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早已離席,諸王也都離場,鬥鷹比賽結束後,小夥子們也四散而去,南合臺、哈剌別乞等人折了愛鷹,尤爲懊喪,結伴走了,阿失加里也想湊上去,然而大家並不等他,自己又好面子,只得叫過小廝回帳子去了。曲律的斤卻早已不見,我想起馬木剌的斤的病情,心裡竟是一陣莫名的擔憂。今天鬥鷹鬧得很不愉快,我心裡也失悔不已,最重要的是傷了莫日根,總覺得內心有愧。
我尋到了鷹坊,找到剛纔帶走莫日根的昔寶赤,想看看莫日根的傷情。昔寶赤只道:“莫日根哼唧着不肯上藥,脫歡王子哄他也不理,只得找來安童丞相,這才勉強裹了傷。莫日根依舊怏怏不快,丞相便帶它散心去了。”
聞此,我不禁笑了出來,心情好多了:這鷹還真是有小脾氣啊,也只有安童能耐下性子陪它。他竟有此閒心閒空,卻也難得。
“脫歡呢?”我又問。
“王子見莫日根受傷,不高興着呢,碩德哄着他去打獵了。”昔寶赤回道。
“你費心了。”我道,順手給他一點賞錢,昔寶赤道了聲謝,便笑呵呵地接過了。
……
出了營帳,我想都不想,便牽過撒勒黑,騎着它向草原奔去。此時大宴散了,正好去找安童。
午後時分,太陽偏西,草原上撒滿了陽光,幽幽綠草被鍍上了一層金色。我騎着撒勒黑穿過草海,風拂過綠草,草海上蕩起層層細浪,嫩葉隨風擺盪,參差披拂。我嗅着空中傳來的青草香,一時心中也生出溫柔的情緒。
撒勒黑跑過金蓮川,跑向閃電河畔,一路上並無旁人,我有些高興,又有些惆悵:莫日根若未受傷,此刻定能飛旋在天,爲我引路。此番,只能憑着直覺去找了。
我拍拍撒勒黑,又讓它跑起來。金蓮花尚未開放,一顆顆花骨朵卻要飽漲開來,像金色鈴鐺一般在風中搖搖晃晃。微微闔眼,彷彿能聽到風聲,信馬馳騁,隱約有飄飄蕩蕩的歌聲隨風傳來,熟悉又陌生。我心中一動,立時循着那歌聲去了。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駿馬呦,
拴在門外,那榆木的車上;
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呦,
嫁到了山外那遙遠的地方。
走過了一口叫做哈萊的井啊,
那井臺上沒有水桶和水槽;
路過了兩家當作“艾勒”的帳篷,
那人家裡沒有我思念的妹妹。”(1)
……
憂傷蒼涼的長調如一縷炊煙,嫋嫋娜娜地騰起,化在了風裡,又如斷線的風箏,從空中無聲墜下,不知飄落何方。“那人家裡沒有我思念的妹妹……”我情不自禁地相和一聲,心裡突然涌上一股徹骨的蒼涼,滲入五臟六腑,莫名其妙的慌亂起來。
甩起馬鞭,我催着撒勒黑快跑,內心滿是焦躁。那悠悠長調卻如散不去的漣漪,一圈一圈,在空中迴盪。
“我舉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呦,
那長滿艾可的山樑上有她的影子;
黑駿馬昂首飛奔呦,跑上那山樑,
那熟識的綽約身影呦,卻不是她!”(2)
我騎着撒勒黑跑上山樑,俊麗的閃電河自山下蜿蜒流過,那熟悉的身影在草叢中若隱若現,少年身上的雅青雲袖羅服幾乎與綠草融爲一體。
“你唱的不對,應該是這樣!”我駐馬而立,向着那少年遙遙喊了一聲,一邊騎馬跑過去,一邊隨着他的調子唱了起來:
“我舉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呦,
那長滿金蓮的河畔旁有他的影子;
黑駿馬昂首飛奔呦,跑下那山樑,
那熟識的俊武身影呦,不正是我的哥哥?”
我縱馬馳到安童身邊,歌聲也恰好唱到尾音,看到他意外又欣喜的臉龐,我心裡得意極了,從馬上跳下,提着袍子跑過去。
“怎麼能找過來?”安童懷裡抱着莫日根,臉上是掩不住的喜悅。
我搖着馬鞭,一步步走近,得意地笑笑:“我怎麼會找不到?我聽着你的歌聲,便一路尋過來了。我唱的對不對?”
安童淡淡一笑,溫柔地點點頭,而後向我招手:“還不過來?”他嘴上說着,還沒等我舉步,就不由自主地向我走來。
莫日根蜷在他懷裡,無精打采的,翅膀被綢布層層裹起,幾乎被包成了一顆白菜。我看着它,心裡難過,小心翼翼撫了撫它的羽毛,滿懷歉意道:“是我沒攔住脫歡,也沒攔住阿失加里,才讓它傷成這樣……”
也不知莫日根聽沒聽懂,它只哼唧了一聲,往安童懷裡拱了拱。
安童神色一黯,摸摸莫日根的頭:“沒關係,我會一直養它。”言罷,又擡眼看我,突然道,“此事原也不怪脫歡。我聽說你們要鬥鷹,便把莫日根借給他……我故意的。”
他後四個字咬得極重,像孩子賭氣一般,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心中一凜,登時恍悟過來:“哥哥你……!”
安童沒有回話,只是取過一張氈子,將莫日根放在上面,而後才轉眼看我,冷冷道:“他們又算什麼?高貴的天鵝豈是誰都能肖想的?”
聽出他話中醋意,我一時哭笑不得,望着他笑道:“你呀!原也就是個比賽而已,頂多三杯酒的勾當,就這麼不高興?莫不是你也信了那些謠言?你故意讓脫歡攪局,做得也不厚道。”
他卻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揚起下巴,冷冷道:“我何嘗不想來一場光明正大的比試?如若那樣,定會叫阿失加里輸得心服口服,也絕不容他傷了莫日根!”
“阿失加里贏了又怎樣?曲律的斤贏了又怎樣?”我笑道,對他有些無可奈何,“不過是爲了玩樂,你就這麼沒有安全感?事到如今,你還不放心嗎?”
“我不放心!”安童一瞬不瞬盯着我,一邊說着,一邊欺身過來,身上帶了一絲危險的氣息,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眼睛仍舊望着他,聽他緩緩吐出一句話:
“我的妹妹,嫁給我,你可願意?”
“……”
腦子裡想象過無數遍的話,驟然聽他說出,我一時愣住了,完全忘記了迴應,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嘴上不爭氣地說不出一句話。
我的失語卻讓他急切起來,看着我,目光焦灼似有火焰燃燒,身體幾乎貼了過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臉龐,我終於說出聲,眼前卻已一片溼潤了。
“……願意。”
我剛吐出兩個字,卻被他吞入喉中,發不出聲了。腦子裡一陣恍惚,待稍稍清醒,卻已被他撲在地上,連疼痛也無覺了,僅剩的理智也被他灼熱的親吻燃燒,燃燒……
從未想過他會有這麼火熱的時候,迷茫中,我胡亂想着,胳膊不知何時已摟住他的肩膀。口脣之間,盡是灼燙的氣息,幾乎喘不過氣來。柔軟的舌尖在脣齒間寸寸掃過,每至一處,都帶起一陣戰慄。我緊緊扣住他的肩膀,胸腔劇烈地起伏着,心裡莫名的慌亂起來。
眼前模糊一片,我看不清他臉龐,可他的模樣卻已清晰地刻在心裡,熱情地迴應着他,吻回去。他愣了那麼一瞬,隨即往我嘴裡渡來更爲熾熱的氣息。
“察蘇……妹妹……”他微微喘息,在耳邊喚着我的名字,聲音裡卻帶着迷惘。我把手放到他胸前,感受到和我一樣劇烈的心跳,眼淚自然而然地順着臉頰流下來。
“別哭啊。”他小聲說着,低頭吻去我的眼淚。而後,把胳膊撐在地上,含笑打量着我的臉龐,可他眼裡分明也帶着淚。
“你還說我!”我破涕爲笑,罵了一句。突然起了壞心,趁他不注意,用力一頂,而後竟把他撲在地上。
攻守易位。這次是我自上而下看着他。他微微詫異,卻也只笑了笑,耐心地看着我,不見一絲慌亂。我心裡先惱了幾分,琢磨了片刻,而後低下頭,從他的鼻子一點點吻下去,吻過他的脣角,在他嘴脣上輕輕啄着。
書到用時方恨少,我心中暗恨起來。這種情形下,霸道總裁應該怎樣的,腦子裡竟沒了答案。
一邊想着,一邊漫不經心地在他臉上嘴上親了幾口。安童詫異地看着我,幾乎忘了迴應。驚訝過後,目光竟帶了幾分鼓勵。我愣了愣,臉刷的一下紅了,燙的像火炭:完了完了!我這是在做什麼呀?
失神的瞬間,頸口突然躥入一陣涼風,我下意識一看,領上鎖釦不知何時已被他解開一顆。再看看他的臉,正望着我得意地笑,眼睛黑漆漆的,閃着興奮的光芒,還帶着幾分惡作劇得逞的快意。我羞惱交加,卻只覺喉頭發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扶住我的頭向下一按,嘴脣貼上來,順着脖頸一路吻下去,綿密而悠長,又在頸窩處輾轉片刻,越過鎖骨時輕輕咬了一口。
渾身一陣戰慄,我全身都繃緊了,一時慌亂,竟從他身上跌下來。滾至一旁草叢,我伏在冰冷的草地上,急促地喘着氣,腦中亂成一團。
過了半晌,安童挪過來,從背後抱住我,臉貼着我的頭髮,呼呼地喘着氣,我渾身都僵了,一動不動,心臟卻跳的厲害:他若再繼續下去,我肯定把持不住了。
正胡思亂想着,只聽他在耳後低低一笑,聲音猶帶喘息,嘲弄道:“你不過是虛張聲勢,就這麼點兒能耐,也敢來招惹我?”
本想反駁,嘴上卻大氣也不敢出了,今天到此爲止最好。
我不吭聲,身子仍緊繃繃的,他的手輕輕撫過我的肩膀腰背,帶了點感嘆似的,輕輕笑了笑,沒說什麼。
怎麼就這麼慫包了?我心裡懊惱得很,嘴上卻不爭氣地說不出話來,拳頭緊攥着,用力在地上一下一下鑿着,就是不回頭看他。
他在我耳側輕輕吻了吻,見我皮膚依舊緊繃着,笑道:“好了,就這樣罷。”他頓了頓,從身後摟緊我,語氣認真了起來,“察蘇,我回去便向大汗提親。”
我渾身一顫,他的手臂便又緊了幾分。腦子裡仍是一片茫然,也不知這提議爲何來得如此突然,心中疑惑,便試探問道:“是不是早了點?”
“不早。不能再晚了,我等了多久,不想再等了。”他低聲道,聲音卻隱隱透着緊張。我一時不安,便轉過身,直直看着他的臉:“你難道不是臨時起意?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他摸摸我的臉,笑了笑:“……沒有。你別問了,你只需答應就是了。無論如何,你的心思都沒變,不是嗎?”
我心裡猶自狐疑,卻也不忍再追問,他既然下了決心,想必已做好打算,我又何必多問。輕輕點點頭,我往前湊了湊,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裡。
他用手臂摟住我,臉貼着我的臉,在我發間輕輕嗅着,滿足地拍着我的背,嘆了口氣。
我緊靠着他,心裡仍一片惘然,這一天等了多久,在焦慮不安中一天天捱過來。可真到這一刻時,喜悅卻沖淡了,心中瀰漫的情緒,更多的是悵然和不安。
彷彿能感受我的心思,安童拍着我的後背,輕聲安慰着:“別怕,有我呢。”
我低低“嗯”了一聲,心中負擔終於卸下,身上突然感到一陣疲乏,靠在他懷裡,慢慢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