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兒都魯的暴雨接連下了三日。草原上泥濘不堪,車馬難行,兩軍士兵一時都無心交戰。
待到天氣放晴,大雨浸透後的草原,處處透出凜冽的冷意,泥土一經雨水沖刷,腥氣肆虐,竟像是被鮮血澆灌一般。
及至兩軍對陣,皇帝才駭然發現:敵陣中不知增了多少兵馬。在那連綿不休的雨夜,叛王乃顏已率主力親至此地,大軍陳列在曠野上,密密匝匝,多得難以計數。對比之下,忽必烈在人數上再無優勢。
而且,敵軍主力急行而來,似乎並沒有疲敝的跡象,反而鬥志昂揚;反觀己方,在暴雨裡熬了數日,士氣愈發低迷,兵士們怏怏厭戰。就是皇帝本人,在痛風的折磨下,也快熬不住了。
饒是如此,忽必烈仍不顧衆人勸阻,堅持乘象輿親身督陣。怯薛軍將象輿導引至一處小丘,正好登高觀戰。視線前方,較爲平緩的遼闊平原上,正是對峙而列的兩軍,中間只隔一道河谷,河道甚淺。饒是雨後河水漫漲,步兵亦能勉強趟過,對騎兵而言,完全不是阻礙。
皇帝聽取葉李之言,選漢人步兵排在陣前,輔以騎兵在側,聯結的大車壓陣在後,以絕士卒棄逃之念。軍隊分三組,皇帝自領十隊人馬守中軍,左右翼各有十隊,分佈兩側,展開極長,像一對巨大的羽翼,呈包圍之勢。由此,整個隊列也被拉得纖長而單薄,從後衛到前鋒,距離甚短。
眼見皇帝親自督陣,士氣多少重振。這也是沒有選擇的事:前方有乃顏大軍咄咄相逼,自家皇帝壓陣在後。士卒們退無可退,不奮死向前,還能如何?
忽必烈在象輿裡遙觀戰陣,看到這番部署,臉上憂色稍緩。他沉默地望向我,想從我眼裡尋到更多慰藉。我篤定地點點頭,安慰似的一笑。他稍稍釋然,旋即神色一定,慨然下命。
不多時,軍中號角齊鳴、罐鼓大震,一聲令下,鐵騎應聲而出,勢若奔雷。前鋒步卒在鐵騎開拔的那一刻,迅捷地躍上同袍的馬背,身負弓箭,手持短矛,隨着騎兵一起衝鋒。後方的軍陣也順勢向前推進。
遼闊的曠野很快被喧囂的廝殺聲吞沒,待兩軍相交,很快纏作一團,不分彼此。皇帝麾下的中軍率先出陣,左右兩翼很快從兩側碾壓上來。乃顏軍中策應不及,一時陷入了被動。受困的士卒抵死反抗,殺意更甚,其攻勢猛烈,讓人始料未及,幾乎要從敵方陣營上撕開個口子。皇帝的左翼被屢屢強攻,愈發薄弱,領軍大將博羅歡漸漸不敵,軍士也有潰逃之跡。皇帝見此,旋即下命怯薛軍近前補上缺口,自己則乘着象輿緊追上來。
他分撥出一隊怯薛衛軍上前助陣,扈從聖駕的軍力便少了些,卻也顧不得了。象輿被驅下山坡,逐着大軍緩緩行進。三軍見皇帝的車駕遙遙在望,旌旗招展,在一片血雨中異常矚目。一時軍心大振,再無顧慮地同敵手廝殺起來。
河谷上方血霧蒸騰,窄窄的水道不多時便填滿了屍首,上面倒插的箭矢兀自搖曳,宛如風中飄蕩的葦草。乃顏且戰且退,被對手趕至了對面的山坡上,終至不敵,防線崩壞。他不欲死戰,順勢潰逃,皇帝的大軍卻不依不饒地追上來。
象輿行動緩慢,很快被追敵而去的三軍遙遙甩下。眼下勝負分明,忽必烈終於稍稍寬心,象輿不疾不徐地行着,無情地踏過地上的屍首。車駕時有顛簸,皇帝卻氣定神閒,安穩地坐在榻上,目光威嚴地凝視着前方戰場,即便血氣撲面而來,也渾然不覺。
車外腥氣瀰漫,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密密地罩下來。許久未經戰陣,我聞之慾嘔,胃部也一陣陣痙攣。忽必烈見我面色不豫,不由笑問:“這就怕了?”
他臉上笑意盈然,終於一掃憂愁。我不忍拂他興致,屏息忍了一會兒,緩緩搖頭。他打趣似的一笑,身子傾過來,伸手拍拍我的手背。我握住皇帝衰朽的手掌,輕輕摩挲,指間盡是粗糲的觸感,再看他振奮的面孔,一時心頭百感交集。
“父皇。”我輕輕喚他,聲音低微,猶如囈語。忽必烈見我感慨難言,不由嗤笑:“戰場本就不是什麼好地方。朕不允,你還偏要跟過來,現在……”
我漫漫聽着,不料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下一個瞬間,我們都猛地跌在榻上,身體狠狠撞在一起。車輦不知爲何劇烈地晃動,像被一股大力猛然撕開。
車身劇烈地震盪,四角都在拼命地撕扯,車下的巨象像是失控了一般,驚懼地哀鳴,胡亂衝撞,一時扯得車體搖搖欲墜。我和皇帝勉強攀住車板,纔不至被甩開。
“賀伯顏!救駕!”危急關頭,我來不及思索,本能喊出一個名字。車身晃得越發猛烈,幾欲失控,我無意間一瞥,卻見數支箭羽輕盈地飛上車篷,不多時,箭矢便密集成雨。
騎兵的呼嘯聲漸漸逼近,我心下一驚,瞬間明白了什麼:皇帝車駕脫離了大軍,怕是遇襲了,也不知扈從的怯薛軍可堪支應。
輿象突然失控,顯然是受箭陣驚嚇所致。必須將皇帝移下象輿,否則一旦輿象瘋跑,後果不堪設想。
在一片混亂中,皇帝緊緊攀着車板,臉上漲得通紅,沉重地喘息,面色難看至極。我知他是痛風發作,強自忍耐,一時焦慮至極,只得道:“父皇,忍忍!”
一語既罷,我找準時機,勉力移到車窗處,但見賀勝不顧安危,奮身擋在象前,大力掣住車靷,以圖穩住輿象。我心中驚憂,卻不好讓他分神,只得大聲呼喚近侍:“備馬!護陛下移駕!”
不遠處的前方,馬蹄漸漸逼近。不知何處而來的敵軍突襲御駕,乃至象輿失控。隨行衛軍早已結起戰陣,奮力抵禦。敵軍一時無法近前,只讓射手放箭猛攻,箭羽密密匝匝地襲來。我匆匆一掃,衛軍中不見安童影子,怕是他忙於指揮應敵,無暇脫身。
少時,驚奔失控的輿象終於稍稍穩住。近侍早已備好馬匹,賀勝跳上車,與同僚一起,合力將痛到昏迷的皇帝背下去。可象輦早已成了敵方攻擊的重點,箭雨無休無止,密集得無從脫身。皇帝被託上馬背,失去了車駕的庇護,身體暴露無遺,恐怕更加兇險。我心急如焚,一時別無良策。賀勝送皇帝上馬後,又回來尋我,急聲催我下車。
我扶着車身,正欲跳下來,心中忽然一個閃念,立時回到車中,同時大聲下命:“着人密送陛下回營,將象輿趕上山坡,不許停下!”
“公主!”見我坐回車中,賀勝一時驚呼,登時明白我的用意。我不給他勸阻的機會,喝道:“起駕!”象輿很快隆隆地駛起來。
巨大的車輦一經開動,再次成了一個移動的活靶,吸引着敵人的箭矢追逐而來。大車劇烈地搖晃,如在洶涌的浪濤中顛簸穿行,我緊緊攀住車窗,怔怔看着窗外,遠遠瞥見皇帝伏在馬上一路回行。待那渺小的背影漸漸消失,我心中大定,長長出了一口氣,才覺背上的衣襟幾乎溼透了。
可我並沒有機會鬆懈。象輿行到哪裡,那箭矢便指向那裡,饒是有近侍護駕,車篷上也被釘滿了箭矢。車駕顛簸得更加兇狠,車體誇張地傾向一側,我幾乎被甩落,死命扣住車板,纔不至於墜下去,緊接着又是劇烈的震顫,整個大車幾乎被顛散。
我偷空瞄向窗外,象輦被趕上山坡,可尾隨的敵軍如浪般追逐而來,便是我下了象輿,也不易脫身。他們定是以爲皇帝還在車裡罷。我這麼想着,一時慶幸,一時後悔。在那緊急關頭,我不暇思索,便將自己拋上了絕路。而眼下的形勢,已不容我再做選擇。
至少皇帝能全身而退。這麼想着,我稍感慰藉。很快就無暇傷惋了。敵軍的騎兵愈發迫近,箭雨愈發兇狠,不時有箭矢穿透而入,車內很快一片狼藉。滿室的翎毛齊齊震顫,如白雪紛然飄落,晃得我一時失神。
“公主!公主!”賀勝在車外大聲喚我,“公主,下車!”
我立時靈醒過來,小心躲閃着,挪至車門處,賀勝已將馬匹趕過來,催促我騎乘上去。
“安童丞相已派人分兵救駕,臣會護衛公主脫身!”
我顧不得多想,扶着賀勝手臂,跳上馬匹,撈起繮繩,便催馬奔出去。可敵軍也不是傻子,象輿一經停下,便知有人棄車而逃。箭雨很快調轉方向,逐着奔馬奪命而來。
我幾乎無暇喘息,伏在馬上一路前奔。身後鐵蹄陣陣,甚至聽到戈矛交擊,血肉撕裂的聲音。箭矢越來越近,不時擦身而過,如流星般紛紛墜落。死亡是如此迫近,我內心驚懼到極點,腦中已是空白。只能緊緊攀住馬鞍,狠命地催馬狂奔。
快點!再快點!也許我就能看到他了。想到安童已分兵來救,絕望中還是心生希冀。可是身後追兵不歇,零星的衛軍越發難以支持,也不知能撐到幾時。
我咬住嘴脣,心中又是恐慌,又是沮喪,甚至懊悔自己故作聰明:若是那時同皇帝一同棄車而走,也許不至於這般狼狽。
可如若那樣,忽必烈還能順利脫身麼?
我徒勞地想着,命運迫在眉睫,已無暇思慮抉擇的得失,只是一心想着活命。
眼前依稀有軍旗晃動,騎兵紛至而來,也不知是敵是友。也許那就是他了,我無益地奢想着,下意識直起身子探望。就在這鬆懈的瞬間,一股滅頂的劇痛遽然襲來,瞬間將我吞沒,身體從馬上墜落,意識登時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