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初,周圍一片漆黑。五、六歲大的孩子在角落裡縮成一團,就像一條破爛的棉被。直到門口傳來輕微的推門聲,光才穿過那一線門縫照了進來。

他下意識地縮得更緊一點,等待着隨時會落下的拳頭。門又合上了,那一線光瞬間消失,腳步聲卻越來越近,最後停下來時,已經近在跟前了。

「昭。」落在頭上的不是拳頭,而是一隻不大的手掌,撫上他頭頂時動作有點笨拙,卻很輕柔,叫他的聲音帶着稚氣,還有一絲怯意。

他把自己團得緊緊的,假裝什麼都聽不見。

「昭。」那個聲音又叫了一次,見他還是一動不動,便提高了聲量,非要吸引他的注意似的,「我帶了吃的來,要是被發現了,可就沒得吃了。」

然後就好像真的聞到了香味。熱饅頭、肉包,或者是更好一點的、他叫不出名字的東西。有什麼在跟前晃了晃,香氣就更濃了。

「不要嗎?不要我可要走了哦!」

似真似假的威脅終於讓他忍不住擡起了頭,就看到了一張精緻的臉,他不懂得用很優美的辭藻去形容,腦海裡也就只能不斷重複「很好看」三個字。

他記得這個人。記得他常常在自己捱打的時候站在很遠的地方看着;記得那些欺負自己的人都很喜歡他;記得有人說過,這個人,是他的哥哥。

「真的不要?虧我還辛苦從廚房裡偷出來呢,你不要我就丟掉了。」哥哥站起來,像是真的要走了。

他嚇得一把拉住了那件雪白的衣服,等哥哥回過頭來,纔想起自己的手很髒。他慌忙縮回了手,又不甘心地看着哥哥手裡的東西,張了張嘴發出一個單音:「啊。」

哥哥就連忙蹲了下來,把手裡的東西遞到他面前:「給,是晚飯剩下的肉餅。」

後面哥哥再說了些什麼他也聽不清了,把肉餅奪了過來,死死地攥在手裡,怕被搶回去。

哥哥卻只是在他身邊坐下來,耐心地等他放下警惕。「昭,我可以抱抱你嗎?」

他有點不懂了,只能睜着眼茫然地看着哥哥。黑暗裡哥哥好像笑了,小心翼翼地伸過手來抱住了他。溫暖、珍重,一下子就包住了他的整個世界。

「啊,啊。」他急着想表達些什麼,張開嘴卻只能發出單調的聲音,讓他揪着哥哥的衣袖忍不住煩躁了起來。

「昭,慢慢說,我聽着。」

「唔……我……」他努力地張嘴,像是拼盡了全身力氣,「我,沒有。」

哥哥更用力地抱住了他:「嗯,沒有。」

「沒有……沒,我,說謊……」

「昭沒有說謊,我信。」

從夢中驚醒,猛地睜大了眼,莫昭抓着被子喘息着,半晌才逐漸平靜下來。

說什麼相信呢?真是可笑。垂着眼,他坐了一陣子,才慢慢地轉頭看向身旁。前一夜抱着他叫別人名字的那個人已經離開了。

莫昭怔怔地看着那空着的半邊牀,最後低低地笑了起來。

「公子醒了?」門外傳來問話。

莫昭安靜下來,沒有響應,只是爬起來,動作僵硬地將散落在地的衣服一一披上。

過了一會兒,有人悄悄地推開了門,看到他醒着,便慌了起來:「公子……」

莫昭乾脆地打斷了那人的話:「顏慕霄呢?」

「谷主到後山去了,他吩咐下,如果公子醒了,就……」

「我回清鳶閣。」莫昭還是沒讓他說完,只丟下一句話,沒看那人一眼就往外走。

身後的那鄙薄和厭惡彷佛與他毫不相干。

只是很快便追隨而來的腳步聲又讓他覺得厭倦。

不過是個代替品,何必死死看着守着?

是的,自己也不過是個代替品。百花谷千機門門主顏慕霄的,精緻的代替品。

金陵城中,初見時那人臉上的篤定,就足以讓他失了神。

被人捉住當作小偷,他根本不在乎,反正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挨一頓打,關幾天也就過去了。可是那個人擋在了跟前,篤定地說「我相信他」。

也許那時起,「顏慕霄」這三個字就註定要刻在他心上吧。

之後病中溫柔呵護,哪怕他故意刁難,也一直默默包容,讓他終於忍不住想,這個人說不定是真心的。

有悖倫常他不管,旁人側目他也不在乎,這個人要,他就給。

因爲,只有這個人相信。

從金陵到百花谷,一路千里,深情如海,讓他禁不住地沉溺,卻原來都是假的。

藤清淮。

一個陌生的名字,一個不知所在的人,就是一切的源頭。

自己不過是代替品。

暗自慶幸還留着一絲清明,未曾陷得太深,卻已經捨不得放手。

惦念着那一路上的深情,總不相信全是假的,一直留到如今,再說不愛……不過自欺欺人。

「沒意思……」輕嘆一聲,一邊走入自己房間,伺候的兩個丫頭已經備好了熱水等在邊上,莫昭只當沒看見,隨手就要掩上門。

「公子,熱水已經準備好了。」菱花追上一步堵住門,先開了口,語氣裡還帶着半分慣有的鄙薄。

莫昭馬上放下了手,只當聽不見。

「請公子沐浴更衣。」菱花又上前一步,伸手一扯,莫昭身上本就有點鬆散的衣服頓時被撕下一塊衣袖,露出了臂上那星星點點的□□痕跡。

莫昭臉色一白,正要發作,菱花卻已經低了眼沒再說話,只是輕柔地扶着他往梳洗的隔間裡走去。

怔怔地任她扶着,走出幾步才慌忙把人推開了,莫昭冷聲道:「我自己來就好。」

菱花也沒堅持,他快要走入隔間了,才聽到銀杏在一旁說:「梳洗後,公子還是先吃一點粥再休息吧。」

莫昭腳步一滯,便快步入了隔間,什麼都沒有說。

兩丫頭在外面對看一眼,菱花聳了聳肩,銀杏一笑,提聲道:「那麼,奴婢先行告退了。」

莫昭把衣服緩緩脫下,聽到開門的聲音,才低聲道了一句:「謝謝。」

外面兩丫頭那分明的笑聲又讓他臉上一紅。

門輕巧關上,菱花在最後嬉笑着丟下一句話:「對了,公子好好休息吧,今天藤家小姐來了,谷主肯定會陪着,不會到這兒來了。」

莫昭本已閉了眼半沉入水中,聽了這話,又一個激靈張開眼。

藤家小姐……是藤清淮的「藤」嗎?

藤清淮三字便是他心上的刺,自聽說的那一日起就在他心裡反覆折騰,總想着這個與自己相像的人,是如何的身分、如何的性情、遭了什麼樣的事,讓那個人惦念至今,瘋狂至此。

也不知想了多久,水有些發涼了,門窗縫間滲進來幾縷清風,吹得人發顫,莫昭這纔回過神來,胡亂清洗過身體,換上備在一旁的素色衣衫,匆匆地出了門。

到了無香苑,顏慕霄不在,倒是看門的小童認出他來,恭恭敬敬地問他有什麼事。

莫昭只看了他一眼,抿脣不說話,站了半晌便轉身走開,遠遠還聽到那小童嚷着「氣死我了」,不禁覺得有些可笑。

「笑什麼呢?小替身。」一個聲音從頭上傳來,莫昭一驚,連退了兩步,擡頭纔看到迴廊的橫樑上一人白衣如雪,翹着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皺了皺眉,不想理會那人,回身就要走。

「喂喂,站住。」那人在後面叫,聲音慵懶。

莫昭只當聽不見,腳步越快,不料剛走出幾步,腳上就被什麼一絆,差點整個人往前栽倒。

「就說了叫你站住吧。我剛繫了雪蛛線,你這麼亂跑,摔着了不要緊,可憐我又得重新再繫了。」那人走到他身後,笑得很是燦爛。

「祺御,你究竟想幹什麼?」莫昭瞪着那人,臉上不再是一貫維持的冷淡,眼中是幾分狼狽。

被喚作祺御的青年笑瞇了眼:「哎喲,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啊。」

「初見被你倒吊了半天,再見是棉裡針,現在是雪蛛線,若我還不記得,我就……」莫昭咬了牙,沒再說下去。

祺御幾乎湊到鼻尖上看他:「還是這樣比較好看,平時裝着個冷冰冰的模樣,真叫人看着無趣。」

莫昭冷冷地掃了祺御一眼,不吭聲。

「小替身,我是爲你好,離開這裡,天下那麼大,哪裡不能待呢?何苦耽擱在小慕身上呢。」

初見也是相似的話,那時還不知道藤清淮,以爲顏慕霄心上的人便是自己,只對他的話嗤之以鼻,現在再聽,卻已是隔世,卻無法反駁了。

禁不住又覺得可笑,莫昭垂眼笑開,眼中卻是一片冷漠:「那是我的事,與你何干?人人都知道顏慕霄鍾情於我,憑你一個,能做些什麼?」

「你又自欺欺人。百花谷上下,哪個不知道小慕愛的是誰?」祺御搖頭,「你現在要去哪裡?」

「與你何干?」莫昭還是那一句,邁開腳步,乾脆不管他。

走出兩步,卻突然感覺有什麼一晃而過,莫昭下意識要躲,就聽到一陣爆鳴響起,等站穩了腳,祺御已經站在他跟前,幾步之外,煙霧瀰漫。

「陪我到後山走走吧。」祺御笑咪咪地說。

「不去。」莫昭一口拒絕,卻被祺御箝住了手臂,他掙扎了一下,無法動彈,只好強作鎮定,「放手。」

祺御只當作沒聽見:「後山風光好,這種天氣去,正合適。」

莫昭蹙着眉,猛踢一腳,祺御笑嘻嘻地躲了過去,卻不料莫昭眼神一沉,另一隻腳已經踢上了他的手腕,祺御「啊」的一聲,鬆開了手,莫昭飛快地往後竄了去。

「喲,你還真的會武功?」祺御一邊嘖嘖道,一邊挪了挪腳步,看似慢條斯理,莫昭卻覺眼前一花,祺御已經越過了自己擋在前面了。

莫昭咬了咬牙,轉身就往另一邊狂奔,最後撲進一叢灌木中,發現祺御居然沒有追上來,他才暗鬆了口氣。

然而一聲喝問從外頭傳來,莫昭全身一顫,定在那兒再不動了。

「出來。」那聲音又重複,並沒多少怒氣,甚至還有一絲溫和,卻帶着讓人不能忽視的威嚴。

莫昭默不吭聲地僵在那兒,又過了一陣子,聽到一個輕柔的女聲勸道:「怕只是風吹,回去吧。」

「嗯。」之前的聲音猶豫了一下,終於低聲應了。

就在莫昭暗暗鬆了口氣時,卻又聽到一聲輕響,他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纏住腳踝拖了出去,直直地摔在地上。

被地面蹭傷的地方慢慢散去熾熱,他才狼狽地撐起身來,就看到一名玄衣男子站在跟前,臉色不善地看着自己,手上還纏着極細的絲線,一直延伸到自己腳上。

面容如玉,眉眼間始終蘊着一抹輕愁,這百花谷中,除了顏慕霄,還會是誰?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叫了一聲,兩人都是一動,莫昭正要開口,顏慕霄卻已經轉過了身去,擋在了他與問話人之間。

「沒事,只是谷裡新進的下人,走錯地方碰上了我們,嚇得躲起來了。」溫聲迴應,顏慕霄帶過那少婦走出幾步,「我們回去吧,別讓不懂事的人壞了心情。」

聽到這裡,莫昭再忍耐不住了,硬撐着爬起來,低哼了一聲。

那少婦下意識地回頭,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就叫了出來:「清淮!」

莫昭漠然地看她。精緻的眉目、臉色蒼白、脣上微顫,看不出與自己有一分的相似,無法想象她會有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親人。

一個聲音驚醒了兩人,莫昭的目光飛快地擡起,便看到顏慕霄皺着眉,眼中已經是很深的不悅了。莫昭直視着他,微揚起下巴,眼裡帶着挑釁。

「慕霄……」少婦輕喚了一聲,聲音裡還有一絲顫抖。

顏慕霄則是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一邊揚聲道:「來人,把公子請回去。」

「顏慕霄。」莫昭死死地盯着顏慕霄,語氣中無悲無喜。

兩個小廝聽到叫喚跑過來,架住莫昭,見這景況一時不敢走,只等顏慕霄吩咐。

顏慕霄沉吟了一下,走到他跟前,低聲道:「聽話。」

莫昭哼笑一聲,甩開小廝的手,頭也不回地往來時路走。

遠遠還聽到顏慕霄寬慰那少婦,語調低柔,便如來時路上的細語溫存,讓他禁不住有點恍惚。直到聽不到了,纔像意識到什麼似的茫然回頭。祺御就站在荷塘對面看着自己,面容模糊,眼中那悲天憫人的哀傷,卻分明得諷刺。

只愣了一下,莫昭勾起一抹淺笑,再不看祺御一眼。

他強撐着回到住處,越發地覺得心力耗盡,靠着門邊坐下來,意識就一點點地散去,身上忽冷忽熱的叫人難受。

「公子?」不知過了多久,靠着的門似乎被人推了一下,外面傳來銀杏的聲音。

「什麼事?」莫昭睜眼。

「公子,藤家小姐求見。」

莫昭愣了一下,清醒幾分,道:「告訴她,我不是藤清淮。」

「藤月嫵要見的是莫昭公子,不知公子可願一見?」迴應的不是銀杏,而是一個輕柔的女聲,分明就是今日顏慕霄陪着的少婦。

莫昭沉默了一陣子,終於扶着門站起來,整了整衣服才拉開門。

銀杏早已退下,門外果然是那少婦,見莫昭開門,她笑了笑,眼中早沒有了之前的驚惶:「可以到院子去嗎?」

莫昭沒作聲,只是面無表情地走了出去。

藤月嫵愣了愣纔跟上,眼中不覺染上了一抹淺淡的笑意。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院中涼亭,見藤月嫵始終不說話,只是看着自己,莫昭猶豫了一下:「夫人……」

藤月嫵笑了,解釋道:「我心上人早年病逝,家中總想將我另配,時日久了,就乾脆自己梳了髮髻,省得煩心。」

莫昭眼中粼粼,開口卻帶着幾分不屑:「藤小姐倒是癡情人。」

藤月嫵也不在乎,只笑着看他。

莫昭有點不自在了,皺眉冷道:「藤小姐究竟有何貴幹?」

「初見太狼狽,什麼話都顧不上說,所以想再來見見你。」

莫昭哼了一聲:「有何好看?一張皮囊,裡面裝的不是藤清淮。」

藤月嫵噗哧一聲笑出來,見莫昭目光冰寒,才道:「真像個孩子,這性子倒跟清淮不像。」

「誰要像他了?」莫昭想也不想便吼了回去,話出口才反應過來,有點難堪地看着藤月嫵,抿了脣。

藤月嫵搖頭:「那你爲什麼留下?」

「誰說我要留下?」莫昭生硬地反駁。

「那爲什麼不走?」

莫昭咬牙:「顏慕霄找人守着,我怎麼走?興頭上來濃情蜜意,翻臉比翻書還快,那瘋子!」

藤月嫵看着他的模樣,眼中笑意漸漸淡去:「他本待人謙和……如今……」

「爲藤清淮入魔吧。」莫昭冷笑着替她接下去。

「清淮是家弟。」

莫昭微怔,沒再說話。

「洛陽翰南王府,擅劍;百花谷千機門,擅機關。藤顏兩家累爲世交,清淮和慕霄又年紀相仿,自小感情親厚,後來鬧出了斷袖之事,顏家伯父伯母都已過世,慕霄的師叔不管事,倒沒什麼波瀾;只是我藤家,雖涉江湖,到底還是王族,父親鐵了心要拆散他們,到最後甚至不惜聘請殺手暗殺慕霄……」

說到這裡,藤月嫵停了下來,眼中已有了淚光。

莫昭看着她,一時有些無措了。

沉默很久,藤月嫵才勉強振作,說了下去:「誰都沒想過最後會是清淮去替慕霄捱了那一劍。」

莫昭一震,擡眼看藤月嫵,藤月嫵臉上平靜,卻淚落如線:「眼睜睜地看着所愛的人在自己懷裡斷氣,換作了誰……怕都承受不了吧。我家中雖然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藤月嫵的聲音漸小,顯得有些空洞,「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應了他們,總比落得兩敗俱傷,要來得好……」

莫昭聽着她說到最後便低低地啜泣起來,心下亂成一片。從小到大,不曾見過有女子在面前落淚,這時藤月嫵哭得柔腸寸斷,他連手都不知該往哪裡放。

踟躕了半晌,他才忍不住挪了步,伸出指頭有點笨拙地拭了拭藤月嫵的淚,卻把藤月嫵的妝容擦化了一分,頓時似被灼痛了般收回手,不知所措地僵在了那兒。

看到他的反應,藤月嫵不禁失笑,眼中還含着淚,眼中的悲痛已漸褪去了。

見她笑了,莫昭才略略安心,又板起一張臉,別開眼去不看她。

「你真是個溫柔的人。」藤月嫵搖頭輕笑。

莫昭臉上一白,冷聲冷氣地道:「妳瘋了嗎?」

「不好意思了?」藤月嫵笑得更厲害。

「藤小姐是把莫昭當成了弟弟嗎?這樣的玩笑,莫昭不喜,失陪了。」見藤月嫵如此,莫昭臉色越發地難看了,轉身揮手就要走。

「你……啊!」藤月嫵才知道玩笑說得過分了,開口正要叫他,卻看到莫昭像失了魂魄般直直地向前撲倒,嚇得她低叫了出聲。

愣了半晌,見莫昭倒在地上再沒一動,藤月嫵慌忙跑了過去,勉強將人拉起來,才發現人已經暈厥過去了,臉色蒼白的不留一點血色,兩頰卻泛着異樣的潮紅,下意識地伸手撫他的額,果然有點燙手了。

「來人,叫大夫來!」

「哥……個……哥……呵呵……」

「喜歡!」他想了想,又咯咯地笑起來,「哥哥!」

「哥哥哥哥……」一迭聲地叫着,好像叫出來了就是自己的了。

「真是個孩子。」哥哥嘆氣,撫着自己頭髮的手卻很溫柔。「以後,有旁的人相信你了,你還喜歡哥哥嗎?」

「喜歡!」那時候根本沒有去奢望還有別人。

「以後你會愛上別人,她會相信你,對你好,你就不喜歡哥哥了。」

……

「你讓我還怎麼信你?」

哥,你沒有等到我說不喜歡,卻先跟我說了不相信。

顏慕霄說:我相信他。

然後就……愛上了。

從幾乎把人淹沒的回憶中逐漸清醒,莫昭還沒睜開眼,就聽到耳邊傳來陣陣爭吵,似乎是藤月嫵的聲音,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身上痠痛無力,他動了動,更覺得難受,便只能放棄。

耳邊的爭吵更清晰了些,能聽清藤月嫵在鬧些什麼了。

「你是真對他有情,忘了清淮,誰都不會怪你薄情,畢竟事情已經過去三年,我們都不願意看着你走不出來。可是……現在分明是你不在意,既然不在意,你又何必留他?」

「我纔是百花谷的主人。」響應藤月嫵的是顏慕霄極淡的聲音。

藤月嫵似是被哽了一下,半晌才軟下聲來,語氣中多了一分不忍:「慕霄……你留下莫昭,是不是因爲……還記着清淮?」

莫昭身體一僵,顏慕霄卻始終沉默,屋子裡一片死寂,直到莫昭覺得自己的意識都要耗盡了,才聽到顏慕霄淡淡地開口:「妳何必明知故問。」

何必明知故問。

莫昭躺在牀上,直到藤月嫵憤然出門,他臉上始終沒興起一絲波瀾。

不是不難受,只是也並沒有想象的難熬,這樣的失望他一直在嘗,日子久了自然就麻木了。

既然不是放不了手,那就還是離開吧。

顏慕霄的氣息始終離得很遠,到最後都沒有走過來看自己一眼,就走了出去。

莫昭也再沒一動,彷佛又沉沉睡去了。

一直到傍晚,銀杏端着清粥藥湯走進房間,他才猛地睜開眼。

「公子醒了嗎?先喝點粥,再把藥吃了吧。」

莫昭點點頭,接過了清粥,頓了頓,問:「妳……知道一個叫祺御的人嗎?」

銀杏愣了一下:「祺少爺?」

莫昭微微皺了眉:「他是什麼人?」

「祺少爺是谷主的師叔。」

莫昭徹底愣住了,雖然看祺御無所事事的模樣也能猜到他身分不低,可是那個人……居然會是百花谷中輩分最高的人,實在讓他很意外,只是銀杏臉上的敬意分明不假,他也只能暗暗記下,不再說話。

他不說話,銀杏倒是開了口:「公子見過祺少爺嗎?」

莫昭聽出銀杏語氣裡的半分羨慕,不覺有點奇怪:「怎麼?」

銀杏也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公子不知道,祺少爺平日極少在谷中走動,要見上一面很難。」

想起祺御的惡作劇,莫昭又蹙了眉,輕道:「這樣的人有什麼好見的?」

銀杏沒聽出他話裡的厭惡,只一個勁兒地說下去:「祺少爺溫和靜雅、學識淵博、待人寬厚,若能跟他見上一面,交談片刻,也能獲益不淺吧。」

莫昭捧着碗的手微顫了一下,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聽銀杏的話,跟自己所認識的祺御,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是同一個人。

「公子能碰見祺少爺,也是一種緣分吧。」銀杏笑着道,一邊將他手裡的空碗接了,把藥換過去。

莫昭只哼了一聲,匆匆把藥喝下,便不再理會她。

銀杏多少知道他的性子,也識趣地沒再說下去,只在走出門口時,纔想起什麼似的補了一句:「祺少爺就住在南邊的蘅宣苑,如果公子要找他的話,可以去那裡。」說罷,也不等莫昭回應,便快步走了出去帶上了門。

莫昭愣了一下,纔想起要否認,銀杏早就走遠了,他只能作罷。

「小替身,要找我嗎?」

窗外傳來熟悉的聲音,莫昭一驚,猛地回過頭去,就看到祺御乾淨利落地跳了進來,坐在自己牀邊,翹了二郎腳,笑得很惹人嫌。

莫昭皺了眉一臉嫌惡地看着他,冷哼一聲:「『溫和靜雅』?」

「過獎。」祺御笑着挑眉。

「『待人寬厚』?」

莫昭瞪了他一眼,懶得再說了。

祺御笑嘻嘻地湊到他臉前:「小替身,這可不是求人的態度啊。」

「誰要求你了!」莫昭低吼了一句。

祺御嘖嘖搖頭:「是嗎,那我走了。」

莫昭一怔,身體微微繃直,遲疑了半晌,終於不情不願地叫了一聲:「喂……」

「我有事求你。」生硬地說完一句話,莫昭臉都綠了。

祺御笑出聲來:「說吧。」

祺御愣了一下,斂去笑容:「什麼?」

莫昭自嘲一笑:「你不是勸我離開嗎?我想通了,想走了。」

「好,我放你走。」祺御沉默了很久,才站起來,輕拍了拍他的頭,「離開了這裡,便把事情都忘了吧。」

「我從不記往事。」莫昭哼笑一聲,聲音裡透着淡淡的灰心。

祺御怔了一下,見他慢吞吞地從牀上爬下來,不禁皺眉:「你正病着,還是多待幾日,等病好了再……」

「沒關係,我撐得住。」莫昭打斷了他的話,把衣服一一穿好,擡眼看他,「怎麼走?」

祺御看了他很久,才嘆了口氣,指了指窗外:「南邊,我的院子後有一條山道。」

祺御只把他帶到山道口,莫昭也不在乎,見祺御回到院子中點了燈,便再不停留,轉身走入了那狹小的山道。晚風寒涼,他的身體微微顫抖着,臉上卻始終冷漠。

不知走了多久,不遠處的草叢傳來一陣輕響,莫昭停下腳步,便覺眼前一花。

「誰?」低喝一聲,他下意識往後閃去,明晃晃的刀貼着臉削過,刀上寒氣逼人,他還沒站穩,又是一刀劈來。

莫昭咬着牙反手一格,匡啷一聲,刀被格開,一柄匕首掉在了地上,他的人也往後退了幾步。以自己蹩腳的功夫,跟眼前人比起來,根本不堪一擊。意識到這一點,莫昭又幾個起落往後躍起,一邊問:「你是誰,爲什麼要殺我?」

那人根本不答,只是揮刀向他,莫昭拼盡全力地往後退,卻還是慢了一步,刀從他手臂邊上劃過,留下一道長且深的血痕。

知道再問也徒勞,莫昭往左虛晃了一下,趁那人往左邊擋,便連退幾步提氣就跑。

他的輕功與一般人不同,看似左右飄忽,轉眼卻已走得極遠,一時間那人倒也沒能追上,只有莫昭自己心裡叫苦。

畢竟還在病中,體力不比平時,剛纔又捱了一刀,時間一長,血流得多了,人也開始有點迷糊,就算仗着輕功詭秘逃開,使盡全力也不過拉了十來步的差距,如此下去,怕也撐不了多久了吧。

早知如此,還真該聽祺御的話。忍不住想到這兒,莫昭居然笑了出來,眼前的景象模糊了,身上的疼痛和疲憊也漸漸感覺不到了。

逃不了……會死吧?一個念頭閃過,莫昭清醒了半分,腳上卻慢了下來,突然開口:「你是要殺我吧?」

那人沒有理會他,見他慢下來,揮刀便向他劈去。

到底有一點距離,刀去得慢了,莫昭低頭避開,笑道:「如果是,就別砍錯了。」

話音未落,他已經轉身迎了上去,那人反應不及,刀已經揮出,卻看到莫昭閉眼微笑,不躲不閃,好像就是要撞到刀口上。

反正註定逃不過,又何必硬撐下去,受那百樣的苦?

刀鋒冰涼,觸及身體時那寒氣便已入骨,莫昭閉着眼,卻聽到一聲輕響,身上刀尖一顫,劃過半寸傷痕,匡啷落地。

他腳上一軟,直摔了下去,被人緊緊地攬入了懷中。

抱着他的人摟得很緊,讓他有一種錯覺,自己就是那個人心頭最珍貴之物。

莫昭不禁低聲笑了出來:「顏慕霄,你又把我當成藤清淮了。」

「閉嘴!」顏慕霄喝了一聲,一手依舊攬着他的腰,另一手揚起,黑暗中只聽到颼颼幾聲,那人慘叫撲倒,前後不過片刻。

感覺到身體被人凌空抱起,莫昭睜開眼,顏慕霄近在咫尺的臉上滿是驚惶。不禁覺得可笑:「我又不是藤清淮,你害怕什麼?不過是個代替品,我死了你另找一個就是了。」

「閉嘴!」顏慕霄還是同樣的話,語氣中的咬牙切齒更是明顯,抱着莫昭的手也是一緊,觸着了莫昭的傷口,讓他禁不住悶哼了一聲。顏慕霄臉色鐵青,手上卻微微鬆開了,聲音也軟了下來:「剛纔爲什麼不繼續逃?居然跑回去送死?」

「活膩了。」莫昭呵呵笑着,意識有些模糊了。

「就是死也不放過你。」

顏慕霄的低語讓莫昭顫了一下清醒過來,卻見他眼中空然,心不在焉,那句話也不知是在對誰說的。

莫昭閉上眼緩緩靠在他懷裡,輕道:「『如果能活下去,怎麼能死』……是這麼說吧?」

你是這麼說過吧,哥哥?我還記得。

意識越發地模糊了,莫昭只感覺到顏慕霄把自己一路抱回了無香苑。

親自給莫昭上了藥,顏慕霄更乾脆地將人抱進了自己的房間。

門關上,被拋在被褥上,那衝擊讓莫昭覺得天翻地覆,好半晌緩了過來,張眼便看到顏慕霄俯身壓了下來。

身體幾乎是下意識一僵,莫昭很快又閉上了眼,慢慢地放鬆着身體,等待着將要來臨的□□。顏慕霄卻只是緊緊地抱着他再沒有一動,力度之大,彷佛要把他嵌進自己體內一般。

直到桌上蠟燭燃盡,焰火猛晃了幾下,噗的一聲滅了,留下一屋悽清的黑暗。

莫昭張開眼,只能看到顏慕霄模糊的側面,鬢髮低垂,掩盡淒涼。「顏慕霄……你在害怕嗎?」眼前人身上的顫抖越漸厲害,開始只當是錯覺,現在已經無法忽視了。

顏慕霄沒有回答他,只是抱得更緊一點,好像怕一鬆手他就會消失。

「我不是藤清淮,顏慕霄,我不是,我是昭……昭……」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只是不斷地重複着自己的名字。

顏慕霄突然動了一下,沒等莫昭反應過來,便已微微偏頭,堵上了他翕動的脣。

一吻溫柔到極致,卻又極霸道,把他的話生生堵在了脣邊,再也發不出一聲。

莫昭僵了一下,便軟下身來,被動地響應着他。

吻中有微澀的東西慢慢滲入,一直苦到心裡頭,壓得人幾欲窒息。

「顏慕霄……」微喘着叫了一聲,莫昭可以感覺到顏慕霄動了一下,他閤眼低喃,「我不甘心……顏慕霄,我不甘心!」

顏慕霄沒有響應他,只是將人抱得更緊一些,再緊一些。

溫暖自擁抱間傳來,莫昭卻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一點點地冷下去,在這個人眼裡,從來只有藤清淮,他抱着的、想着的、寵着的,不是自己,是藤清淮,那個死了三年,卻始終陰魂不散的人。

夜色漸深,兩個人誰都沒再說話,誰都沒再一動,就着那樣的姿勢,莫昭堅持了一陣子,終於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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