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雲佈滿蒼穹,日光晦暗不明。我獨立於莽原之上,入眼之處皆是一片昏黃。遠處,朔風尖嘯着襲過曠野,衰草毫無抵抗般地任其摧折,漫漫黃沙也隨之席捲而來。
冷硬的寒風直撲面頰,宛如刀鋒一般切入肌膚,寒意如刻骨的疼痛,輾轉着滲遍五臟六腑。
我扶了扶頭上的銀鼠暖帽,緊了緊身上的白狐皮襖,卻還是覺得寒冷徹骨。
天空遼闊深遠,大漠蒼茫無極,我小小的身軀在天地之間宛如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公主——”一聲呼喚掙扎着穿破呼嘯的風聲,傳入耳際。不等我回頭看他,身體已被人一把抱起,裹入厚厚的皮襖中。
“闊闊。”我雙手抱住他的脖子,往他懷裡一鑽。
“風太大,透透氣也就罷了。在外面呆久了,若是又惹病,可怎生是好?”他粗粗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一邊說着,一邊抱着我往氈車那邊走。
“熄火,收拾東西,上路!”闊闊朝身後喊了一聲。
我伸出頭,攀過他的肩膀,看着忙碌的人羣。男女僕役都忙活起來,收拾篝火架,把沒有燃盡的牛糞又撿起裝好,繼而把氈車籠在一起。
“我們還有多久到和林?”我撥了撥闊闊耳側垂下的辮髮,問道。
“二十多天吧。”他剛說完,呼出的氣就凝成一股白煙,“長生天保佑,待公主平平安安地到達和林,大王和王妃見了得有多高興!”他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聞言,我心頭一沉,默然不語。
僕從們很快收拾妥當,就等出發。闊闊抱着我繼續往前走,靠近一輛華麗的氈車時,叫了一聲:“豁阿!”
車裡的人聞聲打起簾子,探出身把我抱入車內。
還是女人的懷抱更溫暖柔軟。簾子撂下,我靠在乳母的懷裡,微微有些出神。
“啓程!”闊闊喊了一聲。不一會兒,我就覺得氈車轆轆地動了起來,因爲是平闊荒原,車子又精緻講究,加之豁阿抱着我,並不覺得多麼顛簸。
“公主。”豁阿的小女兒阿蘭攥起我的手,慢慢揉搓着,呵着氣,“手都凍紅了!”
“公主身體可又好些,還難受嗎?”豁阿問道。
我這纔回過身,看了看她的臉。這個叫“豁阿”(1)的女人其實並不算美麗。她三十出頭,長着蒙古女人典型的圓臉,皮膚髮黃粗糙,眼睛細長,含着笑意。她的女兒阿蘭只比我大三歲,這個十一歲的女孩也長着和母親神似的圓臉,臉頰上兩團自然紅。
“好多了。”我回道。
豁阿長出了一口氣,眼裡的笑意似乎要溢了出來,“漢人中果然也不乏有本事的,怪道大王看重他們。那日公主性命垂危,闊闊大人不得已讓竇先生用鍼灸試了試,本也不抱希望的。誰知過了數日,公主竟醒轉過來,誰說不是長生天的庇佑呢?黃金家族果然都是有福之人……”
聽她這麼一說,想到二十天後即將面對的人,我心一冷,暗暗嘆了口氣:“乳孃,如果我見了阿爸和額吉(2),卻什麼都不記得了,他們還會要我嗎?”
豁阿聞言一愣,繼而開口:“公主擔心什麼呢?您能活過來,就是長生天最大的恩賜,大王和比姬(3)怎麼不要你?這二十多天,公主不是也能慢慢記起前事?連蒙古話也越說越順溜了……您今才八歲,忘了的事,又能有多少?”
聽了這話,我心裡稍覺寬慰:八歲的女童因爲大病一場,神識顛倒,失去記憶——這個理由還說的過去。
“父母叔伯,兄弟姐妹們,公主不都記得差不多了嗎?”阿蘭捧着我的小手,笑咪咪地說。
“嗯!”我認真地點點頭,“我的阿爸忽必烈大王,他是成吉思汗的孫子,拖雷的四兒子。我大伯就是如今的蒙哥大汗,六叔是旭烈兀,七叔是阿里不哥,他們都是同母所出;父王有四個妻子,正妃是我額吉察必。我本有四個同母哥哥,大哥朵兒只,早夭;二哥取了個漢人名字,叫真金;三哥是忙哥剌;四哥,嗯……叫那木罕。還有三個庶母姐姐,月烈、茶倫、囊加真……幾個庶母哥哥……”我撓撓頭,“叫什麼來着?”
豁阿見狀啐了阿蘭一口,又忙安慰我道:“又記住了三個姐姐,公主已經很好了。慢慢來,別累壞腦子……”
也不知真的假的,她似乎並未疑心。我這才放下心來,閉目休息了一會兒,又睜開眼,拉着阿蘭的手晃了晃:“明天你再多講些我記不得的事!”
她有些爲難的望望豁阿,不敢開口。豁阿會意,笑笑:“有空你給公主說說,只有一件,不許累壞公主。”
阿蘭笑着點點頭。
我頗覺無奈:這對母女真把當成一朵嬌弱的小白花了……
*
我本是天.朝人,一朝不慎,來到了七百年前……
大四畢業旅行和同學一起來到了草原,本想領略草原的風光,看看套馬的漢子,順便騎騎馬,感受一下。誰知那馬兒性情不穩,被蜜蜂蟄了一下,尥了個蹶子,把我甩了下來……
穿越就是這麼簡單。
穿越也就罷了。在這年代也不算新鮮事兒了。可這不是漢朝,不是唐朝,也不是清朝……偏偏是個冷門的蒙元。一開始醒來時看着這幫漢子光光的頭頂,耳邊晃悠悠的辮環,還以爲自己來到了蠻荒時代……
沒有前輩經驗可循,只能白手起家自力更生。
說實在的,騰格里待我不薄。好歹我的老家也是個東北的蒙古族聚居地,我也是個蒙漢混血兒,也學了十年的蒙語。雖說上了大學之後基本都還給老師了,但底子總是有的。穿越來的二十多天,耳濡目染,慢慢能聽懂些簡單的蒙古話。
如今身份又是個公主(4),那個日後名聲響徹世界七百多年的大汗的女兒,我若再抱怨就是矯情了。
只是……騰格里爲何把我託運到這個朝代?這個中國歷史上極其黑暗野蠻的朝代。民族矛盾多尖銳啊!什麼屠城、四等人制、八娼九儒十丐……種種劣跡,罄竹難書。可也就是因爲對蒙元印象不好,我對它一直抱有牴觸情緒,元史知識少得可憐。只是在草原旅遊的時候才被科普了一番歷史知識,可也只看到忽必烈即位之前的幾年,然後,我就穿越了……
目前我正跟着忽必烈的侍從闊闊前往蒙古帝國的首都哈剌和林,至於原因,這幾日聽闊闊和那個儒士竇先生的交談,我大概腦補出了一些情節:我那王爺爹在把中原漢地治理得有聲有色,聲望日盛,再加上有些黑歷史,遭到了汗兄的猜忌,不得不帶着老婆孩子前往汗庭表忠心……於是這又是一出兄弟睨於牆的戲碼。
豁阿告訴我,我叫察蘇,是忽必烈的嫡親女兒。我剛穿越過來時,正值這小公主大病初癒,神識恍惚不記前事。一開始我還說不好蒙語,咿咿呀呀口不能言。闊闊、竇先生都以爲我因病失憶了,卻也不急,只是叫豁阿和阿蘭慢慢給我講。那時忽必烈急於北上,見小公主病重,只得交付闊闊等人暫在驛站安歇。這些日子我漸漸好轉,大家都喜不自勝,可以動身前往和林,向大王交差了。
我的那些親戚雖然複雜,名字奇奇怪怪,但穿越前曾看過幾本宅鬥小說,記住這些人對我來說並不困難。
只是——如何扮演好一個八歲的蘿莉,這是一個問題。闊闊等人不管有心無心,忽略我的異樣還好,等到了和林,見了忽必烈,我還能假冒下去嗎?唉,那可是忽必烈呀!
每念及此,總是憂愁暗生。
*
傍晚時分,雲開霧散。我們一行人停住了腳,搭起了氈包。我的那一頂還多加了幾層壁毯,裡面爐火燒的極旺。闊闊指揮手下二十多個僕從侍衛埋鍋造飯。蒙古人在行程中,吃的是風乾的牛肉,喝的是再平常不過的馬奶酒。我剛剛病好,厭惡油腥,總是推脫不肯吃飯,獨自躺在氈榻上發呆。阿蘭坐在我旁邊無可奈何。
夜深些時,忽然聽到氈包外有人喚我,是個少年的聲音。
想到應該是給我送飯的,阿蘭沒徵求我的同意,就過去打起帳幕,引他進來。這個丫頭,見我脾氣好就開始自作主張了。
少年託着個金碗探身進來,阿蘭幫他布好案几。我不好再推脫,直身坐起來,看着他撇撇嘴:“我不想吃牛肉……”
少年驀然擡頭看見我的臉,許是我眼裡帶着笑意,他的臉竟紅了起來,慌忙又將頭埋下,慢條斯理地布飯。
身旁的阿蘭見狀撲哧一笑,揶揄道:“不忽木,大人們都說你雖年紀小,性子卻沉穩,怎地今日這般侷促?你又不是沒見過公主?”
這個年齡和阿蘭相仿的少年是忽必烈一個侍衛的兒子,因性情穩重,奉命留下照看我。這時他聽了阿蘭的話,有些懊惱,卻也不理會她,只是低着頭,摘下碗蓋,雙手把碗遞給我。
小巧精緻的金碗裡安靜地臥着潔白的奶酪,上面有一層薄薄的蜜汁。我眼睛一亮,接過碗來,笑道:“哪裡來的酸酪?路上帶的酸酪不都吃光了嗎?”
不忽木這才慢慢擡頭,不慌不忙地說:“在上個驛站,奴婢存了一些牛奶,想着公主吃不下肉食,便找人做成了酸酪。公主多少吃些纔好。”
他語氣懇切,雖自稱奴婢,卻也未見卑微。想到他這樣盡心盡意,我心裡倒有些過意不去了。
拿羹匙吃了一口,滑滑的奶酪混合着蜜汁味,特別香濃。雖不如後世製作精緻,卻勝在鮮美。
“哥哥,你有心了。”我謝道。
“奴婢不敢。”他微微低頭。
我不禁多瞅了他幾眼,據說他是康里人,和蒙古人長得不太一樣。皮膚更白些,鼻樑挺直,眼窩很深,由於性情柔和,更顯沉靜。這似乎跟周圍套馬的漢子們氣場不和。
很快吃完了一碗,我抹了抹嘴,笑道:“哥哥,聽說你跟漢人秀才學過文字,明日教我好不好?
他聞言明顯一愣,但也不多問,只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