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之和福童被我暫留府中,對此,總管巴根頗爲不解,多次探問:“公主素來不喜阿合馬大人,又爲何留下這兩個男孩?”
我手下走筆不停,也不擡頭,只道:“阿合馬送上門的好意,我爲何要推卻?”
“那……他們兩個要做甚麼?老奴愚鈍,還請公主明示。”
巴根的語氣也彆扭起來,看來阿合馬的用意,他也能猜得幾分。兩個男孩,尤其是福童,容貌太過惹眼,難免引人遐想。
“其他奴婢做甚麼,他們就做甚麼,”我擱下筆,把帖子疊好封入信函,“我府中不養閒人,哪裡缺人手,就讓他們補到哪裡去。不會的活計就趕緊學。還望總管勤加調.教。”
“噯,”巴根應了一聲,心頭疑惑稍解,擡眼瞄瞄我手邊信函,“公主,這張請帖……”
“我想請父皇母后過來坐坐。這帖子,巴根叔叔親自遞送罷。我父皇怕是也想念你。”
“老奴也想見見陛下了。”老總管鄭重接過,欲低首出門,我又想起一事,順帶囑咐了一句:“那個韓福童,心思伶俐得很,總管還需仔細盯視;至於慕之,別拘得過緊,他若想讀書,到書房那裡報備一下就行了。”
巴根身形一頓,似乎不解兩人爲何被差別對待,卻也不好多嘴,應聲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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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顏南下後,水陸並進,九月中旬兵指郢州,一個月後便兵臨長江北岸;待到十月,高麗王王禃的喪事已料理完畢,延擱已久的東征軍終於從高麗合浦出發,在元帥忻都、洪茶丘的率領下,渡海進攻日本。伯顏所帥南征軍約有二十餘萬,而對日東征只算試探,規模較小,約有三萬九千。此時西北尚且安穩,南北兩線同時用兵,都城東宮還在營建,元廷諸項供應依然從容。縱然漢法派如何不滿,阿合馬理財的能力無可指摘。
朝事稍緩,皇帝才清閒下來,十月下旬,方來我府中一坐。爲了接待聖駕,巴根早把一切安排妥當。他是忽必烈身邊的舊人,皇帝的喜好自是清楚。忽必烈不喜豪奢,安排宴席不宜鋪張,卻不能敷衍,樸素中見心意,最爲難得。
我在市井時,尋常廚藝也習得一二,回宮後雖荒疏下來,無事時稍稍練習,也慢慢撿回了些。這次府中開宴,基本是常見的蒙式菜餚,手把肉、炙羊腰、黃湯,也擇了些精細羊肉,由我親自調製肉餡,做成雞頭粉餛飩。
我在後廚準備妥當,重新整裝,親迎忽必烈夫婦。巴根、豁阿侍候在側,自然而然便道出我的孝心:“這次宴請聖上和皇后,公主親自佈置安排,餛飩更是公主親手包制,定是下人們做不出的別樣滋味兒。”
忽必烈聽了笑眯了眼,問我:“朕來擾你一趟,竟讓你如此費心!”
不及我回話,察必早在一旁笑道:“陛下這是哪裡話?察蘇是我們女兒,孝侍父母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我亦附和着:“母后說得是正理。女兒只怕父皇終日勞形,無暇賞光駕臨呢!”
我言語自然,並未因心頭諸事帶出情緒,一家人閒話家常,其樂融融,竟如尋常人家。想到這樣的時刻尤爲難得,又心生傷感。
我的府邸因是臨時充用,算不得寬敞,好在整潔。忽必烈夫婦生性儉樸,見我府中一應從簡,少有金銀器具,不禁點頭稱許。待皇帝在廳內坐定,看看室內陳設,又感嘆道:“察蘇,你這住處實是清苦了些。公主府雖未建成,眼下也不能委屈自己。朕賞下的錢帛,爲何不用?”
我親自爲帝后二人奉上茶點,笑道:“國家兩處用兵,都城仍在營建,無一處不需用錢財,兒臣哪敢奢侈靡費?父皇放心,在路學時一切從儉,兒臣尚能適應;眼下這般佈置,豈不遠勝往昔?”
忽必烈聞言,凝神不語,察必卻已紅了眼圈:“你還提這些,是成心讓父母愧疚嗎?”
我連忙起身請罪,惶恐道:“兒臣無心之語,惹得父皇母后傷心,兒臣……兒臣向阿爸額吉賠罪了。”
我深深俯首,不敢擡頭,只能瞥見忽必烈擺手。皇帝嘆道:“察必,你唬她作甚麼?你我二人,虧欠她的還少麼?若說愧疚,再難過也得擔着。察蘇在西北,那麼艱難的境遇,也一人擔過來了……我們爲人父母,反倒擔當不起?”
我默然聽着,心頭又酸又暖,可一想起小妹出嫁一事,胸中又冷了幾分:皇帝對女兒的情意,又有幾分真呢?
“察蘇,你過來。”忽必烈招手道,我這才起身,乖順地走到父親身邊坐下。他撫摸我的髮辮,話語不無傷感:“你若想父母心裡好過,請罪的話以後不要再提。”
我往父親身邊靠了靠,低聲道:“兒臣知道了。”心中思想片刻,又道,“兒臣府中用度充足,不會苦了自己。也望父皇不要爲女兒費心。之前,脫脫真因說過,朝廷財力吃緊,連國子監的膳食津貼都不能發放周全,致使生員紛紛輟學。我這裡稍稍儉省一二,或可使官學得以賙濟?”
這一番話,帝后二人聽在耳中,卻是不同反應。察必知我別懷心思,只用眼神暗暗叮囑,便扭身同豁阿說起話來。忽必烈卻無法裝作不知,神色冷了幾分:“國子監的事,脫脫真因提過?”
“脫脫真因想送兒女入學,故而說起此事。別速真也是同樣的心思。囊加歹七歲了,年紀雖小,入小學也不是不可。做母親的,只怕國子監廩食不濟,苦了孩子,畢竟伯顏南下,不能讓他爲家事費神……”
“國子監廩食用度,是阿合馬所管。他竟荒疏至此,好大的膽子!”
忽必烈終是把那個名字提了出來,我不知他心中作何評判,只得小心迴應:“此事也不能全然歸罪阿合馬。朝中諸事並舉,用錢之處頗多,阿合馬怕也是心力支絀……”
皇帝聽在耳中,不作言語。我頓了頓,又道,“不過,事有輕重緩急。對宋作戰乃是急務,錢糧自不可短缺,官學用度卻可稍緩。同理,培育人材事重,宮室造作事輕,切不可因此誤了國朝後輩。都城、東宮無從儉省,公主府卻可一切從簡,但能爲國子學省出一份財力,兒臣也算爲朝廷盡了一份心意。還望父皇成全。”
“察蘇,你這是寒磣朕?再如何儉省財力,也不是這個省法!委屈了朕的女兒,是要朕貽笑天下?”皇帝忿然作色,捶着桌案,怒道,“阿合馬這個奴婢,平章政事怎麼當的!?朕回去親自責問,你無須費心!”
我低眸一笑,只當皇帝自說自話,自己並不表態,暗暗向巴根遞了眼色,老總管見機,上前道:“陛下,公主請您駕臨,本爲共享天倫,何必再爲朝事費心?廚下皆已準備妥當,只等陛下吩咐了……”
“總管不提,我倒忘了。”我亦笑道。
忽必烈怒氣稍解,仍面色陰鬱:“朕一時吃不下,察蘇,你陪朕下盤棋,讓朕換換心思。”
我隨即命人取來蒙古象棋,母親那裡讓奴婢侍奉妥當後,才和忽必烈對坐下來。忽必烈手裡捏着“哈薩嘎”,眼睛卻瞄着“駱駝”,顯然心不在焉。我輕輕鬆鬆拿下一局,嘴上卻還埋怨着:“父皇下棋卻不專心,故意讓着兒臣,我贏得一點也不痛快!”
他悶悶一應,並未聽出我話外之音,敷衍道:“再來一局,朕必不讓你。”
第二盤棋局勢複雜而兇險,皇帝這才收攝心神,全心投入進來,我每贏兩步,便讓一步,既稍挫其銳氣,又給他希望。老皇帝較了真,眼睛一瞬不瞬盯緊棋盤,攻勢也猛烈起來。連下我几子,便扭轉戰局,乘勝追擊,終於壓得我再無還手之力,只得討饒:“父皇,兒臣這局輸定了。”
他還是把最後一步走完,讓他的“諾顏”在棋盤上耀武揚威,大呼快意。又要再來一局,我只得相陪,局中拉鋸一陣兒,又讓出了一局。忽必烈連贏兩場挽回敗局,終於遂了心意,臉上愁雲早已散盡。我笑問:“父皇,棋盤上那麼較勁兒,可餓不餓?您不餓,額吉也要餓了。”
忽必烈嗔怪地瞪我一眼,賭氣道:“你是不想讓阿爸盡興?”
我攤攤手,頗有些委屈:“今日若讓您贏盡了,兒臣以後怕是再無底氣奉陪。”
他這才滿意,同意傳膳:“朕還真是有些餓了,也好嚐嚐你的手藝。”
巴根笑着應命而去,廚匠們早已準備就緒,不一會兒,菜餚便次第端上。手把肉和黃湯自是拿得出手,難得忽必烈和察必都對餛飩湯讚不絕口。我心下得意,笑道:“父皇和母后日後多來幾次,兒臣還有別的拿手菜呢!”
他們二人吃得飽足,心情也舒爽許多:“你這丫頭,私下裡到底留了幾手?”
我只狡黠一笑:“您猜呢?”
膳食過後,便是上茶湯解膩。我悄悄吩咐巴根:“把慕之他們帶來。”巴根一面讓人準備茶具,一面去叫兩個男孩兒。
忽必烈看着奴婢們端上茶爐和湯瓶,立時會意,笑道:“準備茶湯即可,何必如此麻煩?”
“父皇,兒臣府中新得了兩名男孩兒,伶俐喜人,茶藝也說得過去,父皇和母后不妨看看漢兒鬥茶的本事,別有一番意趣。”
忽必烈看看察必,見她也頗有興致,遂道:“好罷。若是能讓朕歡喜,朕還有賞賜。”
我點點頭,巴根已把慕之和福童領到堂下,兩個小少年雖有些畏怯,還是一絲不苟地上前向帝后行禮。我將二人打量一番,心下想着:只望這兩個月的教習能有所收穫,不要在皇帝面前折我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