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我們一行人走走停停,離哈剌和林越來越近了。哈剌和林,據不忽木所講,是“黑色圓石”的意思。這座大漠中的世界都城位於鄂爾渾河上游,窩闊臺汗在位期間定都於此。我默默腦補着和林的位置,估計應該在如今的外蒙古境內。
寒冬果然是蒙古高壓肆虐的季節,越往北走,風勢越盛,氣溫越低。察蘇小公主自小到大一直窩在漠南漢地的開平府,從沒經歷過這樣凜冬,真是有點受不住了。我心裡默默唸着《冰與火之歌》中守夜人的臺詞——“Winter is coming!”,對於這句話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同身受。長城早已甩在身後,前方等待我的,不就是險惡莫測的凜冬嗎?
一路行着,周邊似乎漸漸有了人跡,不時能遇上一些人羣車隊,有的像是從撒馬爾罕趕來的穆.斯.林商團,有的是從漢地來的運輸隊伍,還有的像是達官貴人……雖然大家服色不同,相貌各異,但似乎都趕往同一個方向——和林。
越往北走,大家的情緒明顯開始低落起來,除了阿蘭每天還給我講講故事解悶之外,其他人都很少言語。不忽木更是沉默寡言,有時只看他一人怔怔地望着天邊彤雲,不知在想些什麼。他不過十一二歲,竟也是心事重重。
今天一早,我捧着奶茶暖着手,闊闊進來告訴我,我額吉派來近侍已前來迎接,我那王爺爹和蒙哥汗也快趕回和林了。我撩起車簾望向車外,廣闊的天空下,遼闊的山川如波濤般起伏,稀疏枯黃的衰草附着其上,相互毗鄰的山包像是巨大的駝峰。極目遠望,那遠山腳下,有一條銀帶蜿蜒開來,閃着耀目的寒光——難道那就是結冰的鄂爾渾河嗎?那山川就是杭愛山嗎?越過前面山谷,應該就是和林了。
阿蘭和不忽木一遍遍跟我講着家族關係,禮節和禁忌等等,以防見了大汗失了禮。好在蒙古人的規矩並不像漢人那麼複雜,倒也不難應付。
空廣的大漠喧囂漸起,坐在氈車上,我似乎能感覺到車外黃塵瀰漫,偶爾有蒙古人大聲的吆喝,還有種種其他聽不懂外國話。哈剌和林現在是世界性都市,亞歐大陸上諸國使節,商團均來往於此;基督徒,穆.斯林,道士,僧侶往來不絕;珠寶、金玉、絲綢、美食匯聚此地……我頗有種即將要參觀世界博覽會的感覺。
兩日後,我從氈車上走下的那一刻,哈剌和林就像約定好一般出現在我眼前。
彷彿一隻沉睡的石獅一般,和林城靜靜地陳臥在鄂爾渾河畔,周圍平整的草原任其鋪展。灰黑雄渾的石牆向兩側延展開來,巍峨的城門處插着成吉思汗的標誌性旗幟——九足白旄大纛,旗幟上的九條犛牛尾在寒風中飄搖招展,頗有幾分猙獰之意。
我的目光沿着城牆向上攀爬,卻無法一覽和林城的全貌。但那混合着中原漢地和蒙古草原的建築風格,卻給我難以言喻的奇特感受。仿如一千零一夜裡的神殿一般驀然降臨於這茫茫荒原之上,種種詭秘封印其中。
闊闊已拉着我踏入城門了,我還渾然不覺,目光依舊流連於外城,此時已有一小叢人駕着一輛華麗纖巧的宮車迎面趕來,爲首一箇中年男子見了我們連忙跳下馬背,趕至我面前單膝跪下。他身後的隨從也紛紛跪下行禮。
“奴婢阿合馬見過公主。”那中年男子的蒙古話明明說的很地道,但腔調還是很奇怪,卑微的語氣中帶着幾分諂媚。我不經意掃視,已看見身邊的不忽木微微皺起眉頭,眼裡輕描淡寫般閃過一絲鄙夷之色。
之前沒見過十幾個人同時跪地的陣仗,我心裡有些不安,忙命他們起身。這和林城裡諸王公主滿街走,太過張揚沒有好處。
“阿合馬,王爺可回來了?”闊闊一邊領着我走向那輛宮車,一邊問道。
“大汗和王爺的帳輿已至和林城外二十里處了,察必王妃、真金王子已率諸位王子出城迎接,他們走得匆忙,未作安排。我估摸着公主近日裡也快到了,就打算出城相迎,誰想就在這裡碰上了?”這個叫阿合馬的男子一邊追着闊闊的步伐,一邊說着話,滿臉堆笑。
他倆說話的空隙,我順便打量了阿合馬幾眼。他約莫三十多歲,中等身材,頂着一頭濃密的棕黑色捲髮,臉頰圓潤,鼻子長且大,漆黑的眼睛裡精光流轉,脣上兩撇上翹的鬍子雖有些滑稽,卻透着掩不住的精明。估計他是中亞那邊的人,這個時期一般稱作“回回”。
闊闊聞言哼了一下,不以爲意,不鹹不淡地說:“阿合馬,你做的很好!怪道能討王爺王妃的歡心,現在連公主也得承你情呢。”
“大人說的哪裡話!王爺王妃是奴婢的主人,小公主也是奴婢的主人。奴婢自當盡心奉侍,爲王爺分憂。怎敢望着公主承情呢?”
他這話說的乖巧,闊闊雖不喜,卻也挑不出毛病來,便懶得與他客套,只是將我送上宮車:“行了!先把公主送到王爺府邸吧,她大病初癒,這一路也着實疲累了。”
“那是自然。車裡我已叫人鋪上好幾層氈墊,保管公主坐着舒服……”
他話音還沒落,闊闊就已翻身上馬了。阿合馬自覺無趣,摸了摸鼻子,也跟着跳上馬,指揮着車隊徑直趕往忽必烈的府邸。
我還沒來得及打量和林城內的佈局,厚厚的車簾就已經落下。我只得乖乖坐在氈墊上,無聊的對着手指。
阿蘭在車內陪侍我,這時忍不住嘀咕道:“勢利小人,花言巧語,就會討主人歡心!察必王妃、真金王子那麼疼愛公主,怎會忘了派人接待公主?定是這奴婢把功勞都攬在自己身上了,看我不戳穿他!”
“你小點兒聲,他就在外面。”這姑娘說話太過直率,竟是毫無遮攔。
“雖然是我猜的,但也差不離了!我又沒說錯話。”阿蘭憤憤地說。
阿合馬再想諂媚邀功,估計也不敢當着衆人面扯謊,但闊闊都不正眼看他,阿蘭這麼厭惡他,他的人品可能真不怎麼樣。
“這個阿合馬有什麼來歷?”
“他不過是王妃的陪嫁奴隸罷了。仗着自己有兩手理財的本事,一天到晚在王爺面前獻媚討巧。他經常暗中剋扣府中奴僕的份例,還誇耀自己理財有方,能節約開支。王爺王妃還偏偏喜歡他,饒是我阿媽抱怨訴苦,也不奏效。”
據說回回人理財很有一套,這個阿合馬也許就是忽必烈身邊的一個財務主管了。不過,被人這樣指斥,看來他是圍住了主子,開罪了下人。
阿蘭還在憤憤不已,我此時懶得理會這些糾紛,只得勸道:“好了好了,在我身邊,豈會短了你的?且別和他計較了……”
正言語間,宮車突然停了下來,闊闊已在外邊喊起:“公主,王府到了!”
我又被人抱下車,站穩身子,展眼一望,卻見一道木柵圈起的場地內,兩排大小不一的斡爾朵(1)如雁陣一般鋪排開來。忽必烈的王邸位於宮城以北,所在地頗爲敞闊,這一個個潔白的斡爾朵,如朵朵白雲般安靜地臥在這片土地上。爲首的恰似頭雁的那個斡爾朵最爲高大敞闊,樣式就如現在那種渾圓的蒙古包一般。外面蓋着白、黑、紅三色相間的豹皮搭蓋,華麗又威嚴,從帳頂處伸出數根繩索被牽曳着固定在地面的木樁上。看這規制,這座大斡爾朵應該是忽必烈的帳幕了。
大斡爾朵的兩翼是十數個規模較小的斡爾朵,上面紛紛搭着白天鵝絨搭蓋,也是華麗異常,可能是諸妃、王子、公主的住所,再往後面稍稍簡樸一些的帳幕,應該是供忽必烈的扈從、僚屬居住的地方。
“王妃王子公主都出城迎接大汗了,小公主可以先往帳幕裡安歇一下,讓奴婢們服侍着沐浴洗漱,換好衣服,打好精神,歇個半日,王爺他們也就該回來了。”阿合馬一邊引着我和闊闊往右翼的帳幕那邊走,一邊說道。
此時已有五六名僕婦迎了上來,看來是服侍我休息整頓的。闊闊把我轉交給她們,又囑咐我道:“豁阿、阿蘭她們跟着您行了一路,也該休息一下了。“而後又指了指其中一個蒙古女人,道:”她是塔娜,王妃的貼身婢女,讓她來照顧公主吧。”
由於此前我額吉派來的近侍已和闊闊通過消息,那麼我因病失憶的事,王府裡的人大概也都知曉了。所以闊闊這樣向我介紹生人時,諸人也沒有覺得奇怪。
那個叫塔娜的侍女聞言已趕上前來,挽過我的手:“闊闊大人也該休息一下了,公主我會盡心伺候的。”她大概二十多歲的年紀,雖然長相平常,但言語裡帶着爽快的笑意,倒也讓人感到親近。
我向闊闊點點頭:“這樣很好。”
闊闊一笑,俯首行禮,準備離去,臨走時卻又回頭,這一次卻是朝着不忽木開口:“你父親燕真一直護衛在王爺身邊,此番也該一道回來了,你這個小大人也不用操心了!”
不忽木澀然一笑,眉宇間的憂愁也如雲般散去,用力地點點頭。
待我打理好一切,躺在自己那座小斡耳朵裡的氈榻上時,夜已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