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草原,水草豐美,遼闊的碧野宛如海洋般浩瀚無邊,藍天就像明鏡般高懸頭頂。晴空朗朗,白雲片片,陽光燦爛,一片祥和。今年七月份,於忽必烈來說是段好日子。
與歷次大宴不同,今天大汗帳幕羣外圍陳列着重重軍隊,兵士們都披堅執銳,嚴陣以待。大汗金帳前飄揚的九腳白毛大纛在軍威的映襯下顯得有些猙獰。
而失剌斡爾朵前卻人來人往,既有怯薛官,又有宮廷的火者和女孩,再就是諸王那顏們。三個姐姐相繼出嫁後,除了幾個年幼的庶妹,我左右也無甚玩伴。這次大宴,各部落的小姑娘卻來了不少。熟悉的如別速真,見過幾面的有脫脫真因,普顏忽都等,大家湊在一起在草原上瘋跑一圈後,才齊齊趕到失剌斡爾朵這裡等候大宴。
長長的紅地毯已經從外圍一直鋪到大帳前面,儀鳳司的禮官也侍列兩邊,看來大宴快開始了。
我們五六個姑娘匆匆跑了幾步,卻看一羣小夥子也迎面過來。一看都是怯薛官,安童,月赤察兒,不忽木、碩德等等。小少年們都十六七歲了,正是英俊挺拔的年紀,穿着乾淨利落的怯薛官服,着實亮眼。
脫脫真因性子舒朗,大大方方地打量着這羣小鮮肉,還拿我開涮:“嘖嘖,多麼英俊的小夥子呀,可惜公主是無福消受了,將來大汗怕是要把你嫁到弘吉剌部或是汪古部吧!”
我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大方地擺擺手:“我沒這個機會,也就不跟你們爭啦。你們看上誰了,趕緊告訴,我可以幫你們說一聲,今天各部來的小姑娘多,下手晚了可不要後悔。來,脫脫真因,你先說!” 我把皮球又踢了回去。
安童他們越走越近,應該能聽到我們說話,脫脫真因再粗爽也抹不開臉,自己不回話,反而不厚道地把普顏忽都往前一推,笑道:“還是讓這位先選吧!”
普顏忽都本就敦厚老實,被脫脫真因這麼一說,鴨蛋似的臉瞬間通紅,咬着嘴脣急的直跺腳,偏偏還說不出話來,着急的模樣很是可愛。看小夥子們都直直瞅着她,更是羞得直往我身後躲。
我護住普顏忽都,對脫脫真因道:“偏你愛作弄人,普顏忽都這麼老實,你還欺負人家。”
“噯呀呀,”脫脫真因攤攤手,望着諸位小姑娘,面露委屈,“我倒成了惡人啦!你們快給我評評理。我這是爲她好啊,普顏忽都這麼老實,她不先開口,還能搶到好男兒嗎?”
身旁的別速真悄悄拉拉我的衣襟,捂着嘴笑道:“脫脫真因也忒壞了!”
“可不是呢!明明自己心裡有人,卻還要拿別人遮擋。”我也笑道。那邊,脫脫真因已拽過普顏忽都,往前一推,“好妹子,別聽公主的。你的心思我最清楚不過了,我可是幫你呢!”
普顏忽都穿着蒙古袍,下襬很長,本就不便利,冷不防地被她一推,一個踉蹌,直接栽倒在地上。七月的草葉又長又密,和她頭頂的頭套珠串攪在一起,普顏忽都急惶惶地四下扯着,卻是越扯越亂,一時站不起來。
哎呦,我們幾個都無語地望着脫脫真因:這貨哪是助攻啊?分明豬隊友一個嘛。脫脫真因也傻眼了,咂咂嘴,有些後悔。
我和別速真互望了一眼,雙雙上前準備去扶普顏忽都,卻被脫脫真因攔住:“先別動。”
普顏忽都還在地上掙扎着,那邊安童眼疾手快,上前一步蹲下身,先摘掉她頭上頭套,把小姑娘扶起來,小心問着:“你沒事吧?”
不忽木也想上去幫忙,卻被碩德攔住了,那廝也不厚道地笑道:“別管閒事。”月赤察兒也是個多事的,立即會意,拉着幾個小夥子齊齊後退了幾步,大家非常有默契。
好歹碩德也是木華黎家族的,竟然拿自家兄弟開涮。安童扭頭憤憤地瞪了碩德一眼,只得再蹲下身,將那頭套上的草葉扯斷,把珠串撥弄整齊,而後遞給普顏忽都。
小姑娘再擡起頭時,臉紅得像一個番茄,眼神像小鹿一樣懵懂慌亂,低着頭不敢瞅安童,接過頭套慌慌地就往頭上扣,卻又和辮子纏在一起。
我們都替她着急了,又想上去幫忙,可又被脫脫真因攔住:“那邊有人幫忙呢,你們湊啥熱鬧啊!”她聲音又很大,說出來,誰都聽得到,小夥子那邊開始起鬨了。碩德對身旁兄弟說:“那邊有人幫忙,你們別瞎湊熱鬧啊!”
得,瞧他倆一唱一和的,倒更像是天生一對。我瞅瞅脫脫真因,又瞅瞅碩德,越發覺得般配。可這二人卻沉浸在八卦別人的熱鬧中,渾然不覺。
“那是那是!”月赤察兒也狗腿地附和道。不忽木本也不是個愛出頭的,爲人又拘謹,也不願招惹小姑娘,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他們這麼一鬧,安童都有些不自在了。見諸人都袖手旁觀,只得好人做到底,親自幫普顏忽都把頭套戴正,小姑娘的頭髮還亂着。安童猶豫了一會兒,又幫她把碎髮撥齊,辮子捋好。
“哥哥以前也是這麼幫我打理頭髮的。”別速真笑呵呵地說,臉上美滋滋的。
“喲喲,你不樂意啦?只許安童幫你弄,就不許他幫別的姑娘弄頭髮啦?”脫脫真因戳戳別速真的臉蛋,揶揄道。
“纔不是呢,”別速真躲開她的手,一臉滿足地望着安童二人,“他們這樣多好啊。”
“別速真!”安童當然聽到了妹妹的話,揚頭飛了她一個眼刀,別速真挺怕哥哥,立即低頭噤聲。那邊普顏忽都已經羞得不敢看人了,臉扭到旁邊無人處,也不回來,只在那裡杵着。
看着她那般光景,我心下已明白了七分,微微一笑。
安童助人爲樂後,也不滯留,大步往回走,普顏忽都卻突然來了勇氣,朝着他身後怯怯地喊了一句:“安童那顏……謝謝你!”
“不必。”他轉過頭,簡短說一句,不期然對上我的眼睛。
我眨眨眼睛,對他一笑。他微微怔住,像是突然沒了底氣一樣,目光一縮,就扭過頭,待回到鮮肉小分隊,攥拳猛地錘了碩德一把。
“哎呦!你下手忒狠了點兒!“碩德故意大聲喊了出來。結果安童下手更重了。
身邊小姑娘依舊在八卦着。脫脫真因笑着摟過普顏忽都:“你行啊,敢開口跟他說話了!”普顏忽都紅着臉,眼睛卻是異常的明亮,羞得低了頭,嘴角卻是怎麼也抿不住似的,一直帶着笑。旁邊別速真不時瞅瞅她們倆,也笑得合不攏嘴。
都到了十五六七歲的年紀了,那顆小心臟也忍不住春意萌動了。小姑娘們沒事,聚到一起說的就是這些。我卻怕徒惹心煩,不敢多想,也不想聽她們的對話,便追上了小夥子的隊伍。
“阿里不哥王爺可快到了?”我問他們。
“快了!你們也去大帳就坐罷,大宴馬上就要開始了。本來是要叫你們過去的,這麼一鬧,險些誤了事。”安童皺眉道,臉上還帶着點不快。
“好啦,來得及。”我笑道,又回頭招呼小姑娘,“你們也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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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剌斡爾朵是個千人大帳,蒙古諸王、勳戚等都可容納進去。怯薛官安排諸人就坐,我和別速真等坐在一席,周圍也全都是小姑娘。宗王們卻坐在對面。
不多時,宿衛們迎着忽必烈來了。大家紛紛起身行禮,他今天興致很高,眉開眼笑的,擺擺手說聲“都坐罷”,而後自己坐在寶座上。大哈屯察必則坐在旁邊。
忽必烈打發安童去看阿里不哥的行程,安童正要離身,卻聽外面怯薛官大聲喊道:“罪臣阿里不哥入覲!”
“罪臣?”這聲稱呼傳入,我渾身一震,在座宗王也齊齊變了臉色,都扭頭看向忽必烈。忽必烈卻穩如泰山,斂住笑意,肅聲道:“宣!”
少頃,怯薛官在前面引路,一個身披帳簾的人踩着地毯進來,模樣好不狼狽。他像走在泥淖中一般,步伐拖泥帶水,來至中央,猶豫半晌,纔在忽必烈面前跪下:“罪臣阿里不哥拜見大汗!”
“把帳簾去了。”忽必烈面上笑意少了點,吩咐道,怯薛官遂上前除下阿里不哥身上的帳簾。
這個久違的七叔這才露出面目。他還跪在地上,沒帶帽子,頭頂光光的,邊緣一圈頭髮結下兩條辮子,無精打采地搭在兩側肩膀。本就瘦長的臉頰越發凹陷下去,襯得下巴更尖,面目粗黑的像個老樹根,眼裡也沒有光彩,卻還隱着一抹桀驁。身上雖穿着華服,卻因爲一路風塵,不見光彩。怎麼也看不出像是當過大汗的人。
衆人看着阿里不哥,一時都不做聲。忽必烈把手緊緊扣在把手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跪在殿中的弟弟,面色複雜,卻看不出喜色了。
“你起來罷。”他擡擡手,又指指寶座下必闍赤站立的地方,“去那裡。”
阿里不哥遲疑地擡頭,瞄了那個位置一眼,臉上瞬間充滿怨憤,直直盯着忽必烈,忽必烈看他似有違忤的意思,面色一沉,目光如玄鐵一般重重壓了下來:“嗯?”
阿里不哥瞬時沒了底氣,悶悶地哼了一聲,走到必闍赤的位置站定,四下一望,臉色瞬間變得灰白,臉部肌肉扭作一團,喉結動了動,終究忍氣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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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可曾經是託雷的嫡幼子,也是當過幾年大汗的。今天諸位宗王都有座位,甚至一些身份遠不如他的人都落座一邊,他卻當着衆人的面,站在必闍赤侍從之列,實在太刺眼。
阿里不哥身子一縮,沉沉的吸了口氣,雙腿發顫,目光直直盯着自己腳尖,誰也不看。
本來歡樂喜悅的氣氛瞬間有點尷尬,諸王也不自安了,大家互相瞅瞅,酒碗端起來好幾次,卻又放回桌上。忽必烈見狀,目光一凝,面色更加陰沉。
他站起身,端起酒碗,正要先提一杯酒,宗王塔察兒卻出列跪在下面:“大汗,阿里不哥是黃金家族血裔,就算犯了錯,也是大汗的弟弟,怎能讓他忍受屈辱,站在必闍赤旁邊?”
忽必烈的左手微微攥緊,瞥了阿里不哥一眼,冷笑道:“只是犯了錯嗎?”
塔察兒也有些害怕,但既然出了頭,也只能撐下去:“大汗,阿里不哥是您的親弟弟,託雷大王和唆魯和帖尼大妃的小兒子,您這麼做,可讓他們靈魂難安啊!大汗能容天下,還容不下自己親弟嗎?”
忽必烈聞言身軀一震,穩了穩,把酒碗遞給身後侍從,盯着塔察兒半晌,目光顫了顫,嘆了口氣:“塔察兒叔叔你先起來。”
“大汗……”塔察兒不明其意,猶疑地站起身,閃到一旁,眼睛猶望着忽必烈。
忽必烈也不瞅他,反而走到阿里不哥身邊,把雙手搭在他肩膀上:“擡起頭,讓汗兄看看。”
我這個位置剛好能看到兩人的側臉,卻見阿里不哥擰了一小會兒,終究是擡起臉,情緒已十分不穩,嘴脣顫動着,面目有些猙獰,眼裡卻蓄滿淚水。
“我的弟弟,你瘦多了!”忽必烈撫了撫他的臉頰,重重嘆了口氣。
阿里不哥緊緊咬着牙,呼吸都因顫抖而劇烈起來,還是緊緊憋住眼淚。
“你本是最小的弟弟,爲何不聽哥哥的話?朕放過你兩次,你竟然與朕對抗四年,到今日纔來看哥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忽必烈用力揩去阿里不哥眼角的淚水,自己的眼淚卻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怯薛官也都一時愣怔了,卻也不敢上前打擾二人。
再一望,只見忽必烈雙頰都掛着淚花,眼裡朦朧,卻又像含着笑意,又喜又悲的。阿里不哥已淚流滿面,嘴脣顫抖着,看着忽必烈,眼神卻是痛苦糾結,又帶着些許恨意,他不說話,喉嚨卻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親愛的弟弟,在這場紛爭中,到底是誰對了?是我們還是你們?”
阿里不哥猛地吸了口氣,忍住眼淚擰聲道:“……先前是我們,後來是你們……”
忽必烈背脊一震,手牢牢按在他的肩上,沉默半晌,終是笑着搖搖頭,嘆了口氣:“癡兒啊癡兒!到現在還和小時候一樣,認錯時還較着勁兒。罷了罷了,來人,伺候阿里不哥大王入座。”
塔察兒這才鬆了口氣:“大汗寬宏仁慈,心胸像草原一般寬廣啊!”
在座諸王也紛紛起身,吆喝着:“大汗仁明!大汗仁明!……”
氣氛總算是活絡起來,忽必烈臉上也漸漸有了笑意,拍拍阿里不哥的肩膀:“好弟弟,去那裡坐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