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身回返時,已近晌午,衆人多已興盡而歸,寶兒赤們已經架起鍋竈,準備設宴了。
小火者從人羣中輕快地穿梭而過,來到我面前,笑着行禮:“公主,皇上正找您呢。”
我點頭應了,擡眼去尋皇帝的象輿,恰見水泊對面的高地上龍旗招搖,便驅馬馳過去。待到御前,才下了馬,解下馬背上的天鵝遞與侍從,自己登上象輿去尋皇帝。
怯薛通報後,我撩簾而入,卻見皇帝閒適地倚在榻上,望着車外紛飛的大鷹,笑得暢快;靠坐一旁的是皇后南必,懷中抱着一歲出頭的小皇子,與皇帝親暱地說笑着。
“兒臣見過陛下、皇后。”我忍下心頭的異樣,見禮道。
“公主何必多禮?”南必將小皇子遞與一旁乳母,親自相迎。那年輕明豔的臉龐晃入眼中,我竟覺得刺目,她的確很像察必年輕的樣子。
我心頭感傷,一時沉默下來,南必回身望望皇帝,得其示意,便帶着小皇子悄聲退下了。
皇帝招呼我坐過去,目光落到我袖口,忽而皺了眉頭:“怎麼回事?”
我低頭一瞧,卻見月白色的衣袖不知何時沾上了斑駁血跡,微微一怔,纔想起是剛纔捕獵天鵝時蹭上的,因爲心裡藏着事,一時竟未曾留心。
皇帝別過眼,不願看那污穢,我便掏出帕子,將那一處遮了,歉然道:“兒臣不如回去換身衣服,再來見父皇。”
“不妨事,”皇帝搖搖頭,沉默片刻,又回頭望我,眼裡暗沉沉的,好一會兒才釀出話語:“弘吉剌部的帖木幹那顏,是皇后的堂兄,今日一同來了……”
皇帝眼神閃爍,話至一半,突然吞聲不語,小心打量我的表情,我只是一笑:“父皇,這次爲何不是畏兀兒部?”
他像被戳到痛處,花白的鬍鬚如亂草般抖了抖,眼裡幾乎掉下淚來:“七年前篤哇再襲火州,火赤哈兒的斤力戰而死,朕心裡後怕得很,又怎捨得將你遠嫁漠北?”
“既然捨不得,就留着兒臣罷。”
我笑了笑,直接把他的話堵了回去,“這個帖木幹,同我又有甚麼干係?父皇不必提了……這樣的事,以後都不必提了。”
老皇帝惱恨交加,憤憤瞪了我良久,仍覺咽不下這口氣,一掌拍在榻上,卻也只是無力的悶響。我看着他蒼老的面容,只是覺得難過:皇帝只想給我找個歸宿,卻不想想他這個年紀,我還能在身邊陪伴幾年呢?
心裡猛地抽痛,我恍然驚覺:皇帝已是古稀之年,就連太子也已經四十有三了。
皇帝久久不語,負氣背過身去,只拋給我一個背影,我難得地覺出一絲歉疚,附過身去,好言道:“父皇。”
他無動於衷,我哄勸多時,纔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你向來只顧着自己適意,卻不曾想想朕,不想想你額吉?”
我聞言一怔,手僵僵落在他背上。皇帝覺察出我的異樣,猶豫片刻,仍是不客氣地甩出一句:“你和安童,婚娶的事,想都別想!其他的,只要不做得出格,朕也懶得過問!”
……
我離開象輿時,仍覺心神恍惚,連腳步都輕飄飄的。
其實也沒有多失望:婚娶的事,我早就不再指望,即便安童回來,也是如此。只是如今我們之間,又算什麼呢?
心裡煩躁不堪,我漫無目的地走着,不料被等候已久的女伴們圍簇上來。別速真似乎早已窺得了風聲,湊至我耳邊,忍笑道:“皇后吩咐,待你出來,務必將你攔下!”
我怔了怔,旋即明白她的意思,心裡已是不喜,嘴上剛要拒絕,別速真卻只搖頭道:“皇后也是好意,你再不情願,面上也得過得去,別讓人家難做。”
脫脫真因卻只笑着覷視我,一副洞若觀火的樣子:“要我看,公主這個倔強性子,打定了主意,說什麼都是徒勞,何必給人家留念想?”
普顏忽都卻只靜默立在一旁,在她身側,一個三四歲的小娃娃正把玩着母親的裙角,百無聊賴地聽着大人們閒敘,冷不防擡頭,奶聲開口:“額吉,她們都在說什麼呀?”
普顏忽都柔聲一笑,彎腰把女兒抱在懷裡。我望着母女倆一怔,思量片刻,纔想起這是她改嫁後所生的女兒,轉而又想到安童,心裡更是迷茫無措了。
見我突然沉默,女伴們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而後才齊齊開口:“好歹見一見罷。”
我木然點頭,任由他們把我引到南必那裡,年輕的皇后見我過來,忙壓下眉間的焦躁,試探着開口:“公主,想必此事陛下已和你說了。”
“兒臣多謝皇后好意。”我心下不快,話語便帶着幾分淡漠。皇帝漸漸年邁,有時懶於朝政,政事便讓南必與聞。可她管得未免太寬了,何以插手我的私事?
我無心理會她背後的目的,只想將這事早早應付過去。南必見我態度冷淡,臉上的熱切便褪了幾分,卻仍是得體的微笑,隨即引出身後一人:“帖木乾哥哥,還不見過公主?”
哥哥?這稱呼我聽着彆扭,即便不是南必的親兄,想到她和忽必烈的關係,我也滿心不適。面前的男人聞聲下拜,而後擡起臉龐,語氣卻帶了幾分拘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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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帖木幹,見過公主。”
我不忍拂了南必顏面,便耐下性子打量幾眼:他生得不壞,年紀卻有三十五六,想必早已娶妻生子。這麼一想,心裡更添厭憎,可轉而想到自己已非二十韶華,駙馬人選,大抵也是這個年歲。
“那顏多禮了,既是皇后兄長,自然也是我的長輩。原是我怠慢了。”
一語既出,南必面色已是不好:若要細論,這帖木幹可是我的叔伯輩呢。
我淡淡一笑,不予理會:這已是我給她最大的情面。
那邊宴席早已準備妥當,簡單寒暄幾句,我便藉口告退。南必似乎窺得我心意,但我禮數週全,她也說不得甚麼,便也不再多言此事,一面遣人去請皇帝,一面邀我入席。
……
酒宴之後,諸王宗室們又潛入林中一番馳射,滿載而歸時,林間已披上了暮色。
我不願立時回去,步伐便遲了些。透過草木遙遙一望,遠處似有火光,才知道晚間的篝火已經生起來。不多時,營帳處又飄來了渺渺的歌聲,火光前人影攢動,有人圍着篝火跳起舞來。
午間便飲了許多酒,到現在還神思不清,我無心湊這熱鬧,索性下了馬,踩着夜色在林中慢慢踱着。
也不知過了幾時,“唏律律”一聲輕嘯,遙遙遞入耳中,一人騎馬迎面而來,我停下腳步,倚馬而立,看清那人面孔時也未覺得意外。
“這麼晚還不回去?”安童下了馬,一面挽住繮繩,一面開口。
“不想再喝酒。”我散漫回道。
他沒說什麼,上前牽過我的馬匹,想要扶我上馬。我腳下一頓,索性抱臂靠在一旁的樹上,不再挪步。
“是不想見到皇后罷?”他了然一笑,也不再催促,回身將馬拴在樹上。
這消息傳得真快,我愣了愣,纔想明白:“別速真告訴你的?”
他一時黯然,凝視我片刻,才道:“你心裡既有主張,又何必因此傷神?”
“這事還不值得讓我傷神,”我搖搖頭,目光落入了濃稠的夜色裡,“我今日見到了史彬。”
安童眼裡閃過一絲異色,低頭思量一會兒,才問:“你們是說起了盧世榮罷?”
他心裡也是明鏡,我暗暗一嘆,不置可否:“陛下依盧世榮之意廢罷行臺,朝中物議沸騰,臺察官多有不滿。你是首相,又該如何呢?”
“我早有告誡,他仍是一意孤行。上任至今,所行未見成效,卻徒惹事端。他這個右丞,怕是要做到頭了。”
安童語氣平靜,目光也投進夜色裡,他半籠在月影下,神情看不分明,整個人如同夜一般晦暗。
“……你打算怎麼做?”良久,我纔回過神來,聲音有些沙啞。
他轉眼望我,無聲一笑,用目光撫過我的臉龐:“你不必知道。”
“你是不想說?”我愕然道,眼睛鎖住他的臉,蓬蓬的怒氣很快騰起來。
我喪氣地一跺腳,一時也不懂這怒氣因何而來:難道是因爲他心存隱瞞?還是覺得他別有心思?
“你不想說,那便罷了。”我冷冷丟下一句,不再看他,只是去解樹上的繮繩,準備上馬回去。
身後是壓抑的沉默,在這當口,莫名的羞憤一股腦的全涌上來:即便我們曾有過親密,也沒有理由讓他對我全然坦白。
我不再多言,攀住馬鞍正欲翻身上去,卻冷不防地被人一拽,他突然扯過我的身體,一把推在樹上,眼睛也逼過來,帶着透骨的冷意:
“當年阿合馬一案,你雖未獲罪,事實上,也不是全然無辜罷?”
我一時懵然,待尋思過來,內心早已掀起驚濤駭浪,嘴脣徒然張着,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樣的事,皇帝能容忍幾次?你一個公主,又牽扯什麼朝事?”他厲聲低斥,臉龐毫無溫度,冷漠得近乎駭人。
“那你到底要做什麼?”我顫聲問道,腦中突然一個閃念,甫一想到,便覺滿心驚駭,一時連呼吸都被凝凍了。
“我不會像你那般胡來!”安童恨恨道,這才鬆開手,我長出了一口氣,癱軟地靠在樹上,繃緊的神經慢慢鬆弛下來。
“陛下愛你寵你,卻也非毫無底線。朝事詭譎多變,你何必涉入過深?”
他見我仍是呆怔不語,不由得一嘆,撫過我的面頰,安慰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且不必擔心,朝中風雨再多,我也不想讓你受到驚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