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童那顏?這個少年叫安童?似乎也很耳熟。
我費力地想了一陣兒,纔想起來:這個少年就是忽必烈的愛將霸突魯的長子。他母親是我額吉察必的姐姐,叫帖木倫。說來,他還算是我的表哥呢。
那木罕後來跟我說,安童是木華黎國王的曾孫。那我這個小表哥來頭也是很大的。不忽木曾經給我科普過,木華黎,札剌亦兒氏,本是成吉思汗鐵木真帳下的一個門戶奴隸,但因足智多謀,屢立戰功,獲得鐵木真的賞識,和另外三個大將——博爾術、博爾忽、赤老溫並稱“四傑”。鐵木真被推爲成吉思汗後,他與博爾術因功勳最高被封爲左、右萬戶。後來,又被封爲太師國王,全權指揮攻金。他改變蒙古人一貫的肆意掠殺的戰術,招降了很多漢地武裝首領,並開始有意識地經略漢地。他的兒子孛魯更是仰慕漢風。木華黎家族後來就留在漢地,也是蒙古貴族中漢化較深的一支吧。
木華黎出身雖然卑微,但最後因功得封國王,也是一個底層逆襲的典範。霸突魯這一輩,襲爵的是他的侄子忽林池。但霸突魯驍勇善戰,又和忽必烈是連襟,也頗得忽必烈倚重。
如今到了安童這一代,已經是第四代了。都說三代才能養成一個貴族,那麼第四代,基本已擺脫暴發戶的氣質了。我偷偷打量了一下安童,他小小年紀,行止沉穩,話不多,舉手投足間,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貴氣,看不出富二代、官二代身上常有的跋扈驕矜。出身勳貴家庭,沒有被慣壞,也沒有長歪,也不容易了。
可我還不明白,他本是蒙古人,爲何沒剃婆焦呢?
*
燕真、蘇木等人已歇息夠了,把宮車牽了過來,阿合馬上前打起簾子,把我送上車,那木罕也跳了上來,還招呼安童上來同坐。安童見車內空間狹小,搖搖頭拒絕了,牽過自己的棗紅馬,翻身坐上去。
“王爺還在大安閣主持佛道辯論,一時半會兒怕下不來,公主還是先去見王妃罷。”阿合馬隔着簾子說道。
“那是自然,”我說,又問,“真金哥哥呢?忙哥剌呢?”我這纔想起這兩個哥哥。
“他們都跟王爺在殿上一道聽着,過會兒就能見到了。”
我便不再問,往車內軟墊上一靠,竟又覺得滿身疲乏,雖是上午,卻已打起哈欠來。
那木罕見我昏昏欲睡,自己沒意思,就推推我,笑嘻嘻道:“怎麼見了我就犯困?也有三個月沒見了,想不想哥哥?”
“想了。”我用力睜開眼睛,誠實地回答,“那時還擔心你會不會被七叔發現?你倒好,撇下我就走,一聲也不說,好沒情意!”這麼說着,我也有幾分怨念:關鍵時刻,王邸諸人最在乎的還是他這個嫡幼子,嫡女雖也尊貴,終究不如兒子。
那木罕見我這麼一說,反倒急了:“我是想帶你一起走的,可闊闊說什麼也不讓!說你自小被嬌養,不慣騎馬疾行……”
他的小黑臉此刻漲得通紅,目光急切,不像說謊,細細一瞧,竟有幾分憨實可愛。我心裡早就不氣了,笑道:“好啦,我知道你,平時雖霸道,心裡還是想着我的。”
哪知這貨聽了,還挺會就坡下驢,嘟嘴道:“這話說的對!”嘴一咧,笑了,又用爪子揉我的頭:“我給你的那頂銀狐皮帽子,這次帶回來沒有?那可不易得啊……”
我低頭一想,那時走得匆忙,哪裡顧得上,再說夏天也不用暖帽,忘了是自然的。但見那木罕那般殷切,心裡多少有點愧疚:“沒有……”
那木罕果然不樂意了,臉色很難看,我只得解釋道:“走得匆忙,難免疏忽了……再說,我連八剌送的那套純金馬鞍都顧不得帶。”
“八剌?他算什麼啊?也值得你念叨?純金馬鞍麼,咱們家又不是做不起,你就這麼稀罕?”那木罕冷哼一聲,話語裡帶着敵意。
“你別這麼說,我這次順利回來,多虧了他,且別管八剌到底圖什麼,終究是幫了忙不是?”而後又免不了把離開和林時的經過跟他說明。
那木罕聽了也說不出反駁的話,鼓着眼睛氣呼呼的,沉默一會兒,又道:“伯汗大軍行至何處了?你可聽八剌說過?”
我聞言一愣,想不到這個九歲毛孩子對軍事還挺敏感。細細回想一下,那木罕走後,八剌就沒提過行軍的事——他跟我一個小丫頭說這些做什麼?但按蒙哥汗原本的計劃,是要經漢中到利州,之後要攻取苦竹隘,才能經嘉陵江到四川、重慶一帶。那時並沒有蒙宋交戰的信息傳來,估計要到川蜀還早着呢。至於東路軍和南路軍,我就更不清楚了。
那木罕見我搖搖頭,很是失望,一拍大腿:“要不是我年紀小,早就向伯汗請戰了!到時立個大功回來,看那幫諸王還敢小瞧咱們阿爸試試?”說着幾乎要跳起來了。
嘿,他想的倒美!連忽必烈都沒法出征,就算他成年了也不會讓他去啊。我不想打擊他的積極性,笑道:“彆着急,早晚有那一天的。”
*
宮車走得不疾不徐,沿着對角線,從城北的皇家苑囿直趨東南處的中城。城北一帶多是林草,人跡不多。越往南行,越熱鬧起來,開始出現一些零星的居民點。再走了一段,建築更多,民房縱橫交錯,街道很窄,不甚整齊,應是居民區和關市之類。我隔着紗簾,依稀可看到那些錯錯落落的土坯茅房,應是開平城內平民百姓住的地方。
外面本是熙熙攘攘的,但阿合馬命令下人去清道,不一會兒周圍就安靜了許多。再行一陣,外面喧聲更小,應是快到中城了。
中城的城牆是用黃土夯築的,五六米高的樣子,古樸厚重,一如漢家都城風格。用眼一掠,長寬約有幾百米,竟是一眼望不到頭。
我們一行還是從北門進城,中城裡街道顯然更爲平坦嚴整,坐在車裡也舒服。一路上經過了許多衙署、寺觀,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作坊,都未及細看。只是城中心有一座巨大的殿閣十分奪目,氣勢雄偉,架構宏大。俊宇高牆,飛翔突起,直入雲霄。閣頂的琉璃瓦經陽光一照,燦然生輝,宛若仙苑,竟也不下於故宮裡的太和殿了。我問了問那木罕,才知道這座大殿就是大安閣。
阿合馬說還要通過一道城牆,纔是王室居住的內城呢。我不由感嘆:這般規模,似乎不比和林城差到哪去,只是二者建築風格不同。開平雖保有蒙古風情,骨子裡卻是漢地城池的樣子。內城裡有固定的宮殿居所,說明忽必烈已經默認了定居生活。可是住在和林的諸王,一年四季中還要到春、夏、秋、冬四營盤遷徙呢,也難怪他們指責忽必烈背棄了蒙古的遊牧傳統。
車子再往前走了一陣兒,似乎到了城中心大殿周邊的建築羣了。我們從北邊入,走兩側便道,來到大殿後面的寢殿。我和那木罕下了車,便有僕婦丫頭們迎了上來,先服侍着我們收拾打理一番,而後纔是去見我額吉。
燕真、蘇木也被特許先去歇息。那木罕和安童先行拜見察必了,我則由侍女們領着洗漱休整。這一通忙了下來,竟已是午後,期間午膳也只急匆匆吃了一口。
在路上時還不覺得,歇了下來,身體反而越見乏重,就像以前每次出去旅遊時總是精神百倍,一回來就累得癱倒在牀。不多時,額吉又傳人來叫我入見,我不得不打起精神。
漢地素色絲綢做的夏袍十分輕盈,涼爽又不沾身,整個人都透了氣。侍女們領我到察必的寢殿,我大致看了看,外觀上有點像漢地宅院的後堂,很是隨意自在。進了裡面才發現陳設一如蒙古氈房裡的佈局。
殿內依舊是氈毯鋪地,波斯壁毯垂牆,正北處有兩張坐牀,我額吉和另一個貴婦分坐一旁,小表哥安童侍立在一側。這個貴婦應該就是我那姨母帖木倫了。
安童上前迎了幾步,我衝他笑了笑,就給額吉請安。察必今天穿着一件水紅色絲袍,氣色紅潤,見到我,眉眼間的憂慮也抹去了。把我拉到身邊,上上下下地撫揉一遍,抱在懷裡半晌,又放開些,託着我的臉看。
“怎麼臉色這麼差?”摸摸我額頭,又道,“有點燒……”
“路上累的,歇會兒就好了,不礙事。”
“還是叫醫官來看看吧,察蘇自幼不就身子骨弱嗎?”對面的婦人插言道,“一個多月奔波,又是炎夏,這孩子倒是挺過來了……”
見她開口,我纔想起竟忘了向她問好,想必是累糊塗了,張張口,又向察必求助:“您是……”
“連姨母都忘了?”察必摟着我笑道。免不得又說了一通我因病失憶的事。
我忙問了聲好,連帶着安童一道問候。
帖木倫也不以爲怪,和氣地笑了笑,這一笑,讓她本來就圓潤飽滿的臉顯得更加生動。
“這回怎麼沒把別速真帶來?她和察蘇從小親厚,這一年不見了,也怪想的罷!”察必笑道。
“我那時聽說察蘇快回來了,也本打算帶她來的,”帖木倫笑着,又撫了撫安童的肩,“可安童說察蘇體弱,這麼奔波,定要休養一陣的,別速真若來,反倒累着她,便不好了。”
察必聞言,把我放在旁邊,拉過自己外甥,拍着他肩膀笑道:“你這個小人家,怎麼淨操心?這想事的周全勁兒,也和真金差不多了……”
“可不是呢!”帖木倫插言,“他父親在外的這一陣兒,家裡的應酬事務,他能做的,我懶得管,都交給他。誰想也是做得有模有樣,行事的氣度,比起大人,也不差了。”
帖木倫誇起自己的兒子來,竟是毫不含糊,看向安童時,眼裡滿是欣慰和寵愛。
“王爺早就說,安童穩重,早晚能成大器。”察必笑道。
安童本是站在一旁,抿着脣靜默着,可察必和帖木倫姐妹倆一人一句地誇他,他便有些不安了,略帶侷促地開口:“姨母過讚了,我哪有那麼好?”目光帶着點遲疑,臉色微紅,孩子氣便顯露出來。看他不似剛纔那麼淡定,我也覺得眼前男孩更可愛了幾分。
再沉穩,年齡也擺在那裡。
“我就喜歡你這股踏實勁兒。”察必撫着外甥的頭髮,久久凝視着,“待會兒你真金哥哥過來,你們好好聚一聚罷,也是很久沒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