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在原地等了半晌,不多時,安童就遛馬回來了。遙遙遠望,英氣十足的少年騎着灰白的小馬,真是賞心悅目。原本不起眼的格日勒,被人這麼放出去一溜,就如回了魂一般,長鬃飛揚,四蹄生風。待更近一些,能看出它眼神清澈明亮,神駿異常。用“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來形容它,似乎也不爲過。
“雖然瘦弱,卻是個有靈氣的好苗子,好生養着罷!”安童在我們面前穩住馬,笑着說,也算是對我的選擇給予了肯定。
我滿意地撫摸着格日勒的頭:“格日勒!你要給我爭氣啊!”又轉顧那木罕,笑眯眯地說:“什麼人騎什麼馬,哥哥你說的沒錯!”
他傲嬌地把頭一扭,哼哼道:“先學會騎馬再吹牛吧!你現在怕是還爬不上去罷。”
這貨就會給人潑冷水,我氣得腳一跺,想要騎上去,卻想到剛纔自己百般費力而不得的窘態,不由得心浮氣躁。又不甘心,索性試了幾下,然而饒是安童在上面坐着穩住馬,我依舊爬不上去。
木仁和安童見我這般,都笑了起來,那木罕更是幸災樂禍。還是安童俯身接着我,又叫木仁幫忙,才把我弄上馬背。
我在安童前面坐穩後,揚揚頭,對安童道:“哥哥你再帶我去溜溜。”
“可要坐穩了!”安童一揚馬鞭,雙腿一夾,便縱馬躍了出去。
格日勒的脊背瘦骨嶙峋,我又沒坐在馬鞍上,硌得我屁.股生疼,然而此刻卻似全然無覺一般。安童是個靠譜的人,不像那木罕那麼毛躁,也不像八剌那般狂野。他騎馬帶我,我十分心安。也顧不得馬背上的顛簸不適,一心看風景,領略騎馬的快意。
小馬跑得不疾不徐,掠起的涼風吹打面頰,卻也不疼,帶着清爽涼意。極目遠望,視野是前所未有的開闊空蕩。寥寥天地間,綠草如茵,藍天如席,在無盡的遠方溫柔地接合在一起。高遠的天空下,一草一木都是那般渺小可親,帶着宇宙的溫柔眷顧,自在的生長。
安童拍了一下馬,格日勒跑得更快些,在風中如箭穿行。急急掠過纏繞的風頭,我們彷彿飛掠在雲端,那股快意十分舒爽,並不叫人害怕。待我真正自己學會了騎馬,會更痛快吧!
我高興地歡呼出聲,自己好久沒有這樣無憂無慮地暢快一番了。想到自己上一次暢快還是在草原上畢業旅行,結果痛快過後就摔下馬穿越了。今天……還是小心爲妙。
下意識雙手扣住馬頸,微微伏下身來,安童見我害怕,也把速度放慢了下來。待馬慢慢停下來,他才問我累不累怕不怕。
“怎麼會累?”我笑道,“哥哥你騎術很好,坐在上面雖有些顛,卻不太難受。上回賽馬輸給那木罕,是你有意相讓罷?”
安童笑了笑,也沒回應此事,只是說:“格日勒是匹好馬,你把它當朋友看待,它自會聽話的。”
“嗯……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和它結爲安達?”我歪着頭認真思考着,又道:“哥哥,趕明兒你來教我騎馬罷!”
這個想法也不算臨時起意。之前一直是不忽木教我,他雖有耐性,騎術也不錯,但礙於主僕之別,總是蹩手蹩腳的,又擔心我受傷,不敢放開跑馬。安童和我是表親,教我騎馬就不用顧忌這些了。
安童原本被我“結爲安達”那句話逗樂了,此時又斂起笑意,有些抱歉地說:“近來怕是不能了。再待個一二日,我也得跟阿爸額吉回府了。”許是怕我生氣,又道,“以後總有機會。”
“你不是說好和真金一道,跟着先生讀書嗎?”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要回去,我有些意外。
“家中本有漢人先生的,不打招呼另行拜師,總是不好。我得先回去跟先生說明纔是。”
他小小年紀,想得卻周全。我暗暗稱奇。
“那倒也是。”我怏怏回道,不免有些失望,但也不多想,只道,“那我就自己先學着。”
安童點點頭:“你身體也弱,不要太要強,只需用心,總能學好的,”又頓了頓,有些謹慎地說,“我看得出,你也是有靈氣的……”
他語氣誠懇,不似安慰也不是恭維。我聽了卻啞然失笑,也不解釋,趕緊轉移話題:“我們回去罷,別讓那木罕等急了。”
安童也不再言,撥轉馬頭,催着馬返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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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去時已近日暮了,正好歇一歇,就可以吃晚飯了。
真金還在大安閣一帶等着我們,見我們回去晚了,不免多問了幾句。我見他眉宇間似乎帶着心事,不禁有些狐疑,當着衆人又不好多問,只得先藏住話頭。
真金和安童走在前面,兩人又親近地閒談起來。那木罕同我跟在後頭,這包子沒人搭理,不免有些忿忿。我暗暗打量了他一眼,他小臉繃得緊緊的,眼睛直直盯着真金安童二人,滿臉不開心。喲,似乎吃醋了!
像安童這樣的優質小鮮肉,年紀相仿的男孩子都願意和他一起玩。他和那木罕雖也親厚,但總不如和真金那般知心——誰讓人家有共同語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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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安排在一處配殿,走至殿門口,真金又停下來囑咐幾句,說是忽必烈還在議事,晚飯怕是要推遲了,又留下安童,說是霸突魯夫婦也會一道來吃飯。他們也快回去了,也算是臨行前的小聚吧。
忽必烈回來時天已擦黑了,夏日的天黑的遲,想來也夠晚了。他揹着手踱進寢殿,也不說話,只是把衣帽扔給了僕從,默默走至上首,坐了下來。霸突魯緊隨其後,也被我額吉讓到客座上,和帖木倫、安童坐在一起。
我悄悄打量了忽必烈一小會兒,他眉頭緊鎖,表情有些嚴肅,略帶煩悶,像是有心事縈懷。待開飯後,臉色才舒緩開來,拋掉了煩心事,該喝酒喝酒,該吃肉吃肉。
在座的都是親人,大家也不拘束。但誰都知道忽必烈有心事,說話間都小心了些。倒是忽必烈自己先活泛起來,興致勃勃地問我有沒有挑到稱心的馬匹,騎着感覺怎麼樣等等。我很高興地說起格日勒,其間又被那木罕嘲笑了一番。忽必烈見我倆鬥嘴,眯起眼笑着,聽得饒有興味。話一多,氣氛就緩和了下來,胃口也好了。
飯後,見忽必烈定是還有事商量,我很自覺地要跟着額吉退下,卻被忽必烈叫了回去。他把我抱在腿上,笑呵呵道:“身子骨一天天壯實起來,性子也比以前活潑多了,阿爸多看看你,就很高興。”
我攥住他的衣襟,低着頭,有些忐忑地咕噥道:“阿爸要和叔叔們議事,我這小孩子本不該聽的……”
“哈哈!”忽必烈又笑起來,“倒是個機靈的,能看出我有事要商量。”而後招招手,“叫他們都進來罷。”
不一會兒,忽必烈的各色幕僚宿將就齊聚在殿內,宿將如霸突魯,侍衛如燕真,廉希憲,謀臣如子聰和尚、姚樞、竇默等等,都是信得過的心腹,真金也自然留下了聽事。
見衆人坐定,忽必烈開門見山,點明今日議題:有親信捎信來說,東道諸王塔察兒在襄樊作戰不利,蒙哥汗聞此大怒,似乎正暗中考慮更換將領。
此言一出,大家都心如明鏡,慢慢的,臉上都泛出了喜色:利好,絕對的利好!王爺的機會來啦!
只是糾結的是,要不要請戰?忽必烈也說出了自己的憂慮。先前蒙哥汗已下旨命忽必烈在家養腳病,無需參戰。眼下,再去請戰,是不是貪功了些?畢竟大汗打心眼兒裡不願忽必烈再立戰功了。
漢人儒臣們很快有了成算,儒士姚樞作爲代表爲忽必烈分析利害:一者,作爲一個蒙古王爺,長期不持兵柄,會逐漸淡出權力核心,這使不得。二者,塔察兒的東路軍裡,領軍將領多是漠南一帶的駙馬、勳貴。忽必烈長期經營漢地,與他們關係緊密,若是將兵,也能號令諸人,而西道諸王就沒有這個優勢。三者,作爲一軍將領,必是孛兒只斤氏宗王才能服衆,排除了西道諸王和阿里不哥、旭烈兀等人,除了忽必烈還有誰呢?
姚樞說罷雙手一攤:王爺,你的選擇很明確了啊!
見忽必烈還沉默不語,近侍燕真也進言:大汗素來多疑,如今以萬聖之尊親臨戰陣,戰場險惡,已是犯了兵家大忌。王爺作爲大汗親弟不能爲主上分憂,卻在封地獨處安全,總是說不過去。萬一被小人進讒言,就不好了……能不能領兵先拋開,咱們總得表明一下願意爲汗兄分憂的心意呀!
忽必烈摸着鬍子,還是不說話,眼神卻越來越清明,似乎心中已有了成算,卻還不表態。漢人儒士們急呀,此刻也不說什麼“不戰而屈人之兵”之類的虛辭了,紛紛勸忽必烈請戰:趁機撈起權柄纔是最實在的!王爺有發展,俺們漢人才有前途啊!
就連真金都跟着漢人師傅一起向忽必烈建言了。
忽必烈卻不急,拍了拍我的腦袋,問道:“察蘇,你說呢?”
此言一出,包括我在內其他所有人都驚愣了。這……我並沒有顯露出軍政方面的天賦啊!我還是兒童哩!
不免也用心思考了一陣,好在一直專注於研究諸王關係,也多少關注着軍情,對此也不是一無所知。我想了一小會兒,瞅瞅忽必烈,斟酌着開口:“先前伯汗不讓父王領兵,是以腳病爲由;如今父王腳病好了,何不請戰呢?”
說罷繼續瞅着忽必烈,有些不安,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潛臺詞:汗兄之前跟我來虛的,我也和你打太極。現在俺腳病好了,您沒有託詞了罷?——這是明面上的。深層含義是:東路軍進展不順,西路軍的作戰計劃也要延擱;南征將領不好選,您是知道的,不如先把兄弟矛盾放一邊。兩者孰輕孰重,您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最重要的是,此番請戰忽必烈也有個正大光明的藉口了:腳病已好,絕不忍心宅居在家而讓汗兄在前線冒槍林彈雨!正好,還給了蒙哥汗一個下腳的臺階。
可是,我說完之後,大家都沉默了是怎麼回事?攥緊衣襟,我不安地望了望諸人:這可不是我主動要說的……
忽必烈端起我的臉,凝視了一會兒,笑道:“你說的很好。爲什麼沒有底氣?”
我鬆了一口氣,弱弱回道:“大人的事我哪懂?只是父王叫我說,就胡亂說幾句罷了,心裡怪忐忑的……”
見忽必烈開了口,燕真等人附和道:“公主天真之言,卻比我們說的明白,原是我們想複雜了。”也不知是安慰還是恭維。真金看了看我,倒是一臉的讚賞之色。
忽必烈點頭表示同意,隨即拍板:“很好的理由,就這麼說罷。”一招手:“來人,修書給大汗,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