀架屋的現象極爲嚴重。還冠冕堂皇地說這是效仿“大小相制”的成法。其結果就是效率低下,往往是誰拳頭大誰就說了算。按說廣東軍事,除了提督和廣州將軍,兩廣總督也是有權的,一省軍事要三個人來管,不亂纔是奇蹟。而對於廣東,情況更爲複雜,因爲除了陸軍,還有一個水師營,大小戰船數百艘,雖然最大的不過數百噸,在擁有上萬噸排水量鐵甲艦的列強海軍眼裡根本就不值一提。但管理水師營還設了一位提督,即廣東水師提督,現任水師提督名叫李準,四川人。此君熱愛海防,年內剛率領他的那些木質帆船艦隊巡視了西沙和南沙,宣示了大清對於南海的主權。而這位李提督手下的水師營甚至還接受陸地作戰的任務,而李準本人,諭旨明確接受兩廣總督節制。所以,廣東的軍事力量是四個人在指揮。

這就是典型的疊牀架屋。因爲指揮體系多頭且職權不明確。按照以往慣例。滿官自然比漢官高一級,但如今不是康乾盛世了,連光緒初年也完全不同。他這個廣州將軍幾乎成了光桿司令,除了千餘旗兵,他幾乎指揮不動任何一支武裝,更別提自湘贛南來的新軍第五鎮了。而且,監生出身的西林覺羅.孚琦的官場經歷主要在戶部和軍機處(不是軍機大臣而是軍機章京)。根本沒有帶過兵,所以,處理軍務未免就有些無從措手。

第五鎮自江西南下,以雷霆萬鈞之勢平定了粵西之亂,期間的軍事部署,孚琦一概莫得與聞。這也罷了。第五鎮南來平亂,信息未暢,來不及請示報告,情有可原。但隨後第五鎮東返廣州,將廣東費盡力氣組建的兩個新軍標包圍繳械,士兵大部併入第五鎮,卻令孚琦惱羞成怒。本欲前往第五鎮尋個說法,卻被上門來的周馥總督勸了回去,趙聲之叛鐵證如山,龍謙此舉也是消弭隱患的保險之舉,不能說有什麼錯。

接着,孚琦被邀請觀摩了第五鎮的入城式,着實被第五鎮的雄壯的軍容震撼了一把。聽第五鎮參謀長介紹,這不過是第五鎮一個步標和兩個特種營而已。相比郭人漳吹噓的廣東新軍第一標。人家這纔是真正的軍隊,行進與肅立間帶有濃烈的殺氣,那是經歷過真正戰場帶來的東西,訓練是不能具備的。

這樣一支殺氣騰騰的部隊駐紮廣東,對於他是禍不是福。

那次他首次見到令鐵良深爲不安的龍謙,舉止文雅言談犀利,坦言廣東治安無須自己操心。有第五鎮在,絕沒有亂黨生存的土壤。

孚琦當然依着官場規矩,誇讚了第五鎮粵西平亂的功績,如今有第五鎮這樣的新軍棟樑鎮守廣東。自然百邪辟易。很是說了些好聽的話。

緊接着,龍謙給他報來了剿匪、取締會黨及整頓巡防營一攬子計劃。連帶送來的還有五萬大洋的支票,支票是山東商業銀行廣州分行開出的,見票即兌。但孚琦婉拒了這份不菲的賄賂。

剿匪沒錯,就在前幾年,岑春煊主政兩廣之時,便多次動用兵力對省內匪患進行過清剿,甚至連李準的水師營都動用了,但效果不好。都說龍謙在山東剿匪頗有成效,聞名遐邇的山東響馬在他手上銷聲匿跡了。如果能清除廣東匪患,那當然再好不過。

清除會黨更沒錯,年內廣東連續三次暴亂,雖說有孫文亂黨主其事,但參與的多是會黨。無條件取締會黨很合孚琦的胃口。

整頓巡防營也是應當的。巡防營確實戰力低下,不堪一用。作爲陸路提督,龍謙着手對巡防營進行整頓,孚琦認爲完全應該。

於是,孚琦在這份周馥已經簽名的報告上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在報告批覆後,駐紮於廣州城郊的第五鎮部隊紛紛開拔,奔向各處要地。很快,兩廣總督府發出了取締一切會黨組織的通告,要求廣東境內所有的會黨即行解散,不得再行聚會。在通告規定的日期內登記解散的,既往不咎,超過期限抗拒不尊者,一律以亂黨治罪。

看來周馥和龍謙是以清除會黨爲主,剿匪爲輔了。這本沒什麼錯,廣東連續發生三次暴亂,都是會黨生事,根除會黨,海外亂黨將成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實爲長治久安之事。

考慮到太后對孫文亂黨的深惡痛絕,孚琦給朝廷的報告中將解散會黨之事記在了自己身上,將龍謙的計劃說成了自己的安排。很快,軍機處回電,稱讚孚琦老成謀國,部署至爲妥當。

朝廷肯定了孚琦清除會黨的安排的是對的,符合滿清的根本利益。

到這個時候,孚琦與龍謙表面上還是和諧的,沒有什麼矛盾暴露出來。

問題在龍謙編組巡防營後出現了。孚琦開始並未真正理解龍謙整頓巡防營的用意。作爲廣東陸路提督,巡防營本在他管轄之下。一般情況下,一省提督的主要兵力就是巡防營,像龍謙兼任新軍統制官的例子絕無僅有。

自廣州府巡防營整頓開始,各種報告紛至沓來,讓出身文官系統的孚琦也發現問題嚴重了。特別是廣州府巡防營管帶莫新江爲了躲避龍謙委任的巡防營統領王明遠的抓捕躲進了將軍府。莫新江和他沾着一點親,是他一房小妾的表弟。莫新江哭訴了龍謙第五鎮的殘暴,要他給自己做主。孚琦大怒,立招龍謙來府。龍謙卻藉口有事沒來,只是派了他手下大將王明遠來,向他報告了廣州巡防營的種種劣跡,聲明整頓巡防營並抓捕私通會黨貪污軍餉的莫新江犯罪事實確鑿,要求他交出莫新江依律治罪。

私通會黨完全不可能,貪污軍餉孚琦可不敢保。但他決不能將莫新江交出去,那樣他不僅在官場上丟盡了人。在家裡也徹底擡不起頭了!所以,孚琦厲聲呵斥了王明遠,並且要求王明遠轉告龍謙,立即停止對巡防營的整頓,否則,他將稟報朝廷。彈劾龍謙。

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孚琦發現,他對於手握軍權,麾下有上萬精兵的龍謙,他其實毫無辦法。所恃者唯朝廷耳。但朝廷對於擁有實力的武將也沒有多少辦法,庚子年已經開了不好的先例。襲擊王府劫財殺人的董福祥反出京師,如今還在甘肅逍遙自在,朝廷根本沒有武力緝拿其歸案的打算。用兵陝甘是一場噩夢。但用兵嶺南的困難絕對不在陝甘之下,而龍謙這廝麾下精兵絕對超過了董福祥……種種因素疊加,孚琦不認爲朝廷會用武力逼迫龍謙就範。

果然,龍謙不理會他的怒火,該怎樣幹就怎樣幹。肇慶府之後,惠州再次發生流血衝突,死傷驚人。惠州府的巡防營被第五鎮駐軍徹底“消滅”了。此事甚至驚動了水師提督李準,因爲李準的水師營就設在惠州。李準向他報告了第五鎮與巡防營的衝突。併爲此感到極端的憂慮。

孚琦不能再坐視不管了。他終於知道了,龍謙這不是爲朝廷整頓,而是要將全省的巡防營全部解散重組。目的只要一個,且不可告人,那就是要將廣東軍力一統於他的指揮之下!

廣州、肇慶連續發生流血衝突,輿論沸騰。朝廷想必早有所聞。不爲巡防營那些忠勇的將士考慮,也要爲自己考慮了。孚琦終於行動起來。再次對龍謙下了命令,命令龍謙立即停止對巡防營的整頓。不等龍謙回話,孚琦親自跑到總督府面見周馥,要求周馥出面制止龍謙。

“制臺大人。龍謙太不像話了!我們沒法向朝廷交代了!他是你舊部,他可以不把我這個廣州將軍當回事,但不能不把你當回事。大家同朝爲臣,他又是平亂功臣,本官也不爲己甚,只要他停止對巡防營的整頓,恢復舊觀,本官也就不具折彈劾了。不然,還請老大人與本官聯名,定要向討個說法。”

孚琦這年週歲五十,但周馥年已七旬,所以孚琦以老大人相稱。

“將軍勿慮。龍退思念念不忘太后對他的簡拔之恩。不過是做事操切了些,其用意還是好的。待我召他相問,再做打算。”周馥自然也聽說了廣州、惠州兩府因整頓巡防營引起的衝突,但他又有一番打算。倒不是說他已經徹底倒向龍謙,圖謀晉身之階了。像他這樣的老派官僚,在滿清官場上混了幾十年,到了這個年紀,一萬個人中間也未必有一個贊同造反的。

周馥所慮者,不過是晚節不保的問題,千萬不要因革命黨生事而導致自己被朝廷追責。所以,龍謙提出的剿匪、解散會黨,整頓巡防營等方略深得其贊同。周馥不止一次對總督府屬員講,幾個會黨竟然攪得全省不安,震動中樞,簡直是笑話!山東匪患多年,連康乾盛世都未曾禁絕,不也在一兩年內次第掃平嗎?可見關鍵在於人,在於軍隊!廣東之軍,非得好好整頓不可,不然要出大亂子的。

另一個原因就是他對龍謙極具好感。既有他的觀感,也有周學熙的影響。所以,周馥與孚琦在整頓巡防營的認知上有着根本的偏差。

周馥還是召見了龍謙,就在龍謙委任洪粵誠爲第五鎮高參的第二天。周馥開門見山說了孚琦的怒火,“退思,雖然王明遠急於整頓巡防營的用意是好的,但過於操切了!須知欲速則不達,巡防營積重難返,哪有一下子就辦好的?惠州死傷逾百,朝野震動,即便孚琦不說,朝廷肯定會有旨意的!退思,立即下令王明遠罷手吧,等過了這一陣風聲再說。”

“老大人,亂黨可不會等過了這陣子風聲再舉事。第五鎮是朝廷野戰兵馬,不可能久駐廣東。依朝廷成例,如果福建舉事,朝廷十有八九會調第五鎮東向。廣東依賴誰?我急令王明遠整頓巡防營,不惜從第五鎮抽調精銳軍官出來促成其事,既爲國家。也爲老大人您啊。老大人本來已歸隱鄉里,但臨危受命出鎮兩粵要地,自然是朝廷看重老大人的治才啊。但是,兩粵民風強悍,受外來影響遠勝內地。孫文亂黨所鼓吹之歪理邪說,在兩廣頗有市場。日本等國又唯恐我國不亂,明資暗助,和亂黨勾結一氣。如果不整訓強軍,震懾小丑,萬一龍謙帶兵離開,老大人何以自處?明遠在三府的整頓,已經發現種種弊端,甚至勾結亂黨土匪的也有,如何敢掉以輕心?”龍謙說的大義凜然。

“這個,老夫自然知道退思一片拳拳之心。”周馥先誇了龍謙一句,但孚琦的命令也是要有個說法的,畢竟人家是國族,是滿人,“退思,聽老夫一言,先緩一緩吧。”

“如果是其他事,龍謙無不聽從,但此事事關大局,決不能半途而廢。”龍謙當然不會因周馥一句話便終止自己佔領廣東並建設爲自己第二塊穩固根據地的計劃。

“退思!你可知道朝廷本就猜疑於你?你這樣做,無疑是自毀前程啊!”

“‘苟利國家生死以’只要有利於國家,有利於民族,雖萬千人吾往矣。”

“退思!你太固執了。難道連老夫的話都不聽了嗎?”

“老大人,非是龍謙固執。實在是我等不起啊。萬一朝廷調我部另往,廣東有變,誰來平定?老大人,話您都說到了,孚琦彈劾我的摺子估計早已上路了。或許中樞已經在研究如何處理我了。老大人也不需爲難,該說什麼您自便,龍謙所求者,不過是問心無愧四個字。”

周馥突然發現風暴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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