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白浩南知道自己這個辦法很靠譜。
可能納猜這樣的正規軍都想象不到他們當初有多慘,本來就是地方武裝,還被中央軍給時刻提防當炮灰消耗戰鬥力,各種裝備都是最差的,別說夜視儀之類,連對講機都大多是民用採購保養又差,像白浩南他們在山頭一守就是幾個月輪換的隊伍哪裡有充電的地方?
所以使用乾電池的電喇叭,反而纔是各個山頭之間喊話傳遞消息的最便捷方式,當時邱澤東還專門給這種電喇叭喊話設計了一套暗碼,只要不是槍炮聲背景下,靜謐的山間從山頭喊話能夠傳遞很遠的。
這片密林說到底也就是縱橫都幾十公里的範圍,白浩南這樣線性的朝着一個個方向喊過去,傳播範圍非常之大。
但密林深處的游擊隊選擇這個時候靠近,也確實是充滿了警惕性。
還好同出一源的阿瑟擁有更爲強烈的警惕心,甚至不需要什麼聲音,一直抱着膝蓋坐在篝火堆前面的他只是從火苗的抖動,就敏銳的站起來了,一粒小石頭叫醒了靠在吊牀下打盹的阿哩,展開自己的身形儘量擋住白浩南的身體。
所以白浩南也驚醒了,彷彿嗅到了熟悉的野外篝火,甚至也嗅到了空氣中帶來的那種硝煙味,如果阿達在這裡,一定會更早發出狂吠的聲音。
因爲哪怕退化到了城市人,白浩南依舊感覺到那種最熟悉的氣息。
準確點說就是戰士們好久沒洗澡的味道。
白浩南沒什麼一躍而起的動作,慢吞吞的坐起來,閉上眼確認了下,從吊牀上站起身,趿進自己的旅遊登山鞋裡面,臨出發時候阿威纔給他抓的一雙,身上的寬鬆溯溪褲還有黑色T恤都很普通,普通得跟任何一個溙國旅遊景點的本地人一樣。
但高大健壯的身形就超出阿瑟阿哩太多,使勁的轉了下脖子,都能聽見有點僵硬的頸部肌肉發出了嘎吱的聲音,白浩南才徹底清醒過來,基本確定了自己的感覺是真實的,伸手拍拍身前兩個侍衛的肩膀,自己走下門廊的兩級臺階。
阿瑟急切的跟了半步,被阿哩拉住,兩人就那麼站在門廊臺階上,但身體像獵豹一樣繃緊了,只要周圍有任何異動,他們就會毫不猶豫的撲到白浩南身上。
可白浩南走出去好幾步,把自己放到了村口小賣部前空地的中央,還順手經過撿起一支燒得正旺的柴火,舉到自己的臉旁邊朗聲:“是你們嗎?嘉桂?我只知道有你在,是你們嗎?我回來看你們了。”
沒有用電喇叭,但在這寂靜的密林深處夏夜裡,非常清晰的傳遞到四面八方,伴隨的只有那柴火燒得噼啪作響的聲音。
沒有迴應。
白浩南擡頭感覺到溙國軍人帳篷區那邊的山坡上有點動靜,電筒光頭燈被壓住的光線抖動,擡手用柴火指了指那邊:“那邊是溙國邊防軍的兩個連隊,他們不會過來,也不會用槍口朝着這邊,我能夠擔保你們所有人的安全,你們有懷疑過我這方面的名聲嗎?”
還是沒有迴應。
但白浩南這次好像已經環顧四周,發現了有一邊的漆黑夜色中,以熱帶密林爲背景的茂密叢林中,好像有一雙雙野獸般的眼睛,閃着噬人的光芒那樣,肉眼看不到,就是種莫名的感覺,促使他朝着那邊張開手:“不認得我嗎?我做過你們的教官!是你們的長官!我曾經虧待和欺騙過你們嗎?!”
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就在他朝着的那個方向,突然就傳來一聲槍響!
這樣的黑夜中,槍聲顯得無比清脆響亮!
阿哩猛的從後面躍起,跳到白浩南身前,帳篷區那邊立刻亮起好幾盞強光燈和紅外線標示線!
擁有幾部美製夜視儀的溙國士兵已經把槍口朝着槍響那邊指着瞄準了!
可白浩南只是下意識的肌肉抖動下,或者乾脆是被嚇得抖了下,然後紋絲不動的站在那:“我是這樣教你們對着我開槍嗎?我有對你們開過槍嗎?!”
並不咄咄逼人的聲音很宏亮,阿哩落地慢慢的縮回手臂,但卻半蹲在白浩南身前,好像起碼要幫他擋住一部分身體,阿瑟則還是站在原地,好像在竭盡全力的捕捉夜色裡的訊息。
強光燈和紅外瞄準線都收回去了。
白浩南其實不緊張,他都不知道爲什麼自己不緊張,是因爲清楚那道槍火明明是在朝着天上開槍,還是因爲對自己曾經的部下們有充分信任。
伸手拍拍阿哩的肩膀,讓他也不要緊張,然後邁步朝着那個黑暗的方向走過去了。
雞賊如白浩南,怎麼都不會想到自己會做這樣完全把自身袒露在槍口下的事情,心情還很平靜。
他也沒專心聽過佛經裡面以身飼虎的那些個大慈大悲的故事,甚至就算聽過也會嗤之以鼻,這種人怕不是傻子吧?!
可真正自己遇到的時候,他偏生就只有要把這些傢伙帶離這種境地的心情,走出小賣部燈光照亮的區域,走進有些昏暗的地方,很隨意的在一尊瓦罐水桶蓋上坐下來,這是溙國農家的傳統,幾乎每個村頭路邊都有這種方便過路人喝水,也是本村人進出洗手洗腳的設施,然後他就坐在上面了:“我走了快兩年,李隊長也死了,就在我返回中國的邊境線上,他踩到了地雷,只有我回去繼續當我的足球教練,你們呢?過得還好嗎?”
好像跟朋友聊天說話的模樣,雙腳伸直了支撐在地面上的隨意,終於讓那片黑暗寂靜中發出聲急促迴應:“不好!你背叛了革命!你拋棄了我們!”
有那麼一絲絲的嘈雜跟紛亂,甚至還有步槍動作時候碰響了揹帶環之類的聲音,但白浩南依然不動,雙手交叉放在兩腿間:“我再說一遍,是你們揹着我私底下串聯,我勸過無數次邱參謀放棄這種錯誤的革命……”
終於這次是個女聲,有點粗壯強硬的女聲:“我們是爲了給窮苦人民爭取民主!我們要……”
白浩南緩慢的擡手。
就這麼個擡手的過程,居然壓得對面應該就是嘉桂的聲音越來越小:“長官說話的時候,不應該先聽我說完麼?”
真的就沒有反駁,靜靜的聽白浩南彷彿聊天:“我們訓練的時候,做得最多是什麼?”沒有囉裡囉嗦的等着讓對面猜,白浩南自己說了:“覆盤,我給你們說過多少次,對自己做過的事,經歷過的事情,覆盤……”手指輕敲自己的腦袋:“我們來對整個事件覆盤,就從我們退下戰場那天說起……”
“一切按照你們所願,也就是邱參謀,我這個最好的戰友那種設想繼續革命,無非兩種結果,革命勝利或者失敗。”
“但只要是繼續革命那就必須和政府軍開戰,那麼我們戰鬥流血了四五年時間,犧牲了無數戰友的特區戰鬥全部白費,重新陷入到和中央政府的無休止戰爭中,繼續不停的打,不是你們佔領全國,就是被政府軍徹底打垮,最後剩下些人會現在這樣打游擊……那我想說你們特麼是不是有病,跟着我打了四五年的仗,犧牲了那麼多夥伴戰友,就爲了讓整個特區老百姓都能夠遠離戰爭,都過上平靜生活了,又放棄去打仗,搞得整個特區,整個緬北戰亂不止,這是我們當初踏上戰場的目的麼?”
嘉桂確實是領頭的:“普通人看不到革命的重要性,他們只會在統治階層的奴役下苟且偷生!”
白浩南嗤之以鼻:“那好,就是你們,我假設就是你們這羣人,革命勝利了,你們不就是新的統治階層麼?別跟我說那些官兵同薪同酬的事情,你們手中有槍都不安於現狀,更何況你們手裡有了權有了兵力,一定會變成新的權貴,哪怕你們這些人自認爲有理想有覺悟,可以做到很好,控制住自己的慾望,你們能保證你們的兒女,你們的後代也這麼有覺悟?你們會不會盡量爲自己的子女爭取好的權力、財富?你們的家人會不會這麼幹?你們的部下每個人都跟你們同心?不可能的!人心都是貪婪的,只不過被壓住了,有了機會一定會搶!好處就這麼多,爭搶起來吃相難看,還不是你們自己相互談判妥協,這跟當年四個獨立邦,跟莊天成那些老王八蛋有什麼區別?”
曾經白浩南和邱澤東之間多少次爭論,邱澤東這博覽羣書的總能用些似是而非的條理把白浩南說得沒法爭論,但顯然眼前的人理論基礎比邱澤東差了太多,更可能習慣於被白浩南這樣講話,竟然鴉雀無聲。
白浩南也不是來跟他們辯論政治的,他從來就不感興趣:“革命好不好,我說只看一件事,大多數老百姓過得好不好,願不願意跟你們一起打仗作亂推翻現有的狀況,這快兩年的時間了,整個特區幾十萬人,有多少願意跟着你們走的?戰亂了幾十年,終於可以過上安定的生活了,莊沉香不管怎麼說,總是給了這片特區一個不用打仗的生活,也沒有讓誰可以橫行霸道壞事做絕吧?現在的生活是不是比以前過得好些呢?是不是在過得越來越好呢?”
口口聲聲鬧革命,卻越來越邊緣化的游擊隊不吭聲了。
白浩南攤開手:“來吧,到我這裡來,我保證給你們一個安定的生活,重新開始的生活,放下槍,我們爲了緬北地區的戰亂已經結束了,就爲了極少數人讀書鑽了牛角尖的想法,難道還要把緬北地區打得稀爛麼?這樣打下去,不是在給老百姓謀幸福,是讓他們無窮盡的受苦受難!醒醒吧!”
白浩南張開雙臂站起來,朝着昏暗的方向又走了幾步。
那可是面對不知道多少黑洞洞的槍口!
帳篷區所在的方向,阿威不顧一切的從山坡上衝下來,幾名特種兵保鏢穿着便裝,身上掛着的槍械都藏在身後,使勁簇擁着他想盡量遠離點,但也捂不住他像個女人那樣帶點哭腔:“別去!老南!別冒險了!他們纔不會像你這樣只會爲別人着想!”
可白浩南不回頭,聽見對面有點紛亂,甚至乾脆脫下了外面的T恤,露出貼身那件阿威非要他每天包裹住的凱夫拉防彈衣,撕扯開尼龍扣,把這件算是很高檔的貴賓防彈衣摔到地上,聲音都變得嚴厲了:“你們還要怎麼樣?!一個真正想改變現狀的人,會判斷現在到底該怎麼做纔是最合適的,而不是選擇和所有人爲敵,老百姓不幫你們,特區不幫你們,政府不幫你們,你們變成流亡在幾個國家之間的恐怖分子了!還要怎樣?!我教你們用槍,教你們走上戰場,爲緬北爭取和平的時候,是讓你們打殺老百姓,搶別人的財產,綁架別人?我操你大爺!你們不配當我的兵!”
一邊說一邊拍打着自己的胸口:“這些傷是爲你們得到和平才受的,你們不珍惜,還以爲自己是在革命!來要我的命啊!”
阿哩站在後面雙手拳頭攥緊了又鬆開,低頭又擡頭,最後邁步到白浩南身邊,默不作聲的也脫了自己的T恤,光着膀子站在那,倔強得像頭驢。
阿瑟卻往後退,使勁幫保鏢們擋住了阿威。
然後就在阿威激動緊張不已的時候,一道身影從黑暗中出來,不顧後面的叱罵,扔了手裡的步槍到白浩南面前,然後嚎啕大哭的抱住長官,特區戰士大多矮小的身材在白浩南的臂彎裡真的好像孩子。
委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