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負手而立,站在門口冷冷看着我們,面色冷得像一塊玄鐵,渾身蕭瑟之氣。
真金忙起身相迎,將他扶進屋裡,讓到一邊坐牀上,還親自奉上了奶茶,又暗暗給我使眼色。
心裡百般不願,還是從榻上起身,俯身撈起靴子,準備下地,他見我搖搖晃晃站立不穩,眼裡露出一絲不忍,但隨即斂去,面無表情道:“你身體不適,便躺着罷。”
我哪裡敢躺下,還是整理好衣服,老老實實地坐在榻上,垂着頭,晃着靴子出神。感覺到他的目光望過來,落在我臉上,我慌忙拭去臉上淚痕,然而卻是欲蓋彌彰,忽必烈已開口問道:“哭了?你哥哥和你說了什麼?”
他話語冷冷的,但還能感覺到一絲關切,心裡越發委屈起來,只是賭氣咬着嘴脣,也不回話——讓他猜好了。
氣氛便尷尬起來,真金無奈,只得幫着圓場:“我不過是看着父汗母后爲妹妹憂心,心裡也跟着着急,幫不上忙,只能勸勸妹妹。妹妹年幼,個性剛強,有些道理一時想不明白,鑽了牛角尖也是常情。我看她也開始回心轉意,這便是好事。”
“還真會說話!”我心裡冷笑,嘴上想反駁回去,但看看忽必烈神色,又住了口,只是沉默着,不作言語。
我的不合作再一次讓真金尷尬起來,他嘆了口氣,神色冷下來,只是皺眉望着我,我沿着他的目光望回去,看看他,再看看忽必烈,只覺這對父子越發相像。
忽必烈也微微皺眉,向真金擺了擺手:“你先回去,朕跟你妹妹說幾句話。”
真金點點頭:“兒臣退下了。”臨走時,還是不放心地看看我,暗暗給我使眼色。我瞥了他一眼,無動於衷。他咬咬牙,終於放棄了努力。
這一系列舉動都被忽必烈看着眼裡,他冷哼一聲,起身走到我身邊,隨手把幾份摺子擲在榻上,冷冷道:“你看看罷!”
礙於面子,我本不屑一顧,但見他神色嚴肅,心裡又隱隱擔憂,忍不住翻開摺子,一份份仔細看下去,而後我的手不禁顫抖起來。
第一份是安童的摺子,上表請求辭去相位。看到這個,我心裡氣的起了火:他糊塗嗎?
第二份還是安童的摺子,比之前的更離譜,他竟請求去西北撫軍,投入那木罕帳下效力,立誓要撫平西北諸王,讓叛王不敢東進。末了還加了一句,但立功勳,便求尚主。這摺子上字跡稍顯凌亂,可以想見他那時慌亂急迫的心情。
我心裡也急躁起來:他越發瘋魔了!放着丞相不做,要跑去賺軍功,可等他攢下足以尚主的功績,我怕是早被忽必烈嫁出去了!
心裡亂糟糟的,一時竟忽略了關鍵,我突然警覺起來:摺子上說使叛王不敢東進……莫不是西北出了問題?海都?還是……八剌?
心臟砰砰跳得厲害,我深深吸了口氣,冷靜一會兒,而後伸手去拿最後一份。那是一份函件,慢慢打開,一點點讀下去,再合上時,雙手是止不住的顫抖。緩緩擡起頭,恰好對上忽必烈冷冰冰的眼神。
函件上說:八剌領兵東犯,侵佔斡端,驅逐了忽必烈的大將忙古帶、火你赤,而後縱容軍隊大肆擄掠……
我沒記錯的話,斡端東北部,便是畏兀兒地區,而再往東北,便是蒙古本部和林……
八剌他這麼快就按捺不住野心,忽必烈還指望他和海都互咬,沒想到先被他叼去一塊肥肉!他若是膨脹下去……
可他爲何先與忽必烈撕破臉皮?縱容軍隊大肆擄掠,難道只爲獲取補給,再與海都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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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着說不出話,當初因我的一己私心,沒有將他冒犯我一事告知忽必烈,放任他回了察合臺汗國。我早該想到這些,他都敢覬覦大汗的嫡女,又哪會放過東方肥沃的土地!何況誰不想自立一方,誰願做聽人指使的傀儡呢?
如此,忽必烈將我下降於曲律的斤的用意很明白了,畏兀兒地區決不能失守,否則接下來罹禍的,便是和林!
“亦列河、畏兀兒地、天山等地,朕已派了軍隊,數量仍不足匹敵西部三汗國(1),何況朕還要分兵南下,派往襄陽。察蘇,你說說,你要是朕,眼下該怎麼辦呢?”忽必烈眼睛緊緊盯着我,冷冷笑道。
我避開他的目光,突然明白前幾日大宴上他爲何匆匆離席,這函件上的日期不剛好吻合嗎?
“畏兀兒地父汗苦心經營多年,八剌若東進,佔不到便宜。何況之前,忽闡河以東之地多爲海都所奪,八剌自然不會嚥下這口氣,他若想在察合臺汗國立穩腳跟,先要奪回自己的領土纔是。……”我低頭小聲道。
“馬木剌的斤在時,畏兀兒地朕尚不擔憂,可現在呢?曲律的斤和火赤哈兒的斤,兩個毛孩子,朕能放心?”他的用意越發明顯。
“可我也是毛孩子,什麼都不懂的毛孩子!”我抱住膝蓋,賭氣地回了一嘴,急的又要落淚,“我若是父親,纔不會把兒女放在那麼危險的地方,除非我根本不愛那孩子!”
本以爲忽必烈會生氣,會罵我,可他卻呵呵一笑,探身過來,一把把我摟入懷裡,緊緊抱着,好言安慰起來:“又開始說孩子話!父汗把你嫁到那裡,便是不愛你?父汗是對你放心,才忍心讓你嫁到遙遠的地方。你原先口口聲聲要爲朕分憂,現在朕愁的整夜難眠,你就這麼忍心?”
“八剌、海都居心叵測,孩兒若去,便是置身虎口,父汗便一點不擔心嗎?”我又着急又委屈,藉着這股心情,順勢跟他抱怨,來硬的不行,我放軟身段,他還能狠心嗎?
忽必烈拍着我的背,語氣溫柔下來:“我女兒的本事,我自曉得,必能幫我穩住局面。再說,還有你哥哥那木罕呢!他擁兵在手,豈能坐視不理?你們倆都是我最疼的孩子,可爲了汗國,爲了你們自己,也不得不放出去,小鷹離開父母才能長大呀!”
我拽住他手臂,急急辯駁,口氣也硬起來:“那不一樣!那木罕不用娶不愛的姑娘,退一步說,他還可以娶很多別妻。我卻要嫁不愛的人,”我霍然擡頭,目光直直望了回去,狠下一條心,索性賭氣問道:“我只問父汗,王子可以娶別妻,公主便也置‘別夫’,如何?否則……這不公平!”
我坦蕩蕩地看着他,也沒什麼可羞恥的,男人的妻子可以三五成羣,女兒就要成爲政治婚姻的犧牲品?他若跟我講什麼家國大義,講什麼責任擔當,這一條需讓我心服口服!
忽必烈的臉色冷淡下來,他盯了我好一陣,沒有說話,冷酷的眸光卻像一把寒刃,鋒利得傷人。他冷冷一笑,似乎並未被我的話語激怒,反而慢慢思索起來,似乎此事還有商量的餘地。
我不禁攥緊了衣襟,心下慌亂起來。
“你若執迷不悟,朕不妨成全你!”忽必烈突然起身,居高臨下的看着我,冷冷道,“你心心念念想着安童。朕便讓他做你的陪嫁奴隸,鞍前馬後,隨身服侍,可好?這個丞相也不用做了!奴婢到底還是奴婢!你喜他愛他,便讓他一輩子做你的奴婢!”
心臟彷彿被豁開一道口子,冷風呼嘯而入。我匆忙跳下榻,抱着他的腿,跪下,忍不住哭出聲來:“不!父汗,不!兒臣錯了,兒臣知錯!”
忽必烈終於失去了耐心,甩開我胳膊,皺眉大喝:“那你究竟要朕怎樣!?朕成全你,還有錯嗎!?”
“不,兒臣不要父汗的成全!”我抹去眼淚,連聲懇求。
他見我流淚,一時又軟下了心,卻仍冷冷道:“朕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想明白了,再來找朕!若死不悔改,就不要後悔!”說罷,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我頹然跪在地上,望着他冰冷的背影,嘴脣咬破了,口腔裡盡是血腥的味道。
……
忽必烈的話讓我明白了一件事:什麼都可以商量,但曲律的斤是必須嫁的,他甚至不惜將安童貶爲奴婢。於此,我還有什麼可說的?要麼生,要麼死,別無他選。
惶惶不安中度過了幾日,身體仍在病痛中煎熬,徹底的灰心喪氣讓我又頹敗下去,照一照鏡子,臉色蒼白的嚇人,彷彿又變成了八歲時那場大病的狀態。而幾年的時光化作一場噩夢,而今才猛然驚醒。漫長的隱忍,苦心的謀算都是一場玩笑,在忽必烈面前,我的手腕不值一提。
時不時又擔憂安童,聽真金說,他稱病不出竟有十日,再這麼拖下去,朝臣早晚會看出端倪,此事便瞞不住。正如真金所言,消息一旦傳開,他在朝中如何立足,威信何在?我不知他心裡什麼打算,他是否還堅持辭相,堅持投軍?我真擔心哪天一早醒來,他就不在身邊了;又擔心他突然出現在我身邊,永遠成了我的奴婢。
這條路是不是一開始就選錯了?我們本不該心生妄想,這一切只是懲罰的開始?
苦等幾日後,卻是姨母帖木倫爲我帶來消息,與她同來的,還有懷孕八月有餘的別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