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朝典上,阿合馬獻禮無端鬧出的風波,很快就被抹平,席上一片歡飲,好個新春氣象。朝臣和使節們推杯換盞,似乎並不關心朝堂紛爭。阿合馬被皇帝攆出大殿,便再未露面。安童一邊主持着宴席,一邊和同僚們互敬,脣邊一直帶着謙和澹然的笑意。各路使節見丞相溫和禮讓,也都不再拘泥。
見他這般,我心下稍安,轉眼看看真金,卻見他面色鬱郁,有一搭沒一搭地飲酒,有人來敬酒時,也只是漫不經心地飲了。及至自家兒子和女兒來到跟前問候,眼底纔有點笑影。
“兒、兒臣謹以此酒恭祝父、父王新春吉祥,身心安泰!”
甘麻剌作爲長兄,領着弟弟給父王敬酒,他因有口吃,所以開口也特別謹慎,生怕惹得父親不快。
真金見他此番說話還算流暢,臉上笑意真摯了些,笑着接過飲了。而後二弟答剌麻八剌也給父親敬酒,看着這個伶俐早慧的兒子,真金眼裡更是寵溺,笑問:你們可給皇祖父和叔叔伯伯敬酒了?”
“皇祖父、皇祖母都敬過了,二聖很是歡喜,賞下許多喜錢。至於叔叔們,位分在父王之下,兒臣自會去敬酒,但不能越過父親去。”答剌麻八剌恭順道。
真金笑他多慮:“你們和我是父子,值此佳節不必過於拘禮。叔伯們是長輩,不能因爲爵位等級而有絲毫怠慢。”
“兒臣明白了。”答剌麻八剌得父親教誨,認真回道。
三皇孫鐵穆耳趁兄長們聆聽父王訓話,悄悄埋下頭,小嘴湊到高腳杯中偷偷舔了舔酒液,連小口啜飲也不敢,生怕別人看見。我看他提心吊膽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卻也只在遠處旁觀,並不點破。
“鐵穆耳!”小皇孫又偷偷嘗酒,哪料父親訓話已畢,當場被抓個現形,小臉登時通紅,欲把杯中酒獻給父親,可這酒水已被他舔過,還被父親看見,哪裡再好意思,尷尬間不知所措,好在身邊小火者機靈,趕緊換上一杯酒遞過來:“剛纔那杯不小心灑出了些,皇孫還是以此杯敬給殿下罷。”
鐵穆耳趕忙接過來,雙手恭恭敬敬地將酒遞到真金面前,神色惴惴,說話也發顫:“鐵、鐵穆耳敬祝父王元、元正金安!”
真金見他這般,也不好當衆責罵,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沉着臉低聲斥道:“又長了一歲,嗜酒的性子卻還改不掉!侍從不在身邊提醒,你就放縱了?若讓皇上看見,還想挨頓打?”
鐵穆耳吐吐舌頭,囁嚅道:“平日慕之哥哥在身邊,拘我拘得太緊,一滴酒也不讓沾!我憋了好久憋到今天,才偷偷嚐了一口,就一小口……”
“就一小口?”小妹妹忽都迭迷失聞言一嗤,毫不客氣地戳穿了哥哥,“若是父王看不見,你豈不是要把沾了口水的酒敬給父王?”
“你胡說甚麼!”鐵穆耳惱羞成怒,當下想揪妹妹的小辮子,卻又不敢,臉漲得通紅。忽都迭迷失見他這般,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怎麼?三哥還敢當着父王兄長的面欺負我?”
這話卻別有深意,鐵穆耳聞言一噎,沒好氣道:“我什麼時候也沒曾欺負你,少來裹亂!”
“父王,你看他……哪裡像個哥哥!”五六歲的小姑娘聲音甜軟,像棉花糖一樣,真金聽了女兒的委屈抱怨,一顆心都要化了,當下拉過小公主撫慰一番,又冷着臉對鐵穆耳道:“書讀的不少,卻還是這般頑劣性子!皇上爲你指定伴讀,正是明智之舉。今日元正,我便不說什麼,回去記得好好反省!”
見哥哥挨訓,小公主臉上笑開了花,對着他拍手稱快,鐵穆耳好不委屈,苦着臉應了,回頭狠狠瞪了妹妹一眼。小公主還欲告狀,卻被二哥答剌麻八剌勸了下來:“你們兩個,也讓父王省省心罷!”長兄甘麻剌忍住笑意,也道:“好了,我、我們該去給伯、伯王、叔王們敬酒了!”
真金目視兒女們遠去,才悶悶坐下,仍有些鬱鬱寡歡,我沉默片刻,便舉杯上前,先敬了他一杯,又道:“哥哥可是心情不好?喝悶酒於身體無益,不如出去散散心?”
他見是我,才神色稍緩,擡眸一瞥,見皇帝皇后也下去歇息了,酒席上只是諸王大臣,便點點頭:“你陪我走一走罷。”
我欣然應了,又喚來兩個怯薛歹陪同,方出了大明殿。下了玉階,擡眼一望,偌大的宮城裡覆着一層新雪,半空中日頭黯淡,映在雪地上的光也不甚刺眼。目光一轉,卻見日精、月華兩門處熙熙攘攘,衆多官員排成幾列,正等着典引送上御酒。元正宴饗,只有諸王和重臣才能參加,五品以下的官員只能在殿外接受賜酒。
真金淡淡地看了他們一陣兒,才道:“咱們繞開吧,若是一個個的上來敬酒,倒叫人頭疼。”
我點頭應了,隨着他沿着小道拐向內廷。見周圍人影漸稀,纔開口問道:“哥哥今日緣何不悅?是因爲阿合馬鬧的那一出?”
真金眉間又騰起怒意,面色發僵,良久,才沉沉嘆道:“去歲十一月,安童上書嚴詞彈劾,所列罪狀分明,卻至今不見成效。皇上只是罷黜了個別官員,仍容那奴婢橫行朝堂。今日又在宴前哭哭啼啼,丟臉都丟到外邦去了!若非安童出言告誡,父皇還眼睜睜看他胡鬧呢!”
“父皇的用意,哥哥還看不出嗎?”我苦笑一聲,踢了踢腳下雪沫,嘆道。
“父皇用得着他,又有母親求情,縱然物議洶洶,阿合馬也全無忌憚。眼下便這樣,待平了宋呢?”
我默然無言。皇帝一心袒護阿合馬,縱然他罪狀昭昭,又能怎樣?安童除了彈劾,也無更好的辦法。想到他,心情更是鬱結。縱然在大宴上同羣臣把酒言歡,不見分毫心事,安童心裡想必也是煎熬無奈。
我們走了一會兒,待鬱氣稍散,才準備回席。沿着抄手遊廊而下,卻見一個圓胖的身影迎面而來。他低頭疾走,似在躲着什麼,連我二人都未看見。真金定定一瞧,忽然厲聲喝道:
“阿合馬!”
那身形猛然一頓,險些栽倒,他飛速瞥了一眼,見太子正怒目而視,登時唬的魂飛魄散,忙不迭跑過來,跪下請罪:“奴婢眼拙,走得匆忙,未看見太子和公主,失禮之處,還望二位殿下恕罪!”
“走得匆忙!?”真金咬牙冷笑,“你被皇上攆下朝會,不思回府反省,還在宮中招搖,卻是欲往何處?”
真金下意識擡頭看看,剛纔阿合馬行走的方向是大內西北,正是皇后斡爾朵所在。
阿合馬支吾不言,一時還未想好說辭,真金已明白過來,怒道:“好奴婢!又想讓皇后幫忙說情嗎?”
真金勃然作色,先前喝了悶酒,此番怒意更盛,不待阿合馬回答,便一腳將他踹翻在地。阿合馬重重滾在地上,卻不敢爬起來,只是趴在地上,連聲請罪求饒。真金越看越氣,着手在腰間一摸,沒摸到什麼物件,索性回身奪過怯薛歹身上佩戴的彎弓,朝阿合馬劈頭蓋臉地砸去,腳下的雪花也踢在那奴婢臉上。
阿合馬哭着討饒,卻躲也不敢躲,只能任由弓弦如疾風般撲在臉上,不多時便打出幾道血口,熱乎乎的血流自那張胖臉上淌過,在寒風中立時凍成血冰,顯得猙獰可怖。真金猶不解氣,用彎弓猛抽其頭部,又在他身上狠踢不止。
阿合馬生生捱了幾下,終於捱不出,見求真金無效,便連滾帶爬到我腳下,哭道:“公主!公主便不爲臣說句話嗎?太子定是誤解臣了!臣冤枉啊!臣什麼都沒說,便惹來這一通打罵……”
我後退了一步,躲開他扯住我袍角的手,一時猶疑。我當然明白真金這般發泄於時局無益,但能痛快地打罵一番,也能稍解心中惡氣。只是若讓忽必烈知道此事,怕是對真金不利。
正欲替他求情,又聞真金道:“怎麼?你還有臉找公主哭訴?你心裡委屈?你還敢委屈!?”說完,下手愈發狠厲起來。
“哥哥!”我急聲道,伸手去攔真金,身後兩個怯薛歹見狀也上來求情。
“他原是皇后帳下奴婢,一個家奴,我還懲戒不得?”真金怒道,行止已有些失控。我心下不安,擋在阿合馬身前,急道:“他總歸是個朝臣,哥哥在此懲戒,實在不妥!”又回頭喝道:“還不快滾!”
阿合馬忙不迭叩頭謝罪,正欲爬起離開,真金推開我,又要發作,我心下着急,這哥哥今天怕是真醉了。好在阿合馬見機,爬起來麻利地跑開了。
見他跑遠,真金氣悶不過,將那弓猛地擲在地上,不發一言。剛纔雖在便道上責打阿合馬,但聲音不小,難免引來目光,雖然無人敢上前圍觀,此事怕也傳開了。
我掃了身邊隨從一眼,從人忙上前把那弓撿起收了。再擡眼一看,真金臉上仍怒氣蓬蓬,面色發青。他向來脾性溫和,鮮有動怒的時候,今日卻如此作色,甚至對阿合馬拳腳相加。我稍一回想,便覺荒謬,可荒謬的背後卻是讓人無可奈何的苦澀。
在真金面前,阿合馬只是一個任其打罵的跳樑小醜,可在朝堂之上,阿合馬卻是左右朝野的權奸巨蠹。這對比之下,更讓人憤懣至極。我一時無話,同他默然對視,而後都是一嘆,寒風吹過,揚起的積雪瞬間迷了眼。
真金無聲一嘆,周身怒氣漸漸散去,只落滿臉的悵悶寂寥。我向他澀然一笑,輕聲探問:“我們回去可好?”
他悶聲點頭,提步走在前面,我緊跟其後。待到月華門下,卻見一個高挑身影舉步而來,還未近身,便向我二人躬身一揖,問候道:“臣見過太子、公主!”
待看清那人面目,我不免訝異,來人卻是史彬。他是丞相史天澤之子,近來已升任御史中丞。只有三十五六的年歲,擔此要職實屬超擢:一面是因爲在皇后帳下擔任怯薛的資歷,二則是漢地世侯的出身,又兼父親史天澤對宋作戰有功。
記得安童曾言,雲軒兒被阿合馬強奪入府後,還是史彬與其交涉,雲軒兒才幸而脫身,因這份恩情便嫁與史彬爲側室。史彬能說動阿合馬送出美妾,想來與他多少有些交情,畢竟二人曾同在皇后帳下任職。其父史天澤雖是漢地世侯,但爲人圓熟,並不像漢法派那樣旗幟鮮明。史家與藩邸舊臣董家、安童所在的木華黎家都有姻親關係,家族子弟佈列朝中,也是舉足輕重的地位。阿合馬專擅朝堂,朝臣多有非議,而史彬的態度卻曖昧不明,想來亦是遵循其父的處世之道。
我心下思慮重重,真金卻與他寒暄起來:“朝宴已經散了?”
“回太子話,皇上倦了,已回宮休息,朝臣也多已離席。”史彬一拱手,恭謹回道。
真金微微點頭,沒說什麼,臉上仍是悒悒不樂。史彬察顏觀色,思量片刻,順勢道:“皇上離席前,似是命人傳喚阿合馬大人,侍從們卻尋人不得。太子方纔可曾見過平章大人?”
忽必烈私下傳喚阿合馬?真金聽他言語,眸中微微變色,也知史彬是有意透露消息,只道:“似是往皇后寢殿那邊去了。”
史彬聞言頷首,也不多問。真金不再言語,徑自走了。我沒有跟上,而是看看史彬,微微笑道:“許久不見了,史公子。”
史彬見我開口,似是有些惶恐,又揖了一禮:“公主!臣當初不知……”
我笑着擺手:“史中丞若有閒暇,不妨借一步說話。”
我們二人沿着便道走了一段,待到僻靜處,他纔開口:“先前,臣原不知公主身份,若有怠慢處,還望公主寬宥!”
“這本是我刻意隱瞞,又怎能歸咎於你?”我笑道,躊躇片刻,又問,“寧娘子近來可好?我回宮後,竟疏忽了此事,幸賴史公子仗義相助,救得四姐脫身。”
史彬謙和一笑,連稱不敢當,又道:“我心悅她已久,此舉亦是存了私心。玉軒想必也是受了委屈,初入史府時鬱鬱寡歡,病了好一陣兒。後經太醫調理,現已好轉了。聽聞白相公在東平路學教書,她心事了結,便也安定下來……”他說着,忽又想起什麼,“當初玉軒收下的那個小徒蓮奴,我也命人接入府中,交給她親自撫養。至於米里哈娘子,經盧舍人相求,安童丞相也命教坊司爲其脫籍,盧洵將她接入家中,想來也是好事將近……慶雲班諸人皆有着落,公主不必掛心。”
他將諸人近況一一道來,我聽在耳中,又是一番感慨,也不禁感嘆他思慮周詳,竟能體察我心中所慮。我久久無言,而後才道:“如此便好,史公子費心了。正月公主府裡無事,董娘子若有閒暇,不妨攜四姐一道過來……”
史彬忙惶恐道:“公主賞光,臣何敢推辭?臣回去便與內人商議,公主不嫌叨擾便好。”
“史公子客氣了,”我笑道,“若是方便,把蓮奴一同帶來可好?”
史彬一併應了,我又同他寒暄幾句,方提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