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照忽必烈的意願,我託人將福童送回本家,爲他脫了奴婢的身份,又賞下若干銀錢。至於慕之,則以侍從身份留我府中,專事管理書房,卻不再是奴婢。忽必烈命他爲皇孫鐵穆耳的伴讀,自然不是說笑。不日,就下旨命我將慕之送入國子監。
我特地吩咐府內爲慕之做幾套新衣,有蒙式的,也有漢式的。小少年換上新袍站在我面前,身姿挺拔一如庭中玉樹。我着眼打量片刻,親自上前幫他整理衣領,撫平衣襟。他一動不動,屏住呼吸看我爲他拾掇。
“好了。”我笑了笑,後退幾步,再次審視。小少年默然低頭,臉頰卻漫上一絲緋紅。
“怎麼了?”見他這般,我不禁笑問。
“……”他咬咬嘴脣,還是羞答答的開口,“先前在路學,初次見公主時,您的身份還是直學,我那時就想:天下哪有這麼俊雅的先生?後來才知您竟是……”他不安地擡眼瞥視,而後又低下頭,留住了話頭。
“後來才知,我竟是……女子?”見他這般神情,我忍不住嗤笑,“女子便不能做學官做先生了?”
“不,不!”慕之慌忙搖頭,解釋道,“那時,我只是驚異於先生的學養,竟不似地方官學培育出來的……”
我搖頭一哂:“我於學問,只知道些皮毛,既當不了官吏,又做不得學士。而你不一樣,慕之,你需用心學習,不要辜負聖上和我的一番厚望。”
小少年聞言,一時動容,向我深深一揖,再擡頭時話語竟有些哽咽:“慕之,慕之哪裡來的福氣,能得公主悉心教導?”
看他真摯的模樣,我心裡感動,上前一步,摸摸他的頭髮,笑道:“因爲,你是我徒弟呀!”
“慕之會認真修習,定不讓先生失望!”
他對我的稱呼又從“公主”變成了“先生”,我不禁失笑,又囑咐道:“待入了國子學,生員大多是蒙古色目勳貴的子弟,你又是皇孫的伴讀,於你來說,課業會相對簡單,但也不要鬆懈。官學之外,你還有任務……”
小少年驟然擡眸,詢問地望着我。
“若說理財之術,還是回回人最爲擅長。朝中理財諸事,也多委任於回回官吏。國子學雖有算學,卻並非專爲理財所設。我會爲你延請老師,教授回回文和‘亦思替非’文字,待你熟悉掌握,再命人教你‘思亞格’算法。你可有心力承擔課業?”
所謂回回文,即是波斯文,在元廷中,是與蒙文、漢文並用的官方語言。此前,忽必烈曾有“書同文”的構想,命帝師八思巴創設蒙古新字,以期用一套拼音字母拼寫帝國境內所有民族的文字。然而,八思巴新字取自藏文字母,語法相當複雜,元廷雖極力推廣,實務中卻難以見用,只停留於譯寫官方文書的層面。私下裡,還是蒙文、漢文、回回文用途更廣。在回回官員中,回回文是通用的語言文字,而所謂的“亦思替非”文字,是波斯傳來的專用於財稅覈算管理的文書符號。至於“思亞格”算法,則是回回人常用的財務計算方法,相當於後世的財會準則。
眼下朝中掌握亦思替非文字的官員只有少數幾人,漢官中幾乎未有。慕之想要在理財方面別有建樹,只學中國古代的管商之術未免單一,西域理財法焉能不學?
聽了我的話,他愣怔片刻,而後連連點頭:“國朝尚未開設回回文和理財課業,慕之有幸習得西域學問,敢不用功?”
我微笑頷首:“也不要急於求成,免得累壞了身體。不過,國子學的課業對你算不得難事,儘可在回回學術多多用心。至於做伴讀一事,須得盡心。你的一言一行,皆爲皇孫表率。鐵穆耳是太子妃最寵愛的兒子,這一點,你要謹記在心。”
*
國子監的學生羣體分爲三類:國子生、陪堂生、伴讀生。國子生即官員貴胄之子和地方俊秀子弟,其食宿用具一應由朝廷供應;下層子弟入學,身份只能是陪堂生,屬於非正式生員,且需自付費用;陪堂生若想獲得正式資格,則可考取伴讀生,此外,伴讀生還肩負輔導同齡學子的任務。
官學裡多是貴胄子弟,爲表重視,我還是親自送慕之入學。這日清早,他隨我出公主府,從厚載門出皇城。國子監在皇城東北,居賢坊對面,旁邊即是孔廟。此時大都城尚在修建,國子監也只初具規模,又因官學經費受阿合馬限制,是以頗爲簡陋。
慕之扶我下車後,便有學官上前相迎。我略略示意,便隨之進門。兩進的院落,正廳是接見天子之所;兩側有堂屋三十餘間,那纔是生員們上課的場所。現任國子祭酒王恂引着我一一遊覽,待到後院,卻見一棵粗大的槐樹直立庭中。王恂指着槐樹,介紹道:“這是許衡先生親手植下的,如今也已長成,可惜先生卻告病還鄉了……”
王恂說着,一時神色黯然,若非阿合馬排擠打壓,以許衡的學識名望,也不會落得如此境遇。
“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我微微笑着,以示慰藉,“魯齋先生雖然去職,精神風骨猶在;如今王贊善亦可獨當一面,爲國育才,使我國朝俊彥代代承繼,有如樹木成林。”
“公主過譽了。恂忝任此職,力有不逮,全賴白棟、蘇鬱等助教扶助,才勉力維持局面。只望朝廷盡力延攬賢良,使鴻德碩儒會於一堂,各展奇才。”
王恂年近四十,爲教授尚算年輕。然而,他自青年起便擔任真金的老師,現在又是太子府贊善,學問精深,深孚名望,卻依舊爲人謙和。
我幼時同那木罕、安童在春坊讀書,便是受教於王恂,他的諄諄教導,至今難忘。念此,心中忽有感觸,我不禁動容:“先生何必自謙?察蘇少時蒙先生教誨,方習得聖人之道,先生開蒙之恩,自不能忘。”
我同他小敘片刻,便把慕之召過來:“這是陛下親選的皇孫伴讀,姓徐,名慕之。而今初入國子學,諸事怕是生疏,還望先生多多提點。”
言罷,讓慕之行拜師禮。慕之得府中教導,一舉一動皆合禮儀,王恂看在眼裡,不禁點頭微笑:
“大都路學白學正教出的弟子,必是學業精深,穎悟過人。”
慕之得國子祭酒誇讚,慌得連連擺手,一時羞窘,臉色漲紅,衆人見了都不禁失笑,卻無惡意。小少年看看我,似乎覺得有損我的顏面,一時餒然,只小聲道:“官學裡這麼多優秀的學生,慕之仰望不及,先生如此誇讚,慕之心下不安……”
我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勉勵道:“愈是不安,愈要奮進。王贊善師從劉太保,精於算學,你若有心於此,不妨多多求教。”
慕之聞言,認真地點頭應承。而後,王恂又同我商議慕之爲皇孫伴讀一事。若爲伴讀生,按理需要考試。念在慕之是我推薦的份兒上,王恂本想免去這一環節。可慕之聽了,卻搖頭拒絕,說不能因此破壞學校規章。王恂不免又褒揚了一番,便讓助教、學正爲慕之安排學舍,辦理入學事宜。小少年臨去前,向我回頭一笑。看着他篤定的笑容,我亦點頭回應,心裡安定下來。
*
慕之入國子學半月有餘,學業還算順利,因是忽必烈欽點的伴讀,學中生員對慕之都算友好。更有助教報告說,皇孫鐵穆耳在學業上也較往日用心許多,忽必烈和真金頗感欣慰。不日,太子於府中設宴,往公主府送來帖子,特地囑咐我帶着慕之一同赴宴。
此次太子府中小聚,賓客分爲男女兩席。男席上多是東宮宮師府屬員,還有國子監的學官。女席上都是我熟悉的貴女,由太子妃闊闊真主持,別速真、普顏忽都等人自然也被邀請來了。
隨同父母出席的小孩們,都和幾個皇孫玩作一團。甘麻剌是真金長子,而今已有十二三歲。因幼時便有口吃的毛病,顯得沉默寡言。他領着弟弟們向闊闊真等行禮,喚我“姑姑”時頗爲親切。我微微一笑,感慨道:“甘麻剌,幾年不見,你個子長了這麼高了!”
少年羞澀地低眸,黝黑的面龐更顯憨實:“聽、聽額布格說,我幼時養、養在祖母那裡,姑、姑姑抱過我好、好幾次,是最疼、疼我的!”
二弟答剌麻八剌聞言,不禁撇撇嘴:“哥哥說的哪裡話?察蘇姑姑難道不疼我和鐵穆耳嗎?我們一樣都是侄兒啊!”
身爲弟弟,答剌麻八剌似乎比哥哥還要沉穩,語氣雖是撒嬌,舉手投足卻是一副小大人模樣,倒是更像少時的真金。而最小的兒子鐵穆耳,眼下就是個頑童,只匆匆和大人們問好,就溜在一旁,趁無人注目,悄悄拿起桌案上的酒杯,捧到嘴邊正要飲下。
“鐵穆耳!”太子妃闊闊真突然一聲厲斥,驚得小男孩手上脫力,酒杯哐當一下砸在地上,葡萄酒液濺溼了衣角。他小心翼翼地擡頭,看見母親臉上怒色,心虛地吐吐舌頭,正要擡腳溜走,卻被兩個哥哥拎到母親身邊。
因他是個八歲小童,縱有其他貴女在場,闊闊真也毫無顧忌地當面訓斥起來:“小小年紀就養成了貪酒的毛病,上次被皇上親自杖責,這纔多久,就好了傷疤忘了疼!”說罷,舉手作勢欲懲戒兒子。
鐵穆耳擡眼瞄了瞄兩位哥哥,神情可憐。答剌麻八剌板起面孔,不爲所動;甘麻剌心腸卻軟,結結巴巴地開口道:“今日是宴、宴飲,額、額吉先饒、饒過弟弟罷!”
闊闊真戳着鐵穆耳的額頭,氣恨道:“都是之前的侍從伴讀心術不正,引逗皇孫喝酒,從小便種下了這個毛病!唉!”
“此番皇上不是爲鐵穆耳指了新伴讀嗎?公主手下出來的,必是好孩子,不會有惡習誤導皇孫。”別速真插言道,“囊加歹自官學回家,還跟我說起,國子監的教授都誇讚這伴讀生品行端正呢!”
闊闊真經此一提,才顏色稍緩,鐵穆耳鬆了口氣,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樣。做母親的瞪了他一眼,以示警告,又望向我:“妹妹今日可把那男孩帶來了?”
“哥哥囑咐過,我便把人帶來了,只望不要擾了嫂子就好。”我笑道,這才命人將慕之叫來,低聲吩咐,“還不給太子妃見禮?”
慕之見周圍女眷衆多,顯得有些羞澀,卻也不畏怯,恭恭敬敬地向闊闊真和諸位貴女行禮。闊闊真看在眼裡,笑着頻頻點頭:“不愧是陛下指定、公主教導的孩子,舉止便是不俗。”
“太子妃謬讚了。”慕之拱拱手,再度行禮。
闊闊真將他叫到身邊,親自叮囑:“你是皇孫伴讀,當爲皇孫表率。我和太子不能時時跟在鐵穆耳身邊,但凡他有不合規矩之處,當直言規勸。”說着,還拾起案上的酒杯,告誡道,“以後但見皇孫飲酒,務必阻止。皇上最看不得他沾酒的惡習。”
鐵穆耳聽了,嘴巴撅得老高,不滿道:“額吉……您好生嚴厲……”
闊闊真還欲作色,卻被答剌麻八剌勸下,小大人對着弟弟諄諄叮囑:“鐵穆耳,還不聽話麼?”又望向慕之,懇切道,“慕之哥哥年長,你便是鐵穆耳的哥哥。哥哥規勸弟弟,是理所當然的了。”
雖是皇孫有意示好,慕之也明白自己身份,當下道:“二皇孫所言讓臣着實惶恐。臣不敢僭越,但身爲皇孫伴讀,自當盡責。還望太子妃和二皇孫放心。”
闊闊真這才露出笑意,對慕之道:“好孩子,你和皇孫們一同去玩罷。”
幾個男孩聞言,正要告退,卻聽角落裡傳來一聲童音,奶氣十足,衆人都不禁着眼去瞧。一個奶糰子從普顏忽都身邊鑽出來,怯怯喊了聲:“哥哥……等我……”
鐵穆耳眼睛一亮,嬉皮笑臉地回了一句:“兀都帶,你太小了!小娃娃可不要纏着哥哥們,找姐姐玩去!”
聽了這話,小奶團臉色一垮,癟嘴差點要哭出來,還是生生忍住。普顏忽都一時尷尬,忙小聲哄道:“兀都帶,聽話,就在額吉身邊可好?”做母親的本就羞於言談,不願給衆人添麻煩,又怕孩子哭鬧,只得好言哄勸。別速真見狀,笑着拉過侄兒:“聽姑姑的話,讓囊加歹哥哥陪着你,怎麼樣?”說罷,要命人去尋兒子。
“囊加歹正和我妹妹玩着呢!”鐵穆耳又來添亂,笑嘻嘻道,話音剛落,就被闊闊真白了一眼,“就你多嘴!還不去哄哄弟弟?”
答剌麻八剌則笑道:“母親放心,”又看看普顏忽都,“嬸母也請放心,我們帶着兀都帶一起玩,一會兒公主們也都過來了!”
說着,親自上前把小奶團領到身邊。三歲的小娃娃見自己受到重視,這才咧開嘴笑了,邁開小小的腿腳,拽着答剌麻八剌的衣襟走了。
普顏忽都目視着兒子背影,向諸人歉然一笑:“孩子太小,我本不該把他帶來,攪擾太子妃了。”
闊闊真立時嗔怪道:“你說的是哪裡話?太子也是許久不見兀都帶,特意吩咐安童帶來。兩個公主還吵着要見小弟弟呢!你就放心,由着他們玩罷,不用多慮。來,咱們不要冷了酒菜!”
貴女們聞言,相視一笑,紛紛舉杯向太子妃敬酒。我也跟着舉杯,把莫名而來的惆悵壓在心底。
*
酒過三巡,諸人皆有醉意,我離席休息,不一會兒,就有人傳太子旨意,說真金在廳事等我。我心下了然:真金請我赴宴,可不單單是赴宴。
婢女引着我進了廳事,真金已候在裡面,令我意外的是,安童也在。屋內只餘我們三人,想來也知道真金的用意。
“太子哥哥,安童表哥。”我向二人略略問候,真金笑着點頭,安童則向我見禮,沉靜的臉上浮出笑意,禮貌而剋制。
“這裡沒有外人,哥哥何必對我執臣子禮?”見安童向我拱手,心頭是難言的傷感,擺手道。
“察蘇說的在理,你是他表哥,何必拘禮?”真金亦笑着附和。安童聞言,低眸一哂,神情頗見蕭瑟,只淡聲道:“太子說的是。”
“都坐罷。”真金落座,我和安童也在他身側坐定。女孩兒奉上茶水,便悄聲退下。
我在席上並未喝太多酒水,神識清明,是以真金並未因此事責備我,只是直接問道:“鐵穆耳身邊的伴讀,那個男孩,是出自你府中?”
“嗯,是我離京之際,阿合馬送到府上的男孩。”我點頭回道。
真金與安童聞言,皆沉默片刻,兩人對視一眼,似乎明白阿合馬的意圖。安童低眸不語,不知心中作何思想,真金則笑言:“阿合馬貪.淫.好.色也就罷了,竟以己度人,用這等下作手段討好妹妹!存着這些腌臢心思,也難怪父皇回去就對他大發雷霆……獻媚討巧卻換來這樣的結果,怕是這奴婢始料未及的罷。”
安童也哼笑一聲,蔑然道:“他專擅朝堂日久,惹得物議紛紛,不僅不知收斂,此番竟把手伸到公主府裡,枉顧公主清譽,陛下又怎能容忍?”
“他就算打破腦袋也不會想到,隨意買來的男孩,竟是我教過的弟子!棋差一招,就在這裡。”我笑道,“父皇來我府中時,慕之曾向他敘說身世,言及大都路總管剋扣賑災錢款之事,不知父皇可上了心?那總管想必是阿合馬擢用的罷?”
銓選是中書省職權所在,此事安童最爲清楚。我看着他,目光帶着詢問,他會意地點點頭,“不錯。阿合馬濫用公器,援引私黨,所任部官和大都路總管多不稱職。此番又多了一條明明白白的罪證。”
真金聽了,登時怒道:“說到部官,我纔想起,幾乎忘了一事!”
我微微一驚,不知他緣何動怒,他已自顧自說開來,“阿合馬受命督建東宮,具體事宜皆委任其私人——工部尚書紇石裡。紇石裡爲取媚於我,竟擅作主張,欲在東宮香殿前鑿石爲池,以效曲水流觴故事;又意圖移植廉希憲府內牡丹於東宮……幸而被我及時制止。父皇向來樸素節用,若知曉此事,必然震怒。賊子欲壞我聲名,用心險惡可見一斑……”
“太子何必動怒?”安童擡眸一瞥,澹然道,“奸黨如此行事,正是成全我們呢。”
他眸光沉沉,像是一汪幽潭深不見底,面色波瀾不興,是常年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冷定,似是籌謀已久。我忽然想起前番和他的對話,他所圖爲何,也大抵猜個清楚。
真金凝視安童少時,也微微頷首:“如此,想必你已有成算。之前幾次上書彈劾,多爲奸黨所沮,此番還需慎重。”
“太子放心,沒有確鑿的證據,臣不會貿然行事。”安童篤定回道,又望望我,“國子監一事,幸賴公主向陛下諫言,阿合馬克扣官學廩給,陛下亦曾就此問責於他。這一點一滴,聖上都念在心裡,也都是爲我助力。臣在此謝過公主!”
我擺擺手,淡淡道:“表哥言重了。”想到他今後的打算,心下卻是深深的隱憂,躊躇有時,也只能道,“阿合馬陰險多計,又深得陛下寵信,還望表哥把握分寸,務必保全自己。如今漢儒所能倚賴的重臣,也只有你了。”
他望着我的眼眸,似乎稍感慰藉,溫然一笑,那笑意帶着些許苦澀,又似隱着千言萬語,但在真金面前,卻都只能一一藏在心底。
“你放心罷。”安童只回了一句,便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