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麻剌臥在小小的氈榻上,嘴裡“喔喔喔”的亂叫,小胳膊小腿齊齊揮舞,用力一蹬,就把身上的毛毯踢翻,他翻過身,嘗試着自己站起來,奈何年紀太小,撲騰了好幾下,還是啪嗒一聲趴倒下來,一時蓋不上被子,着了涼又嗚嗚的叫起來。
身邊的嬤嬤見狀,欲上前幫小王子蓋上被子,卻被他踢了好幾腳,根本不讓人近身。我進來看到這一幕,笑了笑,示意他們退下。
從身後拿出布老虎,還有彩泥捏製的小刀槍小人偶之類的玩具,在他眼前一樣樣晃過,甘麻剌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不再撲騰了,小手抓緊玩具,小腿也軟塌塌地撂在氈榻上,我拉過被子,把他裹了個嚴實。
小孩子玩的高興,眼睛亮晶晶的,呵呵地傻笑,口水就流了出來,嬤嬤們又忙遞上帕子,我給他擦了擦,又把帕子放一邊。
握着他一隻小手,戳着他的臉,我一臉嚴肅地教他學叫“姑姑”。可這小子看都不看我,只顧把玩着小刀槍,還握在手裡霍霍揮舞着。我按住他的胳膊,他撲騰的更厲害,被逼的急了,扭頭一口咬在我胳膊上!
這小子太不像他爹了,真金溫文爾雅,怎麼生出個這麼愛折騰的活寶?
我揉着胳膊呵着氣,那邊額吉察必已笑呵呵地拐了進來:“怎麼,身子好了?就開始逗弄你侄子了?”
“病好了,來看看父汗和額吉,順便瞧瞧甘麻剌。”我過去挽起察必的胳膊,和她一起走到坐牀邊坐下。
女孩兒們端上了奶茶,我們喝了一口,先放置一邊。
察必摟着我的肩膀,笑問:“跟額吉說實話,你生日那天,來了那麼多小夥子,有沒有中意的?”
我聞言一驚,努力平復住情緒,才用下巴蹭蹭她的胳膊,撇嘴道:“額吉不是說再讓女兒留在身邊兩年嗎?怎麼又急着趕我走了?”
“出嫁是不急,但你中意誰,心裡也要有個數不是?我看曲律的先倒是不錯,只是畏兀兒部着實遠了些……”
“額吉,我知道……我還不想嫁人呢!先把那木罕的事定了吧!”
“你啊!不知這腦袋裡又在想什麼呢?待你身邊兄弟姐妹一個個都成婚,看你急不急?”
“不急不急,我只要父汗額吉就夠了!”
察必笑着捏了捏我鼻子,又低頭問道:“你們小姑娘都是熟悉的。你覺得普顏忽都如何?脫脫真因又怎麼樣?”
我的身體驟然一僵,緩了緩神,開口:“額吉問這個作甚麼?”
“這不是你姨母帖木倫商量着給安童娶妻嗎?他過年都十八歲了,也該成家了。你姨母說安童主意正,每每跟他提這事,都被他駁回,不得已先暗自相看着,覺得差不多了,就把婚事給他辦了。他娶了妻,也就有人照應着了……”
一席話聽得我腦子嗡嗡作響,努力穩住心神,平靜道:“普顏忽都,脫脫真因都是好姑娘,選哪個做媳婦,就看安童中意誰了。”
“這孩子不知怎麼想的,說是哪個姑娘也不合心意。要問他中意誰,他又不說……你姨母着急,這纔來找我商量。”察必絮絮說着,沉默片刻,又道,“你和安童親厚,尋機會問問,也算幫你姨母分憂解愁……”
她的話一句一句遞入耳中,我心頭彷彿壓了一塊重石一般悵悶不快。也罷,有些事確實該找安童說清楚了,這次何嘗不是個機會?
“好。”我垂着眼,悶聲答應了。
不多時,有火者來傳話,說是大汗已到了偏殿,正叫我過去。我連忙打理了一番,跟額吉道了別,就奔偏殿去了。
……
一路上,我先向火者打聽殿內都有誰,得知是伯顏、八剌等人,略一想想,便大概推測出他們的議題了。這種國家大事,難得忽必烈能讓我過問,遂壓下心頭煩亂,努力調整好情緒。
和怯薛官打過招呼,我輕身入殿,果然除了忽必烈,伯顏、八剌都在,我向忽必烈行了禮,他招招手,命我坐在身後的坐牀上。
桌案上攤着一張地圖,忽必烈坐在正中,伯顏和八剌一左一右站在一旁,三人在地圖上指指點點,果然是說四大汗國的事。
近年來平定李璮之亂,誅殺王文統後,忽必烈開始逐步削奪世侯之權,立遷轉法,罷諸道世襲,內政漸漸穩定下來。自阿里不哥歸降之後,更是了卻了心腹大患。本來要召開忽裡臺大會聯絡一下兄弟感情,順便重新確立一下自己的汗位,哪知西道諸王又亂了起來。這還不說,原本擁護自己的察合臺汗王阿魯忽前不久去世,現在主政的兀魯忽乃母子又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忽必烈這個大汗,當得太糟心!
“阿塞拜疆的木甘草原,水草豐美,商業繁盛,別兒哥汗覬覦已久,又因旭烈兀汗誅殺巴格達哈里發家族一事,心懷忌恨,別兒哥興兵,不無緣由,如今已聯合密昔兒的馬木留克王朝,南北夾攻旭烈兀汗……”
伯顏還在陳說着別兒哥和旭烈兀的宿怨。我心想着,這會兒兩國戰況不知又如何了,伊朗、敘利亞離中國多遠啊,就靠這個時候的驛站,快馬加鞭也不止幾個月啊!
“聽說馬木留克王朝信奉伊斯蘭教,跟別兒哥倒是一氣,旭烈兀對基督教頗有好感,難得能與拜占庭聯合……蒙哥汗在位時,說過要對每個宗教都一視同仁,朕對此也是奉行不渝。我的這些兄弟,怎麼會因爲這個打起來?”忽必烈捋着鬍子,焦慮無奈。
“阿拉伯一向是穆斯林的世界,基督徒飽受打壓,之前西方教廷多次組織十字軍東征,多是無功而返……旭烈兀汗西征,基督徒才翻了身,密昔兒深恐旭烈兀汗帶着基督教的勢力侵入,遂與別兒哥聯合。”伯顏解釋道。
“聽說你也是個基督徒呢?”忽必烈望着伯顏,微微笑道。
伯顏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架,虔誠道:“諦聽上帝教誨,獲益良多。”
忽必烈笑了笑沒說什麼,沉默已久的八剌卻驀然插言,冷笑道:“所謂傳佈聖教,捍衛聖土都是幌子,別兒哥貪圖阿塞拜疆的財富纔是真的!穆斯林和基督徒,也不過互相爭奪領土子民罷了!”
“阿魯忽若不是覬覦河中之地,招惹別兒哥,局面怎會如此混亂?察合臺汗國又怎會被海都突襲?”忽必烈冷眼瞅着這個侄孫,蔑然笑道,“成吉思汗帶領族人向外征服,朕這些不爭氣的兄弟卻只知瓜分自家領土!一個個都是好樣的啊!”
八剌見忽必烈語氣不善,低頭噤聲不語。
我瞄了地圖半天,覺得不能再沉默了,斟酌着開口:“四大汗國處地遙遠,父汗一時也無力西顧。他們互相攻伐,也總比聯合起來對抗父汗要好。如今,只能該收服的收服,頑固不化的,就借力打壓,總之不能讓戰火燃到蒙古本部了。旭烈兀叔叔對父汗的心思沒的說,只是察合臺汗國這裡,鄰近本部,不得不多用心……高昌畏兀兒部也要多多安撫,畢竟是西道重地……”
四大汗國再亂,互相掐起來,到時也只會兩敗俱傷,單獨哪個都無法與忽必烈對抗,他正好可以坐收漁利,再一個一個拉攏安撫——這些忽必烈不會不明白。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要防止他們勾結起來。
這幾國中,察合臺汗國和窩闊臺汗國都與蒙古本部相連,是重點防禦對象,尤其那個海都,自命爲蒙古傳統的捍衛者,公然反對忽必烈的漢化政策,是個養不熟的。察合臺汗國那裡,倒是可以做做手腳。
聽了我的話,八剌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這小子幾年前就抱上了忽必烈大腿,一直等待大用,這個時候他湊到忽必烈這裡,心裡必是有想法的。
忽必烈聽了微微頷首:“你說的是。畏兀兒部是個重地……”他微微停頓,眼睛望向殿門,喃喃道,“馬木剌的斤,朕要如何安撫你呀?”
我們幾個都默然不語,只是垂首候在一邊。他沉吟片刻,轉而又問八剌:“現任察合臺汗王木八剌沙爲人如何?”
八剌目光一閃,知道機會來了,毫不含糊地進言:“木八剌沙軟弱無能,靠母親上位,怕是難讓衆人膺服;他本是阿魯忽繼子,即位並不合法統,又無大汗詔命,擅自稱汗,本就犯了大忌。若西道汗國都像他這般自立,國法何在?大汗權威何在?況且他又是個無能的,我只擔心察合臺汗國的家業毀在他手裡……卻又無力勸阻,只得來大汗這裡避禍了,白白呆着又不心安,總想爲大汗分憂……”
我看着八剌,禁不住笑了:這貨的心思昭然若揭,黑起別人來可是不遺餘力啊。他等了六年的機會,也終於等到了。
忽必烈哪裡不明白他的意思,斜睨着他,哼了一聲,笑道:“你祖父木阿禿幹是察合臺叔叔欽定的繼承人,這汗位由你來坐,倒是名正言順!”
八剌聞言,忙作惶恐狀,連連推辭:“在察合臺汗國那裡,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罷了。若存了這個心思,兀魯忽乃母子怎會放過我?也只望叔祖留我,賞我口飯罷!”
這貨也忒做作了,明明想回去搶人家飯碗,還要彆扭一下。我只是望着他,笑而不語。伯顏也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睛,什麼都不說。
“少在朕面前做戲!”忽必烈敲了他的腦門,笑罵道,“朕若給你詔命,命你回去繼承汗位,你敢不敢?”
八剌聞言,正了正神色,以手加胸:“侄孫雖不才,但大汗恩命在此,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侄孫也奮然不顧!侄孫若能柄權,必會嚴守察合臺國土,令叛王不敢東犯!”他這回還算痛快,不再推脫了。
忽必烈只笑了笑:“朕只望你不要辜負聖恩,記住今天的諾言!”
八剌面露喜色,卻還能剋制住,恭恭敬敬向忽必烈揖了一禮:“大汗恩德,侄孫沒齒難忘,此番回去,敢不效命?”
忽必烈默然瞅了他一會兒,沒再說什麼,揮揮手叫他下去了。
八剌暗暗握緊了拳,躬身離去。