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陽光晦暗不明,照在空曠的大漠上,彷彿罩着一層薄霧。
我站在車外,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氈包已被一夕焚燬,有的猶冒着煙氣,地上橫陳着一具具凌亂的屍體,有的被燒得焦黑,有的已殘缺不全。原本熱鬧囂嚷的畜欄已經空了,裡面的牲畜要不被火燒死,要不被踐踏成肉泥,要麼已不知逃到何方。曠野上,只有我那座公主大帳還完好無損,可已被捏古速兒指揮着士兵拆下,放到勒勒車上。我隨身的嫁妝珠寶也被劫掠一空,只剩兩箱日常物什。
幾個蒙古兵挖了一條淺淺的土坑,把曲律的斤的屍體擡進去,填上土,而後豎起一塊木板,打了個標記。
我死死盯住那個填好的土包,咬住牙齒,強忍着纔沒讓眼淚落下來。曲律的斤脖子上那可怕的血口已成了噩夢,糾纏我一夜,我一閉眼,就看見那血淋淋的一道,宛如野獸的嘴巴。
捏古速兒站在我身後,道:“公主,亦都護已被安葬,我們上路罷。你的駙馬無法保護你,還是跟奴婢尋求更加強大的庇佑吧!”
聞言,我又想起曲律的斤死後的慘狀,心緒難平,霍然轉過頭,冷冷盯住他,咬牙切齒道:“你們夜襲營地,用最殘忍卑劣的手段殘害了亦都護!你們的所作所爲讓祖先蒙羞!火赤哈兒的斤不會放過你們!”
曲律的斤怎麼死的,再清楚不過。定是被人從背後偷襲,一刀割斷了喉嚨。昨晚那些酒醉的那顏伯克,也大多在昏醉中被直接捅死,所以敵軍來襲時,放了幾把火,營地就全亂了,士兵羣龍無首,百姓忙着奔逃,牲畜更是沒命的亂跑。我帶來的三千戶屬民,死傷了多半,還有少數不知去向。隨身的衛兵,要麼被砍殺,要麼已倒戈投降。不幸被捕的婦女孩子多成了敵兵的戰利品,收入帳下沒爲奴婢。
捏古速兒面對我的質問不以爲然,低低一笑,一雙鷹眼顯得格外犀利:“手段卑鄙?呵呵!我天真的公主,野狼捕食時會提前跟獵物打招呼嗎?”
“你!”我聞言一噎,氣的渾身發抖,咬着牙,狠聲道:“你說的是,我本不該跟豺狼講道義!”
他聽了這話,一時沉默,盯了我一會兒,冷冷道:“小姑娘,你膽子不小!可當一個人無力自保時,勇敢並不是什麼值得歌頌的品質。”
言罷,捏古速兒“哼”了一聲,不再理會我,只是舉起鞭子揮了揮,大聲喊道:“收拾車馬,上路!”
可還有貪婪的士兵滿眼盯着地上遺失的財寶,因爲分割戰利品爭吵起來。捏古速兒見了,臉色發沉,他帳下百戶長會意,翻身上馬,飛奔到爭搶不休的士兵身邊,一人一鞭子,把人抽翻在地。可仍有士兵爲了搶奪漂亮女人,大打出手。
一個女孩衣衫不整,被一個士兵拖曳着往俘虜隊伍裡趕,女孩死命不從,那士兵便破口大罵:“不要命的娘們,再唧唧歪歪,老子一刀囊死你!”說罷,真的把刀尖逼了上來。
“住手!”我厲聲喊道,朝那女孩疾跑過去,捏古速兒一時沒攔住我,便策馬追了上來。那士兵見我插手,本欲動兇,被捏古速兒喝住:“沒長眼睛的東西,敢對公主無禮!”
士兵立時噤聲,鬆開了女孩,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我趕緊把那女孩扶起來,對捏古速兒道:“我身邊沒了奴婢,需有人服侍,這女孩我要了!”
捏古速兒沒說什麼,顯然是默認了。
“公主!”那女孩突然“哇”的一聲,大哭出來,聲音裡是無盡的委屈。我轉過頭,看清她的臉,瞬間驚在原地,又悲又喜:“阿蘭,是你!”
她咬住牙,忍住眼淚,望着我直點頭。那士兵見我將她攙走,極爲不滿,低聲罵道:“孃的!老子睡過的女人,就是老子的!”
我渾身一僵,震驚地望回去,盯住他,冷冷道:“畜生!你本該死!”
他目露兇光,狠狠地盯回來,還要說什麼,捏古速兒已一刀砍斷他的脖子,血柱瞬間飛上了天。
捏古速兒收回了刀子,“唰”的一聲,插回刀鞘,沉着臉,將衆人打量個遍,方冷冷開口:“再不聽令,就是這個下場!”
再沒有人發出異議,大家沉默着,各自歸位。
我的大帳車已被燒燬了,捏古速兒找來了一輛勒勒車,將我讓到裡面,我讓阿蘭也上來。車子狹小,勉強坐下兩個人。但我無法苛求更多。
捏古速兒剛要放下車簾,被我攔住:“我們要去哪裡?”
他聽了,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低低開口:“當然是八剌汗的營地。”
“從哪路走?”我冷冷問。
捏古速兒又忍不住笑出聲:“公主還指望有人救你?你以爲你能傳出消息?”他笑着,而後又搖搖頭,“哦,是了,昨晚是有腿腳伶俐的哈剌出(1)溜走了,也許能通報消息。可等火赤哈兒的斤追出來,我們早已沒了蹤影……哈哈!”
他仰頭一笑,得意極了,而後又低下頭,像哄小孩子一般:“公主,死心吧,乖乖跟我上路。”
“唰!”我扭過頭,猛地放下了簾子。捏古速兒“嘖嘖”嘆着,在車外低低的笑。突然,車身猛地一晃,載着我倆轆轆啓程了。
車簾遮住了外面的陽光,我和阿蘭對視了一眼,猛地抱住對方,大哭起來。
不用多問,也知道這個可憐的姑娘遭遇了什麼,聽她的悲泣,似乎迭林也已身遭不測,又想想曲律的斤,一時覺得我們同命相憐。
只要活下來就好,我暗暗想着。火赤哈兒的斤不會坐視兄長慘死,那木罕更不會置我於不顧,忽必烈又怎會容忍如此大逆不道的挑釁!?
可我還是不明白,八剌高調襲我營地,還膽大包天地殺了曲律的斤,到底所圖爲何?難道對海都一戰得勝,就讓他狂妄得失去了理智?得罪了忽必烈,樹一死敵,對他有何好處?他不怕忽必烈的報復,不怕海都捲土重來?還是想以我爲質,提出更多的要求?
我憤憤想着,悲怒幾乎把胸腔填滿,怒火寸寸焚燒着,五臟欲燃。在被俘的路上,我已想好了說辭,待見了八剌,他一條條罪行,我會分好不差地數落清楚!
……
捏古速兒的軍隊劫掠了大量輜重,趕着牛馬,卻走得極快,他帶着我在前,先行上路;押解戰利品的軍隊則不慌不忙地跟在後面。沒有了畏兀兒地的嚮導,我對這裡極不熟悉,但根據地形氣候判斷,我們應該是往北走。不出幾日,就進了崎嶇的山區。穿越了重重山嶺,通過山口,進入谷地。峽谷深峻,常常難見日光,我辨不出方向,只有夜裡看看星星,又常常被高山遮住視線。待出了這片山谷,我才得知,自己穿過的是天山山脈,想到可能與別失八里擦身而過,我急得五內欲焚:那木罕究竟在哪裡?我到底要去哪裡?捏古速兒怎有膽子,敢走險路?
跟着捏古速兒行了一個多月,穿過了山谷,然而氣溫仍低,高山雪水沒有融化,河道是枯的,用水奇缺,一路上條件更是艱苦。可我仍幻想着有一天那木罕能突然出現,救我回去。
我的幻想終於落空。
四月初的一天,捏古速兒終於告訴我,我們已出了亦列河谷(2)。可沒過幾日,他突然又率軍加速急進,在四月中旬渡過額敏河,在阿拉湖畔草原上駐紮下來。
完全陌生的環境,又沒有地圖,我不知自己置身何處,也不清楚是否在察合臺境內。捏古速兒不再跟我透露消息,也停止前進,彷彿在等着什麼人。
我也心急如焚,已經快兩個月了:那木罕還沒得到消息?還是追錯了方向?還是……中了埋伏,一敗塗地?我突然不敢想下去。
直到一個早晨,阿拉湖畔的草原上突然多出了數十頂帳子,我才知道捏古速兒等的人終於來了。
八剌。
我念着這個名字,嘴脣幾乎咬出了血。
捏古速兒命阿蘭服侍我梳洗完畢,換上乾淨的衣服,帶我去見他的主人。
五月初的阿拉湖畔,天氣仍冷,這裡是遙遠的中亞,氣候乾燥,極不舒適。地上青草剛剛冒尖,一切似乎還未從寒冬中甦醒過來。
草原正中的大帳極爲顯耀,包金銅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古勒圖爾格花型大氈披掛在外,高貴又威嚴。這是黃金家族固有的標誌。
想到裡面的人,我不由攥緊了拳。
然而八剌並不在帳內。
捏古速兒讓我在裡面等候,他在外面靜靜等着主人到來。我看着帳內空蕩蕩的虎皮寶座,一時焦躁得坐立不安。
想好的控訴已在路上醞釀了百遍,我心裡默默唸着,字字泣血。
過了半晌,外面突然響起了喧譁聲,我渾身一緊,血液幾乎燃燒起來,根本控制不住情緒,驟然起身,幾步奔出了帳子。
陽光下,一個身影騎着白馬疾馳而來,身後有十餘個伴當相隨,馬背上掛着沉甸甸的獵物,看樣是清晨打獵而歸。
還真是好興致!我盯住爲首的那匹馬,幾乎要把牙咬碎。
爲首那人越來越近,面目越發清晰,我看着那人的臉,驟然睜大了眼睛,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捏古速兒殷勤地迎了上去。
那人直身坐在馬上,帶着輕輕鬆鬆地笑意,熱情地問候:“姑姑,多年不見,一路可還疲憊,身體安好嗎?”
我望着那人的臉,身體僵在原地,腦子裡一片空白,所有醞釀好的說辭都被抹去,喉嚨裡發不出一個字。
捏古速兒單膝跪地,去吻那人的馬鐙,而後起身,將雙手舉過頭頂,虔誠道:“忽禿倫殿下,我光芒耀眼的明月,長生天保佑你平安歸來!”
忽禿倫露出勝利者的笑容,得意地揚起嘴角,囂張的神色更襯出她咄咄逼人的美麗:“捏古速兒,你做得很好。這回察八兒再不會瞧不起我是個女人,你回去跟我阿爸邀功罷!”
“奴婢豈敢?爲海都汗和公主效力,是奴婢的榮光。大王子也會爲公主的膽魄而驕傲!”捏古速兒不失時機地讚美了一句。
忽禿倫不以爲然地笑笑,不屑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察八兒那個懦夫,心胸狹窄得很!”
“……”
“……”
我麻木地聽着他們的對話,失神良久。半晌,才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我應該想到。”
兩個月以來的一幕幕畫面,驟然在腦海中回放,刻意的高調,奇怪的路線,與八剌的情況並不吻合。我急怒悲傷,竟未及深思,原來這竟是忽禿倫的手筆!也難怪那木罕追不上來。
那木罕。我長嘆一聲,心裡幾乎要滴出血來。
忽禿倫盯着我的臉,看我神色幾經變幻,很快明白了我的想法,搖搖頭,不以爲然地嘆了口氣,對着空氣自言自語起來:“八剌阿合,冒用你名字許久,希望不要介意。”又低頭看看捏古速兒,輕輕踢了他一腳,佯怒道:“你也是膽子不小,竟然欺瞞了公主一路!”
捏古速兒站起身,嘿然一笑,望望我:“路途甚是乏味,可逗弄公主這麼天真的小姑娘,實在有趣!是奴婢魯莽了。”
我指着他們二人,氣的語不成句,一路的顛簸,悲痛的折磨,讓我幾乎失去了氣力,全靠一腔憤怒撐着,可到頭來才發現自己從頭到尾被愚弄了!
“你們殺我駙馬,屠我屬民,罪行彌天,蒼天難恕。”我咬牙一字一字道,用盡全力,可在忽禿倫嘲弄的笑意下,竟慢慢沒了底氣,聲音越來若弱,“長生天……”
雙腿一軟,幾乎要暈倒過去,阿蘭上前及時扶住了我。
忽禿倫故作惶恐地挑了挑眉:“這都是八剌汗做下的,如此滔天罪孽,我可擔待不起!”捏古速兒則跟着大笑起來。
我盯着她,又悲、又氣、又忿、又恨,卻再說不出一句話來,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緩了半天,無力地擡起眼瞼,問:“那木罕呢?”
忽禿倫抿嘴一笑,沉思片刻:“亦都護忠心耿耿的好弟弟,還有你那英勇善戰的哥哥,唉,果然信了屬民的話,竟直奔斡端而去!我怎會放過這樣立功的機會?趁虛直入,攻襲別失八里!差點就成功了!好在他們不算太笨,及時調轉方向,一路追了過來,竟奪了阿力麻裡!不過還是腳力不濟,他們追不上啦!”
我心如死灰,臉色枯敗下來,好久才問:“那八剌呢?”
“他呀!”忽禿倫故作惋惜地嘆了口氣,“先前僥倖贏了一場,我還以爲他是個英雄,可還敵不過父汗和忙哥帖木兒的聯軍!又聽說那木罕和火赤哈兒的斤要聯兵討伐,更是向西一潰千里,已躲到阿母河以北去啦!不過沒關係,你們很快會再見的。”
忽禿倫的語氣十分輕鬆,慢慢將背後的陰謀道破:她以八剌的名義偷襲公主營地,挑動那木罕的軍隊進攻八剌。而在窩闊臺汗國和欽察汗國的雙重壓力下,八剌已敗下陣來,更遑論與那木罕對陣。忽禿倫這番詭計,是逼八剌同忽必烈撕破臉皮。而自己卻繳獲了大量財富,又俘獲了公主,毫無損失。
我審視她的臉,難以置信地搖頭:這麼年輕的女孩,怎麼有如此深沉的心機和狠絕的手腕,不愧爲海都之女。
“如此,八剌是屈服於海都,同意講和了?”我苦笑一聲,問。
忽禿倫讚賞地點點頭:“公主果然是聰明人。父汗和八剌阿合,會在塔剌斯河畔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