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下氈榻,急急忙忙去穿靴子,然而心頭焦慮,竟然半天套不進去,想到安童,胸腔幾乎要裂開,急得喘不過氣,索性扔掉了靴子,光着腳便往外跑。
“察蘇!”真金大步追過來,一把把我攔腰兜住,抱回榻上。我急的要落淚,連聲懇求:“哥哥,幫我!”
“好歹穿上靴子!”真金無奈地搖搖頭,滿臉心疼的神色,把我按在榻上,而後俯身提起靴子,親自幫我套在腳上。
我惶惑不安的表情落在真金眼裡,他愣了片刻,終於恍悟過來,難以置信地盯住我的臉,長長嘆了口氣:“冤孽!冤孽!”
月赤察兒聽了,也驚得瞠目結舌,看着我直搖頭:“怎麼會,你們怎麼會?竟然這樣……”
我看着他們,悽然苦笑,嘴脣幾乎要咬出血來:“別猜了,就是這樣……我喜歡他。”
真金長嘆了一聲,久久不語。只是沉默着幫我穿好靴子,把我抱下榻,而後按住我的肩膀,切切叮囑道:“以前犯了錯事,已是覆水難收,切勿一錯再錯,現在回頭仍來得及。我的妹妹,聽話,別惹父汗生氣。”
我含淚點點頭,急不可耐地奔出去,可剛跑兩步,便體力不支,腿一下子軟了,跪倒在地。月赤察兒連忙把我扶起來,真金大聲傳喚火者:“去叫宮車!”
我的拳頭緊緊攥起,擡眼直直望着窗外,心裡不停地想着:“還來得及,一定來得及……”
不一會兒,小火者便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宮車到了。我急忙用手撐地,想站起身,奈何腰腿都使不上力氣,心下一頹,心頭又冷了幾分:難道我們倆註定沒有好結果嗎?
真金見狀,沉默地俯下身,手抄到我的肋下腿下,把我抱起來,大步向外走去。我心裡惶惶然,宛如溺水的人一般絕望,手緊緊攥着他的衣襟,嘴脣咬着不說話。他見我這般,低頭安慰地一笑,在我頭髮上輕輕一吻,輕聲勸道:“別害怕,只要你回心轉意,父汗定不會爲難你們,”言罷,又頓了頓,眼裡帶上幾分告誡的神色,“若還一意孤行,父汗便有心迴護你也不能了。你不爲自己考慮,也要多少替安童着想,”提到安童,又是一嘆,“他啊!怎會這般糊塗!?唉!”
聽他這般言語,我只是苦笑一聲,心裡仍一頭亂麻:安童因何事惹得忽必烈生氣?難道就是在他發怒的當口提親?事情爲何偏偏這麼湊巧,就在他下定決心的時候,馬木剌的斤突然去世,忽必烈又匆忙許婚。難道我的一切掙扎,註定是徒勞的?
腦子一亂,疼痛便一股腦襲來,頭幾乎要炸裂,我用手一遍一遍揉着頭,也無濟於事。真金看了,驟然停住腳步:“再叫太醫看看,等會兒再去?”
我捂着頭,口中嗚咽道:“不用,哥哥,求你快點!”
真金便不再問,抱着我上了宮車,待坐下身,仍讓我靠在他懷裡,輕聲道:“你且休息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我閉上眼,心思卻一刻也停不下來,但一思考,便頭痛欲裂,索性不作他想,只是盼望着宮車能快點兒,恨不得立刻飛到忽必烈身邊。
也不知行了多久,宮車才停了下來,僕役打起車簾,請真金下來,真金先讓我靠在車內坐榻上,自己下了車,再把我小心翼翼地抱下來。睿思閣就在前方,想到忽必烈二人,心頭着了火一般焦躁,一刻也等不得了。
“我便不過去了,你自己小心,切勿再惹父汗生氣!”真金看着我,不放心地囑咐道,而言又叫過女孩兒,讓她們攙扶我。
我點點頭,讓他放心,而後深吸一口氣,一步一步走去,前方不論是深淵還是坦途,我都得走過去。
殿外是碩德在值守,見我過來,皺眉嘆了口氣,想勸什麼,卻說不出來,只是眼睜睜地瞅着我,滿是擔憂。
我擺擺手,衝他淡淡一笑,又問:“都誰在裡面?”
“大汗、安童丞相,”他簡短道,又好心告訴了一句,“大汗囑咐過閒人勿近,公主放心罷。”
我低頭思忖片刻,便明白忽必烈的用意,心情總算緩釋了些,又道:“你費心了,我替安童謝謝你!把門守好,不要讓人傳出風言風語。”
碩德點點頭:“放心,別人並不知裡面所談何事,”又擔憂地看看我,嘆了一聲,“你們……唉!彆強求了,不可能的事兒!”
我臉色一白,心下隱隱作痛,卻只道:“我省得。”而後,便推門而入。
……
睿思閣裡,外廳空無一人。殿門落下,裡面便陰沉沉的。平日裡值守的怯薛官並不在此,用眼四下一望,一片空蕩,兩側帷幔無精打采地低垂下來,更顯得一片沉寂。
他們應該在內室。我屏着一口氣,腳步輕輕地向裡走着,心臟砰砰跳得厲害。着眼一瞥,殿內中央還有個墊子,上面有兩個深深的凹痕。我的心倏地收緊:那是額吉跪過的墊子嗎?念及此,無窮的悔憾如海浪般兜頭砸來,給我猛然一擊:年近五十的母親,爲了一個任性無禮的女兒,在這裡跪了一夜。她的身體可還撐得住?她的腿腳可還能走路?她此刻,怕是還在自己的帳殿裡爲女兒偷偷落淚呢吧!她爲何沒同真金一起看我,莫不是她也着急的病了?
這個時候,無窮無盡的念頭突然紛涌襲來,心下一片蕪亂,我咬咬牙,勉力壓下雜念,向內室走去。
後殿也沉寂得可怕,無人一般,我心裡默默乞求着,哪怕有一點動靜也好,至少讓我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安童是說了什麼?忽必烈怎麼也沒有聲音,是氣得說不出話嗎?
念及此,我不由得嘲笑自己:這個時候,心裡倒糾結起來了。
內室仍隔着一層紗幔,我一步步走近了,深深呼吸了一下,似乎能感受到裡面壓抑的氣息,手觸到那柔軟的紗料,剛要掀起,卻聽“乒”地一聲脆響,宛如海面上炸開的浪花,接着,便聽到碎裂的餘音久久迴盪。一個摔斷的玉壺春瓶瓶頸,毫無預兆的彈了過來,恰好落在我的腳下。
我倒吸了一口氣,冷靜片刻,用靴子將它一腳踢開,猛地撩簾而入。
忽必烈堪堪擡起眼,怒火準確無誤地燒在我臉上,我心裡突然來了勇氣,也鎮定地望了回去。他見我如此,知我心意無改,怒火幾乎沿着眼眶噴薄而出,也不說話,眼睛一轉,示意我向裡面看。
安童跪在地上,頭上頂笠卻不見了,只垂下幾縷狼狽的頭髮,我心下不安,再一觀望,那笠帽正躺在他的腳邊,帽子上的繫繩已經斷了。少年雖跪着,身板卻挺得筆直,微微頷首,眼光釘在地面上,根本沒有察覺我的到來。
忽必烈瞅瞅他,又瞅瞅我,呵呵冷笑了幾聲,徑自從榻上起身,從安童身邊走過,一腳踢飛了那掉落的笠帽。“砰”地一聲,飛起的笠帽被牆壁一撞,在空中一蕩,又落回了地面。
我不禁低呼出聲,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忽必烈,說不出話來,心裡早被情緒佔滿,說不出是憤懣,還是悲哀。
“父汗!”我喚了一聲,殿中兩人卻都恍若未聞。安童仍垂着頭,目光只落在那頂被踢走的笠帽上,怔怔出神。忽必烈卻冷笑着瞥了我一眼,而後收回目光,彷彿我壓根就不存在一般。
“你是勳貴之後,木華黎國王曾孫,本應奉身朝廷,圖報皇恩。朕念你父親早逝,對你頗多照顧。任你爲怯薛長,又超擢爲相。沒想到頭來,你竟忘了自己的本分!”忽必烈冷眼瞅着他,搖頭嘆道,“你若收回妄念,回去好好反省,朕仍會給你機會,到時繼續做你的丞相,如何?”
他的怒氣消減了些,語氣裡是勸誘的意思,就如那天勸我一般,可這潛臺詞分明是:朕給你臉面,莫要不識擡舉!
如此看來,安童剛纔說了什麼,忽必烈又因何發怒,也能猜個七八分了。我心裡一餒:忽必烈這般態度,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
手緊緊攥住衣角,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不知安童會如何回話。我突然想捂住耳朵,無論他說什麼,我都不敢聽了。我怕自己對他失望,更怕他惹怒忽必烈,一錯到底。
沉寂持續了半晌,我心下焦灼,身上乏力,幾乎撐不住了,方聽安童緩緩開口,他情緒低沉,心意卻堅定,話語裡透着矢志不渝的決心:“臣心意無改,臣傾慕四公主多年,欲娶以爲妻,還望大汗成全。”
又是一片難捱的死寂,忽必烈冷冷盯着他多時,彷彿從不認識他一般,還耐心地俯下身,托起他的下巴,認真打量了起來,安童並不敢閃躲,只是被迫擡起眼,看着他。
我用力咬住嘴脣,眼睛緊緊盯着,幾乎停止了呼吸。
“好啊!霸突魯生的好兒子!”他嘖嘖感嘆,不怒反笑,沉默了片刻,忽然猛地擡手,乾淨利落地甩了他一個耳光,速度之快宛若迅雷電光。
安童被驚在原地,擡眼怔怔地看着他,嘴上說不出一句話,而後一點一點艱難地收回目光。
“你不過是黃金家族的斡脫古-孛斡勒,朕給你恩寵,竟忘了本分,狂悖如此!你要記得,你們一族,到底還是奴婢,世世代代的奴婢!你的榮華富貴全繫於朕,朕給的出,便拿得回!”忽必烈垂首看着他,目光異常冷酷,話語毫不容情,彷彿一把淬毒的利刃,直直插.進他的心口。
我也徹徹底底驚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盯住他,這個薄情寡恩的男人,彷彿從來不是我的父親。
安童沉默了半晌,忽然又挺直腰板,昂然擡頭,忽必烈的話語雖刻毒傷人,卻更振奮了他的勇氣。他擡眼望回去,目光裡沒有畏懼,而是坦蕩堅毅,脣角帶着笑,眼裡卻是決然無悔的信念,似乎從未因自己的身份感到卑微,也從未因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
他望着忽必烈,一字一字地開口:“臣身爲奴婢,有幸沐受天恩,忝居相位,感念之極。臣一身榮辱,全繫於陛下。陛下儘可以生之、殺之、榮之、辱之、揚之、貶之!死生性命,臣無權作主,可您卻左右不了我的心!縱然身處樊籠,可我的心卻從未套上枷鎖,縱然皇權遮天,又如之奈何?臣傾慕公主,亦是聽從本心,臣也從未感到卑微。因爲公主與我,有一樣的心情。她這份心情,我從來都懂。”
他的話語從慷慨到平和,彷彿激流從高山奔騰而下,待東流入海時,已是一派平緩從容,縱然驚濤駭浪,也全然無懼。
而那平靜的話語,卻如驚雷一般驟然擊中我的心,久久壓抑的心牆轟然倒塌,我心緒難抑,終於痛哭失聲。
忽必烈從震怒中回過神,聽到哭聲,難以置信地擡頭,直直看着我,面色蒼灰,久久不發一言。安童聽了,卻倉惶起身,他看到我,幾乎呆住,待定下神,卻是兩步跨過來,猛地把我擁到懷裡,全然不顧忽必烈就在身邊。
我此刻也理智全無,不顧後果,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他。我們忘情地擁抱,用體溫確認彼此的存在,用心跳感知彼此的心意,淚水磅礴而下,衣襟全溼。
許久許久,只聽一聲憤怒的咆哮,驚天震地。忽必烈猛然掀翻了案几,扯開紗幔,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