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沙嶺,上都近在咫尺。行了幾程,一脈蜿蜒的河道映入視野,不是閃電河又是什麼。閃電河、金蓮川……這些地方,載滿了我少女時代最美好的回憶。這裡纔是我真正的故鄉。縱然春草未萌,河水枯淺,蒼茫原野未顯綠意,也足以使我心旌神搖。這一次,我是真真正正的回家了。
巡幸隊伍驅車趕馬跨過閃電河。前方草原上,一座雄渾的都城巋然矗立,年年歲歲都在等待主君駕臨。
城內風物依稀,連空氣中瀰漫着親切的氣息。宗室百官隨皇帝象輦依次進入外城、皇城,到了宮城御天門前,餘人全部下馬徒行,唯有天子一人騎馬直入。待皇帝御馬進入御天門,我和真金步行跟上,身影立時被裹入宮廷大內。四方笙歌乍起,管絃齊鳴,擡眸遙望,早有教坊舞女恭迎聖駕。
舞隊伴着絃歌款款起舞,且舞且退,一衆舞女漸漸散開,宛若散落玉盤的顆顆寶石。我凝神一望,舞女們已如纖纖柳枝般旁逸斜出,分出的小隊探向四方,細細審視,卻是一組“太平”字樣。皇帝御馬不停,徑自先前。直到舞至玉階,舞女們才從兩側退下。
登上玉階,眼前一座殿閣拔地而起,氣勢雄偉,峻宇雕牆,直入青霄。內侍總管在前導引,迎至尊登臨大安閣,宗王百官分列兩班步入大殿。待皇帝、皇后在御榻上坐定,禮官高聲宣佈迎駕酒宴開始。
例行酒宴過後,我已不勝疲憊。從大都到上都,二十餘日,一路風塵至此,終於可以安定下來。可是下了宴席,心裡突然一片惘然:去國六七載,昔日的公主府可還在嗎?
立在玉階下躊躇片刻,一時沒有想到去處。隊伍出發前,忽必烈還未曾說過關於我府邸的事宜。想來最近大事待舉,他也是無心掛念這些瑣事罷了。
我思來想去,最後決定去母親那裡安置。招了個小火者引路隨侍,剛到了後廷,不意忽必烈坐着五龍車一路來了。我上前見禮,御前的宦官遞了話,裡面忽必烈已打起簾子向我招手:“朕正要尋你,上車來。”
我推拒不得,只好從命。進車坐下來,忽必烈便拍着我的手笑問:“剛剛尋你半晌,哪想是閒逛到後廷來了,要去找你母親麼?”
我點點頭,猶豫一陣兒,還是把顧慮吐露出來:“兒臣有些疲憊,正不知何處安歇,恰巧父皇來了……”
他聞言瞭然:“別去擾你母親了,去公主府,你不想先回家看看?”
“父皇?”我愣住片刻,方明白他的意思,心頭一暖,說不出的熨帖。
在大內行了半晌,便至我昔日住處。侍從打起簾子,我親自扶着忽必烈下馬。待那熟悉的殿宇映入眼簾,我眼睛一溼,一時感慨無言。
“進去看看。”忽必烈看着怔在原地的我,笑道。
“噯。”我忙應了一聲,上前扶他。踏入府內的一刻,腳步卻頗顯躊躇,彷彿是進入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待穿過前廳,看到庭院正中那棵海棠樹時,所有的記憶都瞬時回來。那是我少時親手栽下的樹啊。幾年過去,仍軒然挺立,執着地等待故人歸來。
我環視一番:久無人居的院落,未見破敗荒涼,反而有一番簇新的感覺,應是有人年年翻新。我正疑慮着,忽必烈便解釋道:“你出嫁後,朕怕這院落荒廢,命人定時修葺。偶爾也會和你母親來此小住一番。大都那邊,你的公主府和東宮也在一同營建……”
“父皇,”我喃喃喚道,喉頭一時哽咽,“兒臣何德何能,能讓父皇惦念至此?兒臣慚愧!”
“別提這些了!”忽必烈擺擺手,神色間也盡是黯然,“想着你在那邊受盡苦頭,朕不做點什麼,心裡總不安生……現在你回來,一切都好了。”
他見我眼角垂淚,便岔開話題,笑道:“怎麼?到家了,還不請你阿爸進去坐坐?”
我忙將他讓進屋內,然後親自去煮水奉茶。可離家日久,對環境早已生疏了,一時竟找不到茶具,團團轉了一圈不得要領。忽必烈見狀,哼笑道:“現在倒想起孝敬父母了,之前呢?”
“阿爸莫要打趣女兒了。”我木愣愣地僵在原地,羞赧道,就像小時候頂撞長輩後反省檢討的模樣。
我乖順得近乎木訥,在他看來卻是絕少見的。皇帝一時默然,而後招手叫我過來。我遲疑地走近,他將我拉入懷裡,一遍一遍撫着我的背,嘆道:“察蘇,你回來了真好。直到現在,我夜裡還時有驚醒,以爲一切都是夢呢。”
我聽得鼻頭髮酸,蜷在他懷裡,小聲道:“父皇,兒臣是真的回來了。只要阿爸不攆兒臣,兒臣就再也不離開父皇身邊了……”
“哪怕有心儀的小夥子也不嫁?”他扶起我的肩膀,盯着我眼睛故作嚴肅地問道。
心裡陡然一顫,我不知他這話是不是試探,只得繼續裝憨,撇撇嘴,任性道:“不嫁!多好的男人都不嫁!”
老皇帝看着我認真的樣子,終於繃不住,鬨然笑開。見他開懷,我也鬆了口氣,恰逢女孩兒進來奉茶,我雙手接過,親自遞給他。
待他飲了幾口,我忽然想起前日裡他和高麗世子的對話,正欲就此問他,卻聞下人傳報:“忽都魯揭裡迷失公主求見!”
我和忽必烈俱是一怔:忽都魯揭裡迷失和我不算親近,怎會找到這裡?
正疑心着,只聽小靴子一陣槖槖作響,一團影子已撩簾衝了進來。那襲倩影還未站定,便朝着皇帝氣鼓鼓開口:“父皇!”
忽都魯揭裡迷失應是騎馬奔過來的,靴子裙襬還卷着塵土,許是跑得心急,一條小辮子已甩到身前,額前細發也顯得雜亂,絲絲縷縷被汗水粘在鬢角上。
饒是儀容不整,也難掩小姑娘的青春俏麗。她面上還帶着潮紅,色若朝霞;兩顆黑珍珠盈滿怒氣;濃黑眉毛微微挑起,宛如鷹翅;眉宇間盡是驕傲張揚,優美的脣線勾出倔強的小嘴,卻也顯得跋扈囂張。
她是忽必烈最小的女兒,也是唯一未嫁的公主,必是深得父親寵愛。
然而此刻,忽必烈盯着她,不滿地皺起眉頭,斥道:“儀容不修就來見朕?莽莽撞撞毫無禮數!還不回去反省!”
皇帝不假情面,當下便出言訓斥。我左右爲難,走近那小公主,微微一笑:“忽都魯揭裡迷失,有何事這麼焦急?”
小姑娘置若罔聞,看也不看我,朝着皇帝硬邦邦開口:“父皇!父皇!你就這麼討厭我,等不及把我嫁給那個老世子嗎!?”
她出口無禮,讓我也頗爲難堪,便稍稍退後半步,且看忽必烈如何迴應。
“放肆!”忽必烈一時震怒,右手大力拍在案上,震得茶水四濺,“高麗世子是你未來的夫君!如此出言不遜,誰還當你是個公主,真真丟了朕的臉!”
小公主哪想到父親大發雷霆,登時被嚇住了,緩過神後,“哇”地一聲大哭出來:“之前哪個公主,會嫁一個三十八歲的老駙馬?您口口聲聲說寵我愛我,原來都是假的!不過是爲了哄騙我聽話,拿我做拉攏高麗的棋子罷了!想來四姐姐回來了,您一顆心都偏向她了,開始嫌棄兒臣了,只想讓我趁早嫁出去是嗎?”
她話鋒一轉,矛頭徑自指向我。我本欲上前安慰,哪料到如此情境,登時僵在原地,一時訥訥無言,平日的靈巧和急智全然不見。
室內氣氛僵持,忽必烈竟沉默下來,只是冷冷覷着忽都魯揭裡迷失,不發一言。
小公主見他這般,以爲父親被問得心虛,以致無言,底氣更足:“之前姐姐們都已出嫁,拿我同高麗聯姻,兒臣無話可說。如今四姐回到宮廷,又無駙馬。論年齡,她與高麗世子結親才更爲合宜。況且兒臣愚鈍,沒有四姐那般見識。父親想借我掌控高麗王庭,兒臣沒那個本事,怕是要父皇失望了!”
我腦中“轟”地一聲,所有意識都被抹成空白,久久未回過神來。待神思歸位,只覺手足冰冷,臉色也化作一片雪白。心裡苦笑了兩聲,連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她說的在理:有年長的姐姐在,聯姻的事似乎還輪不到幼妹。
我稍稍轉頭,看了看負氣在旁的小公主,思緒雜亂:忽都魯揭裡迷失,你分明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孩!
忽必烈撐着案几慢慢起身,緩步踱到小公主面前,臉上竟浮出一絲笑意,他不置可否,反而轉頭問我:“察蘇,忽都魯揭裡迷失的話,你怎麼看?”
我心情灰敗,突然覺得渾身乏力,腿腳痠軟,不由得後退一步,堪堪扶住案几,待緩了緩神,才虛弱道:“妹妹的話不無道理。若能爲父汗分憂,讓妹妹高興,兒臣、兒臣……願意遵從父皇的安排。”
言罷,我終於吐出一口氣,身子彷彿被抽空一般,輕得沒有重量。最壞的事莫過如此,原先我只是存心逃避,眼下看來,即使讓我直面,也不是什麼不堪忍受的事。婚姻,我有過一次、兩次,這無非是第三次。高麗世子即便品行不堪,也不會壞過八剌。他年紀再長,也無非三十八歲。八剌若尚在人世,也不過這個年紀罷了。
沒有什麼是不能面對的。我攤開手,抿去掌心的溼汗,望向忽必烈的目光帶着十分的誠懇:“父皇生我養我,疼我愛我,兒臣無以爲報,唯有一身以奉國朝。爲社稷出力,是公主責任所在,兒臣願欣然奉命。”
忽都魯揭裡迷失遲疑地轉過頭,一時難以置信。我給她一個肯定的眼神,小姑娘確認無誤,難抑狂喜,急聲道:“父皇!父皇!四姐她願意!四姐她答應了!”
我苦笑一聲,木然點點頭,算是附和。
忽必烈再三打量我,滿臉震驚,似是疑心自己聽錯了話。望着他充滿疑慮的目光,我只得再次表態:“父皇,兒臣願代妹妹出嫁。”
不待忽必烈有所反應,忽都魯揭裡迷失便歡呼雀躍,情不自禁地撲過來抱住我:“四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你心裡也是喜歡那高麗世子的罷?”
我皺皺眉,怪異地打量她,但見她神色天真,不似作僞。一時心裡也說不上悲哀,只覺莫名的可笑:這姑娘難道把我的話當真了?
強忍住心底的不適,我任她抱着,這是我們姐妹間絕無僅有的一次親密。
“忽都魯揭裡迷失!”沉默良久的忽必烈突然一聲咆哮,他扣住小公主的手腕,一把將她扯過去,力氣之大似要扯掉她的手臂。小公主震驚之餘,嘶聲哭喊:“父皇!放手!兒臣的手、手……疼!”
皇帝甩開她的手腕,反手一記響亮的耳光,毫無容情地甩在那嬌嫩的面頰上。我心頭一震,幾乎忘了反應,待要上前,卻被忽必烈揮開。他負手而立,勃然大怒,臉色漲得鐵青,渾身都在發顫:
“你四姐嫁到畏兀兒部,幾乎賠了命!你能不能比!?能不能比!?”
“父皇……”忽都魯揭裡迷失從未見過父親這般作色,早已嚇得無從應對,抽抽搭搭地哭出來,“兒臣、兒臣……”
忽必烈看着哭作一團的小女兒,卻是毫無憐憫:“你不願嫁到高麗,也好。朕再給你一個選擇。畏兀兒亦都護火赤哈兒的斤,對朝廷忠心耿耿,年紀尚輕,和你堪爲良配。你的嫁妝一樣能排上用場!”
“父皇!兒臣糊塗!兒臣錯了!兒臣知錯了!”小公主聞言,徹底手足無措,哭得愈發洶涌。
“回去好好想想,三日後再來見朕!”忽必烈似是不願再看她一眼,已開始揮手攆人。忽都魯揭裡迷失慌了神,在父親身後大哭不止,直到被父親一聲喝斷:“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